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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一)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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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的'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了,和一些朋友们合伙开着一个什么公司,或者堆栈——关于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于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的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的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的光辉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的小孩们就总是不能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的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孩子们里面,汪卓伦的小孩痛苦地生长着。



  由于蒋淑珍的冷静的眼光和特殊的烦恼,由于另外的小孩们的赤裸的歧视,幼小的汪静变得沉默、顽强、偏执。他在学习着孤独,在孤独中发展他的幻想。蒋淑珍,看着这个只有六岁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觉得很痛苦。蒋淑珍每天都在这里面浮沉,常常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常常的,无论她怎样的坦白无私,她不能对这个小孩感到她对她自己的小孩们所感到的那种感情;内心冲突的结果,她就对幼小的汪静有着痛苦的厌恶。无论她在哪一间房里,她总感到这个小孩藏在她的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特别偷偷地看着她抚爱她自己的小孩。她有时觉得小孩的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惊慌地从它逃开,有时,她不能忍耐了,责骂了他。在这种发作之后,她总是跑到楼上去,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流泪,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静,无疑地是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有着严重的疑问。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顶楼,爬在桌上,不动地,严肃而畏惧地凝视着这张他觉得是神圣的照片。



  傅钟芬,因为怀孕的缘故,被迫着和她的那个中学教员结婚了。对于这件事情,傅蒲生是没有意见的,蒋淑珍却不能饶恕。她说她绝对不能饶恕。女儿用将要自杀的声明来恐吓她,她也没有动摇。这个软弱仁慈的女人,在这件事情里,是升到她的父亲的光辉中去了,她说,对于这样的女儿,只有要她自杀。整整的一个月,她是冷酷,顽固。她说,女儿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儿不离开,她就离开——回到苏州去。傅钟芬,从她的宽大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到了最后,傅蒲生只有请蒋淑媛和沈丽英来帮忙了;他计划,假如这也没有效果,他就用飞机送女儿到昆明去。看见了蒋淑媛和沈丽英,蒋淑珍就猛烈地发作了。最初她愤怒地咒骂一切,继而她大哭。大家以为她已经动摇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鸦片。



  大家把她的生命抢救出来以后,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说,他记得,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曾经说过:'我傅蒲生愿意为你牺牲。'在以后器。,他曾经说过:'什么新式的女人,都不会迷住我,我傅蒲生决不变心。'傅蒲生哭着说到可怜的蒋淑华,他说他不是汪卓伦。



  傅钟芬跑回来了。是晚上,怀孕的、苍白的傅钟芬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向母亲跪了下来。



  '妈,女儿有罪。'傅钟芬说。



  蒋淑珍厌恶地,痛苦地看着她。



  '起来!'蒋淑珍说,那种表现,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妈,我不想活了啊……'傅钟芬大声痛哭,说。'起来!'蒋淑珍重复地说。



  这样,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蒋淑珍没有参加婚礼——那样一个豪华的婚礼——使傅钟芬在行礼之后就大哭,并且憎恶她的丈夫。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个教员,每天都在他的岳父面前打旋,骗了很多钱去。他的唯一的快乐,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里来谈论金钱和女人。于是,生产以后,傅钟芬就带着小孩回到父亲家里来。傅钟芬觉得她的一生是完了;从前的那些豪华的幻梦,是不停地惊扰着她。她的心肠很软;特别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质。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善良,幸福。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的眼泪特别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的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的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的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的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争,但她的生活的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为自己的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的祖母和母亲的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的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的话说,因为别人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的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情,以及豪华世界的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拼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的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因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的母亲,并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的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的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亲干涉她的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的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的过去,她的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的虚无。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的母亲一样的热烈。她的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积玉,决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的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的忠厚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的爱人的将来:他们将携着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的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是她的光辉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的爱人的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的爱人的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的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的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的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于她的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的纱厂的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生,和他荣誉的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的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的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拼命的,现在哭着喊:傻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的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的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的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自己,以及对亲戚们,他的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的女孩在晒太阳,在她的后方,迎着上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来。这种虹采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的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的蓬乱的发辫、披在她的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衣,和她的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的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的身体的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么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的到来,破坏了她的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的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的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的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的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



  她的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的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的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的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的最美、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的惩罚——可怕的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的最基本、最顽强的力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的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的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的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的着眼的地方,他的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的善良的、乐天的性情,他的混浊的善恶观念,他的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的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的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的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的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的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的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的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冷酷的图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的活泼的精神,是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的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在父亲的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的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的心,他们的活泼和美丽,是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的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的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的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卓伦的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的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的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的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的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的活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的所在。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他的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的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的母亲的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的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的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的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的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的回忆,在她的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的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的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的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的青春的。'从我们的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的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的身体又在发烧。他的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的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的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的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的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的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的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的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的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的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的苦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



  '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的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的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的帮助;她明白她的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的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的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的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的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的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的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的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的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



  但她们的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的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的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的怎么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的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的事情有什么意见?你的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的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



  '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的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的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的这种把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的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的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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