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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一)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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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的一生是一个大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春天快一点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的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歌,夏季的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了。山里的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内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没有猛烈的、干燥的西风。山里的潮湿的、迟钝的冷风是令人不快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紧贴在卑湿的地面上。于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了。



  在落日的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干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满了阴雨,在这片卑湿的土地上,蒋纯祖无处可去。长期的沉闷唤起了可怕的焦躁。因为没有美丽的女人激赏他,因为当代的权威从未向他伸手,——他承认这是他的最痛苦的题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觉怀才不遇的才子,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蒋纯祖从不愿走入他们的阵营——他自己觉得是如此。他比他们高超,并且比他们野蛮,他问自己:我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生存。于是他们开始厌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的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根本上就是虚伪的,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美好和价值。他不能在它们的客观的,原来的样子上看见它们,因为,对于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的存在——假如不是最丑恶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个人的成就和光荣。……看到这个,他就对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对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的存在有另外的意义,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热情。他想假如不能摆脱这些丑恶的动机,他的生活便再无任何意义。他发觉一切人都生活在这种丑恶的动机里面,他想他决不能和他们妥协。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东西的和合与统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阴冷。十月上旬,孙松鹤邀他一路进城,他不肯去。孙松鹤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



  赵天知因恋爱的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的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会面总被她的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的家庭监禁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了,她说:不要管我。她的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枪了。'我的鸟枪是上海买的,打死过一头牛!'他说。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枪。他说动了他的父亲,要他找人到吴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亲感到痛苦,因为他必定会受到屈辱。吴芝蕙家冷淡地绝拒了媒人,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由是很简单的:赵天知家没有田地,没有钱。赵天知痛苦而愤怒,动手走极端,——蒋纯祖赞成他。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的严肃的理想。放荡的赵天知做了一切,严肃的赵天知就把一切结果承担了起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去,发现了自己的罪恶编入《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本文驳斥了党内的教条主义,,他觉得为了把他的爱人从痛苦中救出来,他应该不惜一切牺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爱吴芝蕙,因为他是可以立刻就离开石桥场,像前几年一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这种观念,常常就是对别人,对世界忠实;从这种观念,一切理想家在这个人间挣持着。一切事情,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严肃的意义;一切事情唤起爱、憎、和责任感。人们的内心深处的那些斗争,人们的生活里面的那些热烈的、光荣的行动,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赵天知在外面飘流了好几年,由于某一件不幸,回到家乡来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把他的穷苦的家庭扔开。在人们为自己的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存斗争,走到那个险恶的焦点上去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再顾及家庭、朋友、爱人的;常常的,对于那个险恶的焦点,人们心里有强大的渴望。但这个焦点,总是联系着人们的实际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蒋纯祖,认为目前的实际并不是他所渴望的那个险恶的焦点,他在实际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视着远方,另一些人,由于内心的那种严肃的,单纯的观念,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站住了。于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妨碍他们。有些人,觉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觉得为家庭,爱人牺牲是不大值得的;他们很勉强地做了牺牲,虽然一样的痛烈,有些人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只感觉到他们的实际的生活;在他们的生活里,在他们的焦点上,他们从不向那个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顾:他们知道它,这个理想存在,他们知道自己是它的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时代的激赏,后者沉默地走着他们的道路。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的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的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的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的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在他的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的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的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的身上了。在万同华的访问和他的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义哲学就是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的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的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他的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的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气禀中国古典哲学命题。指人生来对气的禀受。战国时,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的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的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的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的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的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么一点交情么!'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的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的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的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的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的先生和他的师母的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的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的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的想象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的想象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的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的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的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有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么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的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的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的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的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的墙上,有时他睁大他的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的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的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的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的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象,他们他的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决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的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的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的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的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的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么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的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的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话的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督教的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的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的行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么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的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的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的自私心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的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赵天知能够改正他的弱点。他和赵天知的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的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着什么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的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历了这个时代的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东西。



  蒋纯祖和他的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的丰富的心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真实,要求最高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真实,他有时有迷乱的理解,因为有时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恶棍,在他自己的生活里,也是善良的;而他,蒋纯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他只有一点点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的知识就和妒嫉同样的多了。他怜悯自己,信仰爱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对那压着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从未满足他。首先是,发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为,压迫着他的,是这个时代的机械的、独断的教条,和那些短视的,自以为前进的官僚们:他,蒋纯祖,从不承认人是历史的奴隶和生活的奴隶。接着是一个冰冷的英雄走了出来,如普希金所说:'充满着虚荣心的他,还有一种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时候,都以优越的感觉,认为善行与恶行是毫无区别。'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象的那种人民的力量,并不能满足他,因为他必须强烈地过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有自己的一切。



  那个叫做人民的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中国,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抽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见真实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的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巨大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的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的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的精神活动的对象,决定了人的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的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的题目,他们的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的,善意的攻击。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的热情。同时他因他们的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的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决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的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的,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的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的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的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的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的最内面的思想和欲望;这些诗歌说,在将来,在他,赵天知的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荒凉的山中去。'在我的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所可告慰于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的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的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后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的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的房间,问她对他的事还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么,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么……这人间的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颁皁的光辉来,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着她;显然的,他的这一切,必需她的赞同。在他的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荡的、荒唐的想象,但同时有神圣的景仰,对于万同华的智慧和善心,他有无穷的信任。



  他说,他必得这么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么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芯,然后把书本推开:她努力克制她的烦躁。对这件事,她是不能满意的。她憎恨赵天知的胡涂和荒唐,同时憎恨吴芝蕙的愚笨和卑怯,使鸟枪带信的事,使她愤怒。然而她此刻必须不说真话。她觉得做人艰难。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枪的话,吴芝蕙已经失去了自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赵天知自己,也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假如未失去自由,吴芝蕙决不会好几个月不来看他的。她自己是决不会变心的,因为他们先前曾经那样的相爱。'你真的相信她么?'万同华严肃地问。



  '我当然相信。我的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激动起来。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万同华笑,'要是是我,就根本没有事!''那么你是赞成了?'



  万同华嘲笑地点了一下头。



  '你前回去的时候,看见些什么?……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妈吓她,要不然就偷着给她吃了药!她自己是决不肯的,她,是决不会的!'赵天知说。他竭力强调这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建筑了他的全部的信心和理想。从这一点,发生了他的顽强的痴心和浪漫的梦幻。常常是,无论人们怎么明白现实,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看见现实:从这里,产生出悲剧的想象来。



  万同华笑了一笑,点头同意他。这个同意使他高兴。'是啊,我说的不错吧!'他亲切的叫了起来。他决不愿明白万同华的那几个暗示的,讽谕的微笑,人们特别有一种能力,不注意与他们不利的一切,因为,对于这不利的一切,他们自己已经知道得太多。



  沉默了一下,赵天知说,假如事情成功,他明天就要离开石桥场了。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已经看好了地形。假如天亮以后她还不来,我就从后面墙头爬进去……当然我要带家伙……那么,你请安息了!'他站了起来,异常恭敬地说,并且有些困窘,显然他想称呼她,但现在这是特别地不可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你请,请安息了!'他笨拙地说,两眼发光,站着不动。



  '天知,小心点啊!'万同华跟着走到门边,说。'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他活泼地说。'好,再见了!''再见!'万同华说,温柔地,凄凉地笑了一笑,走进去,关上了门。



  赵天知在操场边沿上站着。万同华熄了灯。他仍然站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的柔情。



  万同华打开了窗户。显然她知道他站在这里。在黑暗中,浮出了她的苍白的、忧郁的脸。秋夜的冷风轻轻地吹着。'天知,你怎么还不走呀!'她说,嘟哝了一句,同时发出笑声来。



  赵天知转身,沉默地、迅速地走开去。他打开校门,坐在门槛上,望着田野。



  石桥场的灯火完全熄灭了。可以看见在苍白的天上飘着的蓬松的云。在田野上,各处的断岩、浅谷、河岸、庄院、树林被静止的,稀薄的雾霭覆盖着。各处有激烈的犬吠声。每一阵冷风,都带来一阵冰冷的、腥膻的新鲜的气息。



  赵天知穿得很单,感到寒冷。他坐着,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帮助他!——他就要和这个石桥场,这些有价值的,高贵的朋友们告别了。从往昔的回忆,发生了悲凉的,兴奋的想象。他觉得他的生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觉得,他,万同华,张春田,蒋纯祖和孙松鹤,他们的生命,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很冷静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



  蒋纯祖常常要想到,看见别的,因为他心里的渴望是这样的多,因为,在这个时代的重压之下,他渴望解释他的生命,以和那重压着他的一切抗衡。但赵天知自然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从市民们的戏剧里,产生了光荣的追求者;从农民们的史诗里,走出了虚无的哲人。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追求、遗弃、痛苦,和不值得一顾的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但这是多么辛辣呀,对于那些主人公们,这些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能认识现实!为什么他们总是夸张起来,狂热地喊着:'前进!'



  '这一点也不生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要是她自己不愿意,背叛我,轻视我!'赵天知想。他现在不得不这样想了,一种猛烈的渴望,占领了他,他突破了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恋爱的梦想,带着更高的浪漫,站在赤裸裸的现实中了;'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各人负自己的责任!我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理解!她照着她的样子去做,她愚蠢,对朋友不讲信义!我应该负责任,可是像这样就不能束缚我!是的,我这样想!这里是石桥场,这里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经有经验,我相信谁都不能逼迫我,我要自由!如果哪个拦住我对我说:你不准走这条路!我就要杀死——他,走过去!'他看着前面的田野,他看见自己举起了刀子,他发出笑声来。他从身上取出刀子来掷到地上去;发出轻微的声音,刀子插在泥土里,在夜光下发亮;'这样多的丑事,这样多的迫害,我们没有生活的权利吗?至少我有一把刀,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上戳两个洞!'他说出声音来,望着那把刀子,感到欢乐。显然,失望的生命,有浪漫的、华丽的冠冕。但这种热情也是可惊的朴素。如果人们能理解赵天知的经验,和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感到的痛苦的话,人们便能明白这把刀子有什么意义了。他,赵天知,联结着他的穷苦的家庭,在石桥场的深处激荡着;他是沉没到海的,窒息着,每一个波荡都使他摇晃。他敏锐、诚实、但常常被热情的想象所动,变得出奇的荒唐:请鸟枪带信的事便是例子。仅仅是某些东西的本能的、肉体的、苦闷的厌恶,便足以使人有杀人的念头。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单纯的道德思考,给人们启示了正义的,复仇的权利。



  蒋纯祖披着大衣,站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蒋纯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显然赵天知的独白和那把刀子使他快乐。他突然地跳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插在地上的刀子。赵天知惊吓地叫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可怕地看着他——几乎不能认识他。



  '刀子送我。'蒋纯祖说,拾起刀子来。



  他显得严肃而恳切,但赵天知仍然可怕地看着他。赵天知想,在这种紧急的时间,他应该怎样扑击,以便把刀子夺回来:他想得非常认真,他可怕地看着蒋纯祖,以致于蒋纯祖感到不安。随后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显然喜爱悲剧,他们在这里面寻找欢娱。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轻松,和谐,于是他们在石阶上坐下来,开始了亲密的谈话。蒋纯祖偶然地——他自信他是偶然地——问起了万同华的某些事情。赵天知和他说了一些故事,并且说了她,万同华的家庭。赵天知显然明白蒋纯祖,假装是偶然地提起这些故事来的。渐渐地他说到题目上来了。他说,据他看,万同华异常关心某一个人。



  蒋纯祖沉默着。在这一类的时候,他曾经是很善良的……那种甜蜜,那种青春的幸福和光荣向他唱着歌,使他,在'爱情的小河'中陶醉,在无上的赞美中露出了羞怯的,欢喜的微笑;在纯洁的青春里,蒋纯祖曾经是多么简单,多么善良啊!但他确信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当人们确信起来的时候,温柔的歌,就唤起了冰冷的傲慢了。



  假如是在纯洁的青春里,就要被弄得神魂颠倒了。在冷酷的、愚蠢的生活里,浪漫的心,创造了非常的现象,一道灿烂的,甜蜜的光辉投射了过来!'假如没有这个,人生有什么价值啊!'他们叫喊。但这个时代,对于人生的价值,启示了,发表了,实践了另外的意义,况且蒋纯祖已经生活得深不可测了。于是,在这里,他就用一种冷淡的假面,遮住了他的浪漫的心了。



  '老兄,前进吧!'赵天知说。



  '前进到哪里去?'蒋纯祖说,顽劣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关于前进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是谈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这里,仍然是重复着这个世界的古老的,古老的主题;蒋纯祖却认为,在中国,他是第一个走进这个新异的、全然新异的主题。他是扬起旗帜来,和那个叫做时代精神的东西宣战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蒋纯祖想:关于爱情,这个时代的理论是非常的令人头痛的。它是工作和爱情统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到了现在,人们不讲灵魂和肉体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们,建设他们的生活的时候,因为工作,或者因为上帝的缘故,就理直气壮地从现成的仓库里取得他们的材料了:他们没有别的材料。



  他想:爱情始终不是浪漫的诗歌。从虚荣、保守、苟安,人们产生了一种心理;人们觉得必须使他们的家庭像一个家庭。这就是说,必须服从传统、社会、和现成已有的一切,他们才能够得到他的利益,包括金钱、和平、社会地位,最主要的,压迫、和奴役妇女。新的人们,是顶着新的帽子的,但事情并不两样。一个新的青年,最初是幻梦、理想、反抗,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恋爱了;假如他不破灭,他当然就结婚了。一切都适合于这个时代的教条。但对于家庭生活的复杂的一切,这些教条就太简单。他必须使一切和谐起来。重要的是,能够在教条的指挥下走到这一步,教条对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虚荣的。他无时不注视着他的导师们,无时不以模效他们为光荣。他的理想很单纯:妻子必须服侍他,玩一些爱的花样,赞美他(根据教条,他说是共同工作);他的趣味和智力都是非常的可怜,然而妻子必须追着他,使他喜悦(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精神的统一);他爱好时尚,以别人的趣味为趣味,在装束、发式、体态、表情上,强迫他的妻子服从(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爱情的理想)。假如妻子在一切上面压倒了他,假如生活下去,遇到了琐碎的苦恼的时候,他就公然地求助于道德、伦常、民族的母性、中国的特殊的文化等等了;他也能够使这一切和教条和谐起来。他的建筑的一切材料都从旧的仓库里取来:他悲叹人欲横流,提倡理性主义;他羡慕他所得不到的高位置,鼓吹坚定、道德、不动心。他永远相信:善于利用现成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新人物。



  他们维持着、弥补着、保守着。他们得到双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堕到可怕的痛苦里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对于某一些人——蒋纯祖想——和某些虚伪的理论斗争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业;面对着惨苦的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们的一切全暴露了。蒋纯祖特别觉得这一切是惊心动魄的,他站在这种骇人的景象面前,然后,由于某种冰冷的操守,由于傲慢也由于怯懦,他退后了。常常的,由于怯懦,人们就遇到了更可怕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呈显出无比的勇敢,虽然这是很奇怪的。



  他确信他不能结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里爱任何人。他确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诅咒、厌恶、和动物的本能。他确信他的理想已经破碎,他已经堕落;而且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蛊惑、诗歌、美妙的、动人的一切;他觉得他必得铤而走险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来。他和自己宣战,常常失败,但更确信。在早晨,他觉得生活美好,人的创造力无穷,中国的情况特殊,他必须信仰理性、道德、现实的方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到了晚上,他就怯懦起来,随后又勇敢起来,向他自己的虚伪,向那骇人的一切挑战了。



  他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他永远没有前进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他已经追求到极深的海的和极高的峰巅去了。



  但对于赵天知,他是赞美的,因为赵天知不属于他的一类,因为在赵天知,现实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赵天知的汤元担子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担子好得多。'老兄前进啊!'



  '不要害别人吧。'蒋纯祖冷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能够睡觉。赵天知睡在长凳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觉得,假如睡在什么地方,他便不能防御自己,他便要做起好梦来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难受的不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苦行。他焦躁地闭着眼睛,天快亮的时候,他起来了。



  听到他的响动,蒋纯祖迅速地起来了。蒋纯祖点燃了油灯抽烟;他昏晕,四肢发冷,面孔发烧。他们悄悄地走了出来,外面有大雾。



  他们沉默地在大雾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潮湿的雾气使他们清醒。最初一切都看不见,他们在雾中彼此短促的呼唤。快要到达的时候,弥漫的大雾里发出了特殊的,安静的、有生气的白色:黎明来临了,可以看见脚下的潮湿的石板路和三步以内的水田和草坡。走到吴芝惠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嘹亮的鸡啼。在这样的早晨,他们对一切有特殊的,清晰的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完整的世界在沉默地,有力地运动着。



  他们走进了潮湿的、静止的竹林,雾里的光明更安静,更有生气:他们走到了水塘边上。水塘静止着,雾气在水面上滚动,水内有黑白分明的投影。



  他们站了一下。没有吴芝蕙,她没有来。



  赵天知想,他爱这个女子,不管这个世界同意与否,他要把她带到远方去。对这里一切他已经厌恶,只有她、吴芝蕙,是他的希望;他要爱她,对她忠实,一直到死。看见水塘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了他的这个思想的意义。他严肃、注意,动作灵活。蒋纯祖注意着他,觉得他的眼光很可怕。



  吴芝蕙没有来,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然后他们退到竹林里去。天亮了,赵天知面孔打抖。



  '没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说,立刻走出竹林。



  他请蒋纯祖替他站在大门口,他迅速地绕到后面去,在浓雾中爬过了矮墙。他曾经来过吴芝蕙家,知道它里面的道路。他学过军事学,而由于经验,他在任何时候都注意他的周围的地形、方向、道路:这是一种非常的兴趣。现在他又用得着这个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个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后园,打开了园门,因为这是为逃脱所必需的。他绕过碉楼,走进了黑暗的厨房,然后他便在地上爬行,听见声音,他便伏着不动。他进了庄院内部的小天井,这里有路通后园。他爬到吴芝蕙的窗下,站起来,用舌尖舐破窗纸。



  床前灯火,已经快要熄灭,显然是点着过夜的。吴芝蕙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眼光疲倦、迟钝、痛苦。赵天知轻轻地叫了一声,她露出恐怖的表情坐了起来。'打开窗子。'赵天知小声说。



  她轻轻地,迅速地跑到窗边:她未披衣服,寒颤着。'你走开!走开!'她说。



  '让我进来!'赵天知愤怒地说。



  '他们知道了!'



  赵天知战栗着。这时左边起了叫声,接着吴芝蕙的肥胖的母亲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极端地憎恨鸟枪,因为他是败家子。鸟枪常常偷窃家中的财物,母亲发誓不再给他一个钱。……昨天晚上,他装出严重的,轻蔑的样子来,透露了一句话,要挟母亲。母亲和他大闹,终于他用这个消息卖到了几块钱。



  鸟枪胜利、喜悦、兴奋。当里面大闹起来的时候,鸟枪正在门口;他是偷偷地跑到门口去的,他不知道赵天知已经进来了。由于武侠小说式的奇想,他非常的感动,他觉得这正是他保卫家庭,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他打开门,摆好姿势,非常的英武,先把枪口伸了出去。



  '好男儿奋勇争先,冲呀!'他叫,冲了出去。



  雾罩仍然浓密,冲锋的鸟枪没有看见蒋纯祖。蒋纯祖首先看见了枪口,他提起他的大木棍,闪到墙边去,鸟枪冲了出来,打了一个旋,瞄准池塘。



  来不及收回他的得意洋洋的姿势,他看见了蒋纯祖。他恐惧、羞耻,做了一个鬼脸,站住不动了。



  '你来罢,我不怕你了,'他的表情说,他不停地挤眼睛,看着池塘。



  蒋纯祖愤怒地笑了一笑。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迅速地走了进去。于是鸟枪追着他,在他后面站下来,瞄准他。又追了几步,又转下来,瞄准他。一共瞄准了四次,蒋纯祖走进了院落。



  赵天知已经被包围了。在他的周围,爆发着叫骂、诅咒、怒吼、他站着不动,含着愤怒的痛苦的笑容。显然的,吴芝蕙家的愤怒的男女们,对于这个卑贱的家伙,再不能饶恕了。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的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的胸上极其猛烈地击了一拳。但赵天知毫不防御自己,他倒到窗户上去。他的眼睛静止,可怕。他的眼光忽然变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猫。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迷乱、犹豫中醒转,面对着命运,变得坚决,顽强。他想,这就是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带给他的一切。他觉得生命很简单,这一切很好;他有奇异的,人们常常在愤怒中感觉到的,强大的快乐。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的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的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的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的人们退后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枪瞥了一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鸟枪无法冲锋;鸟枪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视着。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的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的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身,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衣服站在房中,苍白、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的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床边。



  '我们的关系完毕,我的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后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阳的金色的光。他们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个斜坡顶上,赵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来的痰,蒋纯祖看见了血。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母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的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于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抚慰,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的自由和他的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血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血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的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阳升了起来。蒋纯祖觉得温柔,爱,清醒,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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