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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邵氏兄弟》    作者:邓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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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身体不好,长期休养。静极思动,异想天开,看了几本文艺杂志,动起念头要写小说。拿谁作模特呢?他想起了邵家二兄弟。

哥哥名叫邵清远,抗战时随同学流亡到大后方,在重庆念了两年土木专科,因为没有经济来源,中途辍学。太平洋战争中,美军与中国合作修筑史迪威公路,需要翻译,他报考当了翻译。他学过土木,人也聪明,滇缅公路通车时,混上了“技正”的头衔。抗战胜利,国民党政府“还都”。在南京大兴土木,他跟随过的一个美国人到南京开了个营造厂,把他约了去,名为工程师,实际上还是当翻译。因为那个美国人当工程师有瘾,虽是老板,工程上仍事必躬亲。同时对邵清远的技术水平不摸底,不太放心。

解放后,邵清远以工程师头衔,安排在建筑公司技术科工作。这倒不是对他技术上摸底,而是因为对他政治历史不大摸底。

邵清远的弟弟叫邵明远,比哥哥小十来岁,没去过大后方,进了敌伪时期的北京大学,学建筑。日本学校分科和英美系统不同,建筑和土木不分。所以他既懂点艺术,又懂土木工程。国民党接收北平,城里到处抢房占房,没人盖房。他拿到文凭后就背个书包在西单商场给人剪影混饭吃。解放后进了建筑公司。他政治历史清白,有正式的大学毕业文凭。一报到就分配当施工队的技术队长,干了几年,到一九五三年时已是一个工地的技术主任,干得很不错。

本来在起点线,弟弟比哥哥有利得多,可是,一九五三年出了件事,哥儿俩的境况就扭了个儿。

一九五三年,从苏联请来几位专家,在北京郊区建立一个模范工地,也就是用苏联的先进技术向全国示范,弟弟受到信任,派到这个工地当技术主任。

这时弟弟已有几年现场施工经验了,对中国建筑业的特性也有了许多体会和认识。才出生的牛犊,再背点历史清白、思想进步的小包袱,三弄两弄,和苏联专家顶起牛来。详细情形不太清楚,反正双方都拍了桌子。邵明远说:“你是工程师,我也是工程师。我作为主人尊重你。你作为客人,不能下命令要我照办。我们有争论可以到上级单位解决。”专家说什么,不表它了。苏联专家大多数在作风上和技术上都很有修养,也很讲礼貌。可是要说个别人技术上二把刀,思想上有点大国沙文主义,也不算稀奇。结果是公司领导决定把弟弟撤下来,换个别人去与苏联专家合作。开会公开征求意见,问谁愿去,没有人报名。要大家推举,技术科推举了邵清远。邵清远虽谦虚了几句,可没有拒绝。这样弟兄二人就掉换了位置。

李青是在模范工地完工典礼时到这公司来的。这时邵清远已当选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晋升副总工程师了。据说这两项“工程”也是由于苏联专家的积极建议。因而有的技术人员背后有些非议。可是李青参观了刚刚竣工的宿舍大楼,并且和邵清远作了两次谈话,认为这些非议并不公平。楼房盖得很好,敢说是新中国建成后,头一批职工宿舍中水平最高的。两居室,有挺大的厨房,有厕所,还有个四平米的储藏室,宽敞、舒适。邵清远为人谦虚,并不宣扬自己。除去提到他弟弟时用作兄长的口气批评几句,从不说别人的不是,而且办事看问题很讲政治原则,这在解放初期的技术人员中很难得。

李青曾问他:“您在模范工地取得很大成绩,主要的经验是什么?”

他说:“没什么经验,谁来当模范工地的主任,也是这个结果。工地最后会评为先进集体,主任也要选上先进人物。因为这是中苏合作的试点,必须成功,必然成功。而且要大力宣传。”

李青说:“那怕不一定,您的前任不就……”

“你说我弟弟?”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学的全是资本主义那一套建筑体系,又年轻气盛,自以为是,一张嘴就是技术合理性、经济合理性,偏就不谈政治合理性,和苏联专家一起工作,是个技术性经济性的问题吗?这种人,盲人骑瞎马!”

“那么您是怎么处理和苏联专家的关系的呢?”

“上级不是有明确指示吗?‘专家建议就是法律’,做到守法就是了。下边人不通,做做他们的工作,贯彻专家建议不能含糊,如此而已,还有什么出奇的?”

他说得很实在。他的材料,李青详细读过。什么引进新技术啊,改变工地结构啊,提高生产率和加快工程进度啊。归根到底一句话,是克服一切困难,坚决地,不动摇地贯彻专家建议。

李青认为把这样一个人提到领导岗位上,完全合情合理。他作为先进人物,是名副其实的。

然而,工程技术人员中对邵清远的看法却并不如此,话里话外,有些不服。尤其是他弟弟,简直到了与他见面就扭头的地步。李青把这看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本性:“文人相轻”。因此,还没和邵明远接近,就先对他有了个坏印象。长时间内,他没和邵明远有过什么接触。有时从技术科门外走过,隔着玻璃门看到邵明远总是俯身在一大叠图纸上量量算算,很少见他与人交谈。他认为这是书呆子式的人物。

反右斗争时,有人给邵明远贴大字报,说他“反苏”。证据就是他不尊重苏联专家,对社会主义的新技术抵制。开会批判了两次。但在处理时,公司党委还是宽大的,既没给他戴帽,也没给他降薪,只不过为了改造他,把他调到维修队去跟班劳动。

宣传科这部门,实际上是什么都过问,什么都无权处理。一九五六年冬天,分配住在模范宿舍楼的住户就像商量好的,纷纷写起请求信来了。有的要求换房搬家,有的要求安装烟道。措词委婉的,字里行间带着委屈;态度强硬的,表示再不解决就拒付房租。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党委叫宣传科和工会派人联合调查一下。李青和工会主席就找个下班后的空档,骑车去模范楼。两年前刚交工时,李青来参观过。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那片漂漂亮亮、宽大舒适的宿舍楼了。工会主席才调来不久,根本不知这模范楼啥模样,看看那一片乌眉黑眼,窗台上堆满咸菜罐、桔子皮,阳台上晒着尿布、堆着劈柴、煤球的楼房说:“这里哪一栋够当模范呢?”正睃巡间,一个人骑车从后边过来,看见李青,就下了车点头说:“李科长,到这儿有事啊?”

李青一看,是邵明远,就问:“我们上模范楼,怎么找不着了?”

“这不就是吗?”邵明远指指左边一栋说,“我就住在这,你们到我家先坐会,要找谁我领您去。”

李青尽管参观这楼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现在可怎么也认不出来了。那时,他从外观上看,这座楼很像一条大型客轮。黄色船体、明亮的舷窗。现在可像一条军舰了。不是现代的军舰,而是电影上看到的哥仑布时代的挂帆炮舰。每个窗口都伸出了一支铁青的烟囱,突突的冒着烟,像几百门炮口对着行人。那烟把原是黄色的船体熏染成了灰绿色。

把车锁在楼门内,邵明远就领他们上了四楼。每个楼梯拐角处,都成了堆栈,纸盒子、竹筐子、花盆、破锅、成捆的劈柴。邵明远一敲门,门内就传来一片欢呼声。门打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身后跟着一号比一号小的四个孩子。孩子们像是比赛谁的嗓门失:“邵叔叔回来啦!”

邵明远每人拍了一下脑袋,和大嫂客气几句,从人缝里把他们二人领进里边,掏钥匙开了自己屋门,连说:“请进、请进。”李青想端详一下走道的情形,可是人多,又暗,什么也没有瞧明白。

邵明远屋子还算宽大,李青记起了这是一大一小两间屋的那个大间。可就是这个大间,放了双人床、书架、碗厨、桌子。五屉柜,再生个炉子,也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这时四个孩子也尾随着跟进屋来。大的是个男孩,下边三个全是姑娘。二姑娘抱着四姑娘,三姑娘拉着姐姐的衣襟。在邵明远让客人坐下这功夫,小姑娘伸手把书架上一个石膏维纳斯像拿到了手里。哥哥说了声:“不许动!”伸手抢回放在书架上,小的哇的一声就哭了。二姑娘马上腾出手来给她哥哥一拳:“你慢点,把小妹手掰疼了!”哥哥觉得当着生人挨妹妹打有失体面,回手给二丫头一巴掌。二丫头是娇惯了的,一跺脚也大声哭了起来。三姑娘一看姐姐妹妹都哭,自己也就跟着哭。幸好这时大嫂来了,给了哥哥一巴掌,把男孩也打哭了,四个一块撵了出去,抱歉地对邵明远说:“跟我们住一块,可真麻烦死您了。没办法,盼着吧,他爸已经给公司写了申请,要求换房呢。要能换个平房,有院子叫他们跑跶,家里不就松快点?”

大嫂走了,随手带上了门,这屋里才能听见互相说话的声音。

李青说:“夫人呢?”

邵明远说:“跟我闹了点小别扭,住到机关去了!”

工会主席说:“嗨,互相关心呗,闹什么呀?”

邵明远说:“说来话长。从一住进这屋子就开始矛盾,您看,我们俩口,上级照顾知识分子,给我们一大间。对门刘师傅,人家六口,住了一小间,咱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人家就跟我商量,把厨房让他们一家用,这样他们还能在厨房支个床,爸爸带儿子住。大嫂带三个女孩在屋里住,我不该不答应吧?”

工会主席点头说:“应该这样。”

邵明远说:“可这么一来,我们做饭就只有用那四平米的储藏室了。那屋子没窗户,煤烟油烟只能从屋门往外散。那个门正对我的门,我爱人又刚怀孕,一闻味就呕吐。后来就流产了。她就说我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不关心她还罢了,可连没出世的孩子也毫不关心。这太叫她痛心了。她说这证明我对她的爱情已经冷却!”

李青和工会主席叹了口气,表示同情。

邵明远却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这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夫妻吵嘴,对面刘师傅全听见了。刘师傅是个厚道人,听说人家为了照顾自己闹得夫妻不和,很不落忍,又提议厨房仍然两家合用,把四平米储藏室给他,他搭个床自己睡,让男孩也去跟妈。于是房子换过来了,邵明远的妻子也和颜悦色了,可是刘师傅住了三天就中了暑,差点没要命。

李青问:“为什么?”

邵明远说:“那正是夏天。赤身露体的,刘师傅不好打开门。关着门睡,那屋不是没有窗户吗?三十七八度的气温毫无通风设施,怎么不中暑?我只好又提议再换回来!我老婆从此就搬到机关去了。”

工会主席说:“也奇怪,储藏室为什么就不开窗户,存东西不也应当透风吗?”

邵明远说:“当初设计图上,这是洗澡间,安一个澡盆,一个洗面池。这是按莫斯科的居住水平设计的;北京居民住不起这么高水平的宿舍,把暖气和卫生设备减了,才叫作储藏室的!”

李青说:“我们国家穷,人口多,这是没办法的事!”

邵明远摇摇头说:“量体裁衣,穷日子作穷打算,就会安排得合理些。要从我国实际出发。还是这些造价,还是这么大面积,也可以把条件弄得比这样好。”

李青一听,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安排合理呢?”

邵明远见李青感兴趣,就半开玩笑地说——“我告诉您,您保证不当翻案言论批判吗?”

工会主席说:“这是技术问题嘛,怎么能扯到政治上去?”

邵明远像没听见,仍把目光对着李青:“嗯?”

李青说:“我们今天谈的话哪儿说哪儿了,保证不外传。”

邵明远笑道:“这层窗户纸,指头一捅就破,不要这洗澡间,把四平米加到刘师傅住室面积里,中间打个隔断,他就有了两间八米的住室,虽然挤点,爹和儿子住一间,大嫂带三个女儿住一间,是不是比现在强多了?在砌墙时,每面砌上一个烟道,屋内墙上做个洞口,到生炉子时把烟囱往洞口一塞不就用不着打破窗玻璃伸出去,西房北房不会倒烟了吗?外墙也不致于熏得黑漆火燎了吧?”

两个人一听,恍然大悟,工会主席说:“这么容易解决……”

邵明远说:“施工之前,只要在图纸上改一条线,加两条线就完了。现在生米做成熟饭,没办法了!”

工会主席脱口而出:“你这意见为什么不早提?”

邵明远沉默了,无声地望着李青。

李青早发现自己问冒失了,忙把话头岔过去。告别出来以后,工会主席和李青推着车走了一段路,工会主席问李青:“看来邵明远有些情绪,这到底有什么内幕?”

李青说。“当年他提出过这个意见,和专家顶牛,从主任位置上撤了下来。过去的事了,当时有特殊的历史背景,不谈也罢。不过,这住户的问题怎么解决好呢?”

“把情况汇报上去,让上级决定处理吧。”

从这件事后,李青对邵氏兄弟俩有了些新看法,他曾不露痕迹地向上级透露,是不是该给邵明远平一下反?上级一位同志表示,邵明远既没戴帽子也没受处分,根本不存在平反问题,至于下放劳动,这是改造知识分子的根本途径,现在正要掀起个下放高潮呢,还能把邵明远调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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