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财主底儿女们 > 第12章(二)

第12章(二)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血肉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兴奋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欧洲的阴谋和战争,张伯伦的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总的原则。谈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闷,和其他一切为他们所特有的话题。他们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闷、灰暗、混乱、艰难的一切,现在突然变得生动、光明、美丽、简单了,'所以,'孙松鹤在每一个话题后面证明地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并不是没有。'



  但两天后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的身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于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性质,从这里发生了一切梦想和热情。蒋纯祖觉得,虽然他并未被确定,但已经被规定了,那个不可见的,可以感到的,强有力的样子,正在向他合拢来,他就要被铸成那种固定的,僵死的模样。这种意识,唤起恐怖。



  他看见他的青春失去了,他看见那丑恶的一切。在以前,他说不清楚他的将来是怎样,但觉得它动人、热烈、美丽;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陈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现在轮到他来嘲笑无知的幻梦了。他渐渐地麻痹了。他觉得不适意,他觉得厌恶恐惧,但他不想动弹。



  现在他常常整天地无感情,无激动。假如他感到厌恶,恐怖的话,这厌恶,恐怖,就奇异地安慰了他。'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觉了。可能的这一切是由于贫穷、混乱、寂寞,它们引起了肉体的厌倦和不适,以致于招致了某种慢性的疾病。理想的火焰,并不是孤独地燃烧的,它需要这种安慰;爱情、光荣、或者仇恨,毁灭的歌。这首先是个人的,就是说,被个人感到,在个人的生命里实现的。但这个时代的另外的一些个人严禁个人,以无可比拟的力量,粉碎了这种反叛。蒋纯祖得不到爱情和光荣,因此就认识了它们;他觉得它们是丑恶的,他自己的情形便是证明。那种冷淡的假面,那种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们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看到陈列在他的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处处被它们围绕,不能再前进一步;他看到它们,但无感觉:任何浪漫的情绪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顺从;他觉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时间迅速地过去,他希望他的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后,他究竟会得到什么;那个灭亡,究竟将以怎样的方式到来。'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弃了一切。



  蒋纯祖,或许是过于贞洁、自爱,或许是过于虚伪、罪恶,最后,或许是过于怯懦、自私,在这个社会上,无论从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终觉得,蹲在这个石桥场,他的才能和雄心埋没了;但又始终觉得这种意识,是最卑劣,最卑劣的东西。他觉得前者是虚荣、堕落、妥协、对都市生活的迷恋,后者是历史的,民众的批判,然而对于他,是痛苦、厌恶、消沉。一个热情抵销了另一个热情,这样地生活下去,他暧昧、闪烁、昏沉。他长期地无思想,他厌恶他自己,因此他觉得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是当然的,他的对别人的憎恶是当然的。直到这样的一天,他的内心所蓄积的一切突然爆发,使他经历到狂热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赵天知。他并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着,感到无聊。校工摇铃放学,走过他的面前,年青的、黧黑的脸上有友爱的笑容,向他点头。年青的校工显然觉得他是善良的人,对他无拘束,这种友爱令他喜悦。学生们涌出来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里的简单的喜悦使他感到他必须做什么,他走了出来。沿路有学生向他鞠躬,他觉得,因为什么原因,学生们喜欢向他鞠躬。有的学生走在他的前面,突然转过身来向他鞠躬,希望他说什么,然后带着不安转过身去。他觉得他妨碍了学生们,他走得快起来。孙松鹤不在家,张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馆里,他觉得寂寞,到赵天知家来了。



  是阴雨的、粘腻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间这个欲望变得极强烈。赵天知在他的黑暗的,狭小的屋子里,站在桌前,在一个石臼里捣药粉,他的母亲站在旁边和他用低而快的声音说着话。赵天知读了一些医药的书,在医治自己,并且和场上的土医生开了玩笑。他和母亲在谈论医药,母亲反对他。但显然他们并不互相抵销,老人处处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只是老人爱说话。看见蒋纯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来了。对于远方来的客人,这种家庭是非常殷勤的,虽然它是这样的贫穷、艰苦。因为这个缘故,蒋纯祖们就不常到赵天知家里去。常常是,在场上,在学校里的时候,赵天知和他们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里,情形就两样了:赵天知立刻变得客气、殷勤、恭敬、连说话的姿态和声音都变得两样。在别的地方,当他们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是常常争论的,但一到了他的家里,赵天知就总是尊敬地赞同,并且总是带着不变的,愉快的微笑。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的有趣。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的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的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的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的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的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的一切东西都由他的母亲保存。他的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的记忆力的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的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么!'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么。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的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么。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的生活的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的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的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的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的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的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的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的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的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的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的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的妻子为它的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的象征。是家庭生活的象征。是他的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的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的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的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的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的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的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的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的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的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并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的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的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的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的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的,是他的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的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的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的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的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的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的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的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的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的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的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的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的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的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的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的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的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的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的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的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的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的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的血肉,你的生命,你的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的肉,有她的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的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决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的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的要求,她的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的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的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的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的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的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的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的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的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的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的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的心中,她觉得她的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的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的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的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的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的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的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的行为了。她的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的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孩呜咽着,拉她的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胡德芳从内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母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她对菜刀摇头,对女儿摇头,对小孩们摇头: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知道,她的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的母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的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母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春田,身上沾满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内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德芳的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的厌恶和恐惧,他的'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的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的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荡旷野,人们在顷刻之间脱离了一切烦琐、挂虑、觉得自己和风暴一同升起。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黄昏里,他是从多日的麻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的'胡德芳'。



  走到张春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的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水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小孩的屁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干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的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的‘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的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的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的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的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的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的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的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的同情和不满,他的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的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的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的朋友!除了你的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的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的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的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的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的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的剧团的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的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的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的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的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的舞台成就超过了她的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的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的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的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的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的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的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的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的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的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的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的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的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的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呢?人的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的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的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的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的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的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的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的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的'道德的生活',他的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的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的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的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的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的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的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的可怜的尸首!



  我的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的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的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的‘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的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的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的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的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的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的理想世界的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的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的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的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的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的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的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的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的公子的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的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的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的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的善良,他的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的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的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的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的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的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的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的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的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的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的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的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的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他解她的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的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的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的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的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的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的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的爱人的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的诚东,所以,蒋纯祖的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的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的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的伤痛的宣言,放到她的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的真实的理解——对这个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的热烈的目光的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眼前,以及在她的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