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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二)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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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蒋纯祖知道哥哥的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于是新的明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的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的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么。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的头脑里面是黑暗的。于是蒋纯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缘故,高韵结识了王桂英了。当天下午,蒋纯祖走过剧团的后园,发现高韵和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边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另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蒋纯祖没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团艳丽的,热烈的色彩,认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谈笑着,大家听着她。



  晚上高韵来了,热情而兴奋,说王桂英已经决定参加剧团,她说王桂英讲述了上海戏剧界的情形:斗争是艰苦的。'难道上海唯一的只是戏剧界么?'蒋纯祖嫉愤地问。'她问到我没有?'他问。



  '她只问了一句,她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蒋纯祖笑了一笑,站起来,突然地高声唱歌。兴奋的、忙碌的高韵转身向外走。蒋纯祖沉默,妒嫉地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还要到哪里去?'蒋纯祖说;'回来!回来!'



  他叫,跑出房门,但高韵已经跑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她和我开玩笑,无耻的女人!……但我的念头多么可怕!'蒋纯祖想,扶住房门。'只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诡计!我孤独,孤独,没有一个朋友!这些邻居厌恶我!'他走到房里去,然后走出来,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来,昏乱地倒在床上。他继续和色情斗争,色情带来了痛苦的惩罚。他渴望明天能够再得到高韵,此外他什么也不能想。最后他有了一点温柔的感情,邻家的小孩有哭声,他沮丧地睡去了。



  这些时间是这样的混乱,又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怕。多量的放荡,多量的睡眠,多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虚伪的自慰。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结束,但他又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



  他对王桂英纯粹地嫉恨着,他似乎认为是王桂英败坏了高韵的。但几天之后,王桂英来看他了。这对于他,是一个意外。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的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的全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的往昔。假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们的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的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人,从那位诗人的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于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



  '认得我吗?'王桂英说,眼睛做了生动的表情。'认得的。'蒋纯祖冷淡地说,站着不动,看着面孔温柔而严肃的高韵。



  在王桂英身上,这一套香港货的,好来坞式样的装束,装着微妙的假肩;她的胸膛赤裸着。她带着盛装妇女的姿势坐下了。



  '你从前还是小孩子啊!'她说,眼部有生动的表情。'我这里乱得很!'蒋纯祖冷淡地说,在床边坐了下来。高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像很疲乏,靠在他的肩膀上。但蒋纯祖现在厌恶这个,站起来走到桌边。



  '我们大概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你的哥哥在重庆。'蒋纯祖羞恼地说。



  '那么你的那些姐姐们呢?他有那么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韵说。



  蒋纯祖略微不安地盼顾,然后注视她,长久地注视着她,使她娇媚地笑了起来。她认为蒋纯祖是小孩,但蒋纯祖是美丽的男子,在这里,他和她是平等的。蒋纯祖注视着她,想到她曾经倒在蒋淑媛的沙发上痛哭,悲愤地咒骂蒋家;曾经在落雪的,凄凉的湖畔可怜地等待着和痴想着;曾经在一个春天的夜里杀死了她的婴儿。蒋纯祖注意到了她的妩媚的笑容,他觉得悲伤,他垂下头来。



  '想起过去的事情,多么有趣啊!而你现在成了音乐家!'王桂英生动地大声说。



  蒋纯祖突然悲痛,异常悲痛,他明白他的心现在是善良的,他觉得幸福。王桂英继续愉快地说下去,他眼里有了泪水。



  '这么多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了,人的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你的哥哥嫂嫂,他们都好吗?'



  '他们要来重庆。'蒋纯祖迅速地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你们的苏州,后来怎样了呢?'



  蒋纯祖决心挑动她。他现在毫不嫉恨她;他现在从她得到了对于自己的过去和对于他的哥哥姐姐们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爱自己,他自己值得爱,并且爱他们,他们值得爱。王桂英现在以她的光华照亮了蒋家的悲惨的挣扎,他,蒋纯祖,过去不曾懂得这种挣扎。现在这个挣扎完结了,王桂英遗忘了,于是他心里有东西苏醒。



  很显明的是,现在这里另有一个女子;她也有她的'蒋家',这个社会也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她是无知的,所以她是纯洁的,所以她将要像王桂英一样地去遗忘。遗忘了他,蒋纯祖:人们只为夸耀自身而生活,不管夸耀些什么。'她说:人的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但是事实相反!'他想。他决心挑动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们的生活在这里展开一种骇人的严肃。他明显地觉得是这种严肃在支配着他的生活;新的意义和新的理解将支配他以后的生活。'淑华姐姐死了,汪卓伦也死了!'他抬起头来,以潮湿的、光亮的眼睛看着她。



  '真的吗?'王桂英收缩身体,吃惊地叫。'我只知道你大哥死了!他们死了吗?'



  '她说:她们死了吗?她是怎样感觉的?'蒋纯祖怀疑地想。



  '一个害病死了,一个在战争里面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蒋纯祖迅速地说,看着她。



  王桂英认为蒋纯祖为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说话的时候抚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结婚了吗?好吗?'王桂英问,做了生动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别丰富地感觉到她的荣耀的。蒋纯祖向她的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的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遗忘,甚至不想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死的!但我也高兴这样的人们遗忘——我有了一个乐曲,就是:我自己的、混乱的、虚荣的、生命,不许有一点点辩护!'他想,他以透明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



  他长久地沉默着,王桂英笑着站了起来,风骚地盼顾,向他告辞。在这里,王桂英承认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爱情或色情:这种平等在蛊惑他。他愤怒地皱了眉。王桂英和高韵走了出去,他关上门,开始写他的乐曲。



  懒惰地度过了夏天之后,剧团兴奋了起来。十月里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戏,座谈会,茶会,晚会,和联欢会。经常地有名人来演讲。在会场后面的布景间里,狼藉着颜料、布条、画幅、木匠工作着。张正华穿着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着:他兴奋地向木匠学习技艺。然后他又学习灯光,装置。在演出以前,他为了天幕上的灯光色彩和舞台正面的窗户的面积和导演耐心地,和悦地辩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处包着这位导演,兴奋地、谦恭和发表他的思想,他认为是极重要的,可能包含着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导演指点出这些愉快的疏忽来。他认为窗户应该开得小,不应该炫耀灯光,卖弄天幕,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他说,总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过一千支光。黄昏的云霞的变幻最好能够朴素而深刻——他说——四种色彩,四种云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说,站在台边,和悦地笑着看着站在台上的导演。



  这位导演,是在一切东西里面,喜爱着美丽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艺术上,他是反对写实主义的。他说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他愿意尝试一点点立体主义和印象主义——人们不知道他究竟指什么。他说,在中国这种改革是艰难的,因为艺术的统治的理论太机械,因为某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后,因为观众没有高尚的欣赏力。他是在美国学了这些来的。他常常提到美国,某一次的哈姆雷特的演出,在这次演出里,他的平生唯一的导师亲自担任了那位装疯的丹麦王子,下台以后意外地请他用中国艺术的观点批评。他战战兢兢地批评了,然而被激赏了,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听着张正华的话,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最后他严肃的看着张正华,给了明确的回答。'你的意见很好,很好!但是一种大气魄的艺术,是不容许一切干枯的东西的!'他说。



  张正华觉得他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的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他的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的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但蒋纯祖猛烈地向他攻击。他说浮华、梦境、是跳舞场,不是艺术;导演可怜到卖弄灯光,正如女演员可怜到卖弄风情。蒋纯祖攻击印象主义,说它是没落的东西;也说这种倾向是水肿病,真的,伟大的艺术必须明确、亲切、热情,深刻,必须是从内部发出的。兴奋、疯狂、以致于华丽、神秘,必须从内部的痛苦的渴望爆发。他说: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园交响乐也如此。



  他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而简单地表达过他的艺术见解。以前他觉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乱的,——就在这种痛苦里,他得到了启示,现在他突然地说了出来,他感到过去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张正华虽然觉得困难。但他相信导演是对的。他企图调和两种说法。最后他认为戏剧是集体的艺术,一切技术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张正华向导演提到了蒋纯祖的见解,导演轻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这样的:每一个导演都带来一种理论,于是这种理论便短时间地在演员们里面统治着。演员们什么都接受,因为多一种理论,便多一点快乐。随即史坦尼体系流行起来了。蒋纯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从音乐室走了出来,挽住了一位剧作家的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异常柔媚的声音问他;史坦尼是什么?蒋纯祖不知为什么感到羞耻。蒋纯祖被指定在演出里面做卖票的工作。他很不满意,但觉得有事做总比没有事做好。在这次的演出里,这个剧团企图压倒另一个剧团,因为后者在相同的时间要上演另一个戏,'阵容同样的整齐'。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满了妒嫉心,但大家认为这是艺术工作上的良好的竞争。这种竞争是,一个剧作家压倒另一个剧作家,一个明星压倒另一个明星,或两个联合起来压倒了一个。那些市侩的文豪,诗人掮客,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喇叭,表扬戏剧界的空前的大团结。高韵在这次的演出里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虚心,严肃、下了很多的苦功。蒋纯祖时常看见她对着镜子偷偷地揣摩一个表情:她觉得最困难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蒋纯祖觉得痛苦。她和一位剧作家的情感逐渐地密切起来了。蒋纯祖在演出前两个星期向她说,他准备离开了。高韵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说:'怎么办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上演前四天,她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明显了,于是蒋纯祖永远记得她的这个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这是最后的真诚和最后的爱情。在这个表情里,她眼里有温柔的、凄凉的光辉;蒋纯祖觉得自己是整个地爱她,完全纯洁地爱她,他几乎是第一次对她有这种爱情,蒋纯祖没有力量告诉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真诚和感动,她不应该相信镜子里面的用女性的媚态做出来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蒋纯祖明白她和他是分离了。但他的热情决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烧了起来。他明白自己的一切,并且很切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这种热情:他鼓励它燃烧。他暴乱地强迫高韵,到了使高韵觉得恐怖的程度。在这几天里,他清楚地觉得一切都崩溃了,他是毁灭了;在发疯的心情里他很冷酷地观察着,并且欣赏着这种崩溃,他对自己再无一点点怜恤。



  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乐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的阴暗的,旧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结婚等等,他觉得只要高韵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别人承认了这种关系,一切便好起来了:在这个社会里有一种名义,做一个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骄傲的事,这种名义,伴随着家庭的伦理,可以强迫高韵顺从,于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来训练她。这一套思想很隐晦,他不曾批评它,现在他觉得,他的这一根内心的支柱已经在什么时候倒掉了;他想到,这一套理论——这个时代的一切结婚,一切家庭,一切这种堂皇的理论,都是虚伪而卑劣的。它们掩藏,并且装饰无耻的色情。在先前的时代,色情赤裸着,这个时代却半赤裸着,这个时代迅速地用一切名义和理论来掩饰色情。人们只谈工作,只谈生活的严肃的需要,人们变得更无耻。



  蒋纯祖现在毫无防御地站在黑暗里面了。音乐同样是虚伪的,假如人生是虚伪的话;而且他不能做出满意的成绩来,音乐离开他了。他感到在他的周围活动着的是险恶,最无情的动物,他感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向前走:但他要走哪里去呢?同时,他感到从他的周围的任何一方,会突然射出一枪来,把他打死。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定会实现的,但他对这又很冷淡。他的热情盲目地向一个方向燃烧:获得高韵。



  高韵从未想到蒋纯祖在热情中是这样暴乱,这样软弱的人。现在一切全揭露了。她对蒋纯祖是有真实的感情的,不过这种感情伴随着一切种类的的嬉戏,表现在迷人的、风骚的、复杂的样式里。她从未向蒋纯祖严肃地叙述过她对他的爱情,蒋纯祖则大量地做着这种叙述。在这种时候,在两个人里面,她可能是比较真实的,因为她并不要求真实,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一切事物里面,真实是最不重要的,主要的她是用蛊惑的感觉来生活的,她的愚味的头脑趋向最流行的思想。因为她是年轻美丽的,所以她被认为是聪明智慧的。那位剧作家就是在这种想象里追求了她。她立刻就从蒋纯祖转身了。



  蒋纯祖使她痛苦,她的对工作,对她的周围的兴奋减轻了这种痛苦,最后变成了这样:只要逃开了蒋纯祖,她便快乐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蒋纯祖有义务,就是说,她常常要被各种感情打动。在这一方面,她很可怜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心太痛。剧作家出现了以后,她就觉得她对蒋纯祖再无义务了。她在那个沉痛的表情里面向蒋纯祖告别了:她觉得凄凉,她很可怜,很可怜,是孤零的女子。这位剧作家正在接受狼藉的声名,并且又戴着这个时代的桂冠,对于高韵,是辉煌的存在。这个时代的最迷人的上流社会,那个惊心动魄,但是又绮丽温馨的世界,那座在无血色的生活里建立起来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是这样地向她打开了门。



  蒋纯祖常常遇到这位有名的剧作家,他是瘦削的脸色疲乏的人。虽然穿得很好,却总显得很坏。在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大的官,但不属于任何机关。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办事员,然而非常懒惰。在他沉默的时候,写出文章来的时候,或者讲演的时候,就有一种懒惰而尊敬的空气,在他的周围散布了开来。但在他永无休止地发起牢骚来的时候,他就要使人感到那种肉体的厌恶了。三个文学家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文化、艺术、人民来了,好像三个市井女人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整个的一条街来了一样。



  这位剧作家,是有过一段光荣的历史的,所以他现在觉得他的地位巩固了。在中国,地位是顶顶神奇的东西。这位剧作家,在年青时代的一些幼稚的、然而热烈的作品之后,就变成一个用公式来创造剧本的这个时代的戴着桂冠的宠儿了。这位剧作家是干枯了,目前他写着打仗游击队,以后他写后方,中间他弄点讽刺,或者滑稽,他称它们为喜剧,最后他就以无限的感激来表扬自己了。最初他是严肃而热诚的,后来他就收获狼藉的声名,用一点点才情和一点点感伤来制造他的作品了。



  这一切使蒋纯祖想到,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地位和声名,是不能生活的,他要用更高的劳绩和声名来击败这些人。虽然他不能以另外东西,可能是较为清醒的东西来代替成功、声名、地位,但在他的心里却燃烧起对这个世界的激烈的仇恨来了。这种仇恨常常是偏狭的但却决定了他的以后数年的生活。



  高韵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显明了,蒋纯祖落到极难堪的地位里去。但由于仇恨的缘故,他反而显得极勇敢。以前他是隐晦的,现在他却带着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在剧场里横冲直撞了。年青的人们的这种把自己膨胀到极致的、大无畏的态度,是常常要被整个的社会厌恶的,但他们是有着多么痛苦的理由。蒋纯祖在别人眼中成了可怜的人,他的确是毫无自知的,可怜的傻瓜;但他自己常常是多么兴奋。在这种圈子里,恋爱的变化是平常的事,并且常常是发生得异常迅速的,有的就用打架来对付,多半的是用淡漠的,甚至是友谊的态度来对付,大家确信这是自由主义的最良好的风度。蒋纯祖先前曾信仰过这个,但当事情轮到他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是虚伪的。他觉得,对人生如此的不严肃,他不能容忍:这一方面的惶惑在那种极度的自我膨胀里消失了。他不曾即刻就注意到,在这里支持着他的,主要的是他先前所竭力摆脱的阴冷的、羞耻的、痛苦而严肃的感情,这种感情无疑地是来自往昔的生活。



  他在混乱的痛苦中努力地检讨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严肃,他觉得他必需和高韵再谈一次话:仅仅是谈一次话,此外决不做什么。他相信,假若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胜利了,那么他便能够挣扎起来了。他相信这是极重要的,绝对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热情的人们在人生的每一个关头上总是这样相信着,特别是年青的人们,有时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这样的自觉,蒋纯祖觉得他的生死存亡的瞬间来临了,这种热情是可怕的,这给那种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开了门。蒋纯祖此刻除了这种绝对的热情以外什么也不能看到。事实是,他的一半已经进入这种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则在企图夺回高韵,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剧团的小剧场去。他去的时候小剧场里挤满了人,各处有谈话声,彩排刚刚开始。他坐了一下,在他的可怕的热情里焦灼起来,离开了剧场。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乱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个重庆。当他湿淋淋地回到剧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第四幕正在结束。台上的声音很嘹亮,场里很沉静,烟雾笼罩着。他在后边站了下来,他发觉场里的沉静是由于疲乏:夜很深了,五个钟点面对着强烈的灯光和色彩,这些欣赏者,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兴奋的运动引导到疲劳的、甜畅的、模糊的,梦境般的感觉里面去了。这种一致的梦境升到最高点了,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的灿烂,蒋纯祖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和平,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面是落雨的凄凉的夜。于是目前的这种沉醉特别地富有诗意,他觉得人生美丽。这种感觉是特别的真实。高韵,剧本里面的因革命和恋爱而反抗专制的家庭的坚强的姑娘,出场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远景是绿色的丘陵,太阳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这位坚强的姑娘的勇敢的爱人,游击队的领袖,站在牌坊左边的树下。



  蒋纯祖紧张起来。目前的这一切,他在这个生活里所处的位置,以及他的雄心和梦想,造成了无比灿烂的幻象。不管他怎样痛苦,这一切形成了虚荣世界的顶点,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觉到他的实际地位。这是一种最华丽的心情,它的深处藏着悲凉的雄心。他只在书本里见过这一切,现在他实现了这一切。一首美丽的诗的内容是这样的,或者是,伟大的莫扎尔特的生涯是这样的。爱人、舞台、音乐、社会的迫害、天才和雄心——蒋纯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着他有可怖的痛苦。梦想的确是辉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将怎样呢?在他的贴在额上的,潮湿的头发下,他的眼睛燃烧着。游击队的战士们在台上出现了,高韵跳到石头上去,举起双手来。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天幕上出现了热烈的红光,高韵在人群中间站在高处,显出了美丽的,庄严的身影。蒋纯祖迅速地向这个美丽的身影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后台走去。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后的了。后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后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



  '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青,不要为恋爱烦恼!'他的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的情形,不解他为什么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后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后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后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谑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



  '我们的小高演得多么好呀!'王桂英大声说。走向那些艺术家。



  高韵抬头,绚烂地笑了。她严肃地向镜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后她噘嘴。



  '希望批评!……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韵说。'没有,没有,很好!'诗人说。



  那位剧作家向诗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来弹烟灰。'这是我们的收获!这是我们戏剧界的新人,希望你……指教这么一下子!'他摆头,说。然后他向高韵微笑。'喂,喂,请把凡士林拿来!'高韵说,站了起来,于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娇柔地跳跃起来,并且发出呻唤。大家向她发笑。



  '我要写一个戏,热情的,像暴风雨一般的,让高小姐做主角!'诗人大声说。



  '这个意思好极了!我们丢掉上海,却得到这么大的收获了,你觉得如何?'剧作家向王桂英说,她在和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低声谈话。'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钱的问题,其次是观众的问题!'剧作家笑着向诗人说。



  接着剧作家大声笑了起来。但蒋纯祖觉得这笑声是丑恶的、虚伪的。蒋纯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惊醒了大的仇恨。他觉得这种仇恨是由于民族的猛烈的命运和人民的痛苦的牺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并感到了在旷野中流徙着,在火焰中搏击着的无数的人们。他确信自己不是虚伪的,他想到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他们会同意我的!'特别因为对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缘故,他温柔地想。紧张的颤栗突然和缓了,好像是从他的肉体的某一部分的运动,出现了这种温柔的、亲切的、明确的情形:他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可以用肉体来表现的。同时好像在他面前爆发了巨大的轰响;眼睛的一切显得遥远了。在远处的灯光里有高韵的模糊的笑脸,他觉得得到了自由。



  人们逐渐散去了。剧作家还留着,显然他在等待高韵。对于蒋纯祖,现在一切明确了,他痛恨地想到了这些人——连他自己在内——的荒淫和无耻。他问自己,现在他应该怎样做,走开呢还是找高韵谈话。他有些犹豫。……剧作家和高韵向他这边走来。



  高韵看见了他。他们的脸上同时有了同样的不痛快的笑容。剧作家怀疑地看着他,这个眼光增加了他的勇气;因为,无论怎样软弱和惶惑,他总是骄傲的男子。



  蒋纯祖现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这一切人的荒淫无耻,他憎恶这个,所以他有表现自己的崇高的权利;他必须揭破这种荒淫无耻,必须和高韵说话,最后,他必须结束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凉的旷野里去。他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可怕的艰辛,他好像在抽搐着,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使高韵立刻就服从站下了。'我和你说几句话!'他单调地说。他停了一下,异常轻蔑地看了那位剧作家一眼。在他的这种表现里,在他的这种直到最后才有的力量里,高韵不可能反抗;她并且觉得她的确有和蒋纯祖说几句的需要,她心里有痛苦。



  她站着不动,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请你随我来。'他凶恶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剧作家愤怒地问;'你贵姓?'



  '我没有姓名……我……我预备结束我的荒淫无耻的生活,让你继续我!'蒋纯祖凶恶地说。'跟我来!'他向高韵说。



  他明白他胜利了,他心里有大的快乐,他转身向外走。高韵不觉地跟随着他。



  '你到哪里去?'剧作家追到门外,叫。显然的,处在这种奇怪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这样斗争,对于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韵痛苦地说。



  '无论如何……'剧作家跑过广场,'小韵,无论如何不要受他的欺骗,他这种青年是野蛮无知的呀!'他向高韵叫,他抓住了高韵手臂。



  蒋纯祖站在冷雨里,听见了他的话,但轻蔑地沉默着。'这种青年是封建余孽,你为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剧作家焦急地叫。



  '放……开……我!'高韵痛苦地说。'我几分钟就来!'她说,脱开他,向空场走去。



  蒋纯祖在恶劣的激情中胜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觉得他必须向高韵解剖他自己,请求她原谅,在彩排结束的时候,他有发疯般的心境,他因发疯而麻木,他要最后一次地攫得高韵。在他迎着高韵走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须揭破一切虚伪,然后离去。但在高韵随着他走来的现在,他又起了变化。他严肃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他觉得不能控制了,他觉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的话,他就必定会再度陷入可耻而可怖的黑暗里面去。人们认为它是美丽的诗人,他,蒋纯祖无限地渴望着的这种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了,而且是这样强烈地痛苦。



  '做一次牺牲,你!你从来没有牺牲过,那么现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牺牲,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里走过黑暗的小径。他明白情形是怎样的严重了,他觉得他已经发狂了。他突然觉得他的周围有狂风暴雨;他先前觉得这周围是阴凉而静止的。他觉得各处有奇异的光亮和灼热的阴流;他觉得他的自己在突然间充满了整个的世界,他觉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压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来。在这种疯狂的热情里,他突然把他的过去抛弃了,并把他的未来毁坏了:他要求人间的一切做他的热情的牺牲,和他一同牺牲。在狂乱里有色情的、肉欲的感觉,有浪漫的激情的急流。他第一次和这种浪漫的激情斗争,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的,他感觉到了它的虚伪。他的理智的呼号微弱,又兴奋起来,他呼号自己做一次牺牲。他几乎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他所以如此发狂,只是因为还有各种力量妨碍他最后一次地得到高韵。他走过空场,在音乐室的黑暗的门前站下了。他转身,剧场里的灯光在冷雨中照耀着,各处的水塘发亮,高韵悄悄地向他走来。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视剧场的灯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韵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牺牲,他要把高韵带到他的床上去,他要尝一尝这种奇异的痛苦和欢乐,他相信唯有这种痛苦和欢乐才能向他启示他的出路——浪漫的激情胜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简单。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诉自己,假如他尝到了这种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牺牲!只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无穷的生活……不,不!这是我的生活!'他想,高韵在他面前站下了。



  他沉默着。他有了安静。他感到了深夜的凉风和冷雨:屋檐在滴水,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他要把这个风骚的,然而有一点点纯朴的女子带到他的床上去,那是一张神圣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远离;明天,舞台的幔幕分开了,露出美丽的灯光和色采,高韵唱着歌走出来,向观众奉献这个时代的严肃的热情,奉献她的初出茅庐的风骚,并奉献他,蒋纯祖的壮丽的,悲凉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无比的美丽。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在这个基础上生活着的,这个时代虚荣的世界和悲凉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到了最高点了。



  他现在安静了,他现在带着大的痛苦执行着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但人的生活不是孤立的,人类从远古生活到现在,创造了生活的庄严,在各个时代以各样的方式体现。虽然蒋纯祖此刻仍然觉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这种庄严却在他的痛苦的执行里面透露了出来。



  高韵是很单纯的,在现在她觉得很痛苦。她觉得她对蒋纯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观念如何,她觉得她对蒋纯祖仍然有义务。在她,并不是爱情消逝了,而是爱情被痛苦吓退:她的生活领导着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们说,爱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强,但人们从来不知道爱是否存在:金钱和虚荣是存在的,并且肉欲是永远存在的。在复杂的局面里,另外的一切都存在,只是爱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证明了,或者虚构了爱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现在的时代,除却了生活和工作的艰苦的缔结,人们只能说:我在这一分钟是确然变着。而造成了这一分钟的,或者是偶然的快乐,或者是这个时代那种永劫的浪漫观念。高韵在走出剧场以后,就在痛苦中爱着了,这是由于责任的观念,从责任的情绪产生了美丽的自我感激。并且这个时代有浪漫的观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动地想,她爱过蒋纯祖,现在她应该和他永远告别。她觉得这个告别是动人而美丽的,将给她的生涯带来悲伤的慰藉。



  走出剧场,高韵的心情变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那个热闹的场面了,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她追求着悲伤的、美丽的告别。这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的少女,这个少女和她的第一个爱人在这里极动人地告别了。但她心里又有实际的痛苦:只要走了几步路,现实是很容易推翻这种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诉自己说,她是自由的,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她就应该坚定去执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后,那种对这个奇异的局面的实际的渴望使她兴奋起来了。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沉默着,站着冷雨里。



  '到你那里去么?'高韵说。



  蒋纯祖想说什么,但改变了主意,转身迅速地走去。他心里有欢喜和痛苦:他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够胜利。现在他是赤裸着了,那一切防御,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构造,在不会实现的时候,是无比的坚强的,但一接触到实际,就毁灭了。他反抗过了,现在他只是冷静地回忆着那些反抗,那些狂风暴雨,再无热情和力量了。那种浪漫主义是像尸体一样倒下来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色情和肉欲在实际的严肃的痛苦里面冷却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丑恶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们叫开了门。他们走到房里,打开了灯,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都很冷淡。他们又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局面。



  蒋纯祖看见门边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来。这是一个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来的:他们好久地断绝了信息,现在这个朋友从危急的武汉逃到了离重庆两百里的乡下。但蒋纯祖现在对这个意外的友谊毫无感动,他只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长久地抓住纸头,假装看信: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冷酷过。



  他体会到可怕的大的空虚。他想,他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间里的一切,但无感觉。他看着高韵。



  于是他试着从这种空虚里挣扎起来。他觉得高韵是美丽的,她的眼睛是明媚的,她的丰满的胸膛和柔软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没有比这更像梦境,也没有比这更现实的了。



  他觉得痛苦、羞耻!他心里不再有丝毫的爱情,他明白高韵心里现在也决无爱情!事情现在是很简单了:他们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激情引导到这个实际的场合里来。他们坐着不动,不说话。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窗外的雨声。'现在是这样:'蒋纯祖想,'除了肉体的交换,别的没有可能——全是虚伪的!我们的确爱过,但现在不再相爱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没有意志决然分离!是的,你要跟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人生是凄凉而辛苦的……滚你妈的蛋!'他站了起来,含着轻蔑的笑容看着她。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么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象你的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的好梦!刚才你的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的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的残酷无情,因为你年青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的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的意志无比的坚强。



  '……为了我们……爱了半年……'高韵啜泣着,说。'但是你不应该说这些!'她说,站了起来。'……但是……是的,他怎么能够,想到,我们的这种离别,他,在那里快乐!'她以悲沉的,有力的声音说,她咬牙,泪水流下来。'他',指那位剧作家。在这里,高韵有了甜的、浪漫的想象。'她答应了,可怕!'蒋纯祖想,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头。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说。他明白自己的虚伪。



  高韵迅速地走向他。这个时代的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法律,甚至没有任何原则:假如以真实的心灵为原则,心灵又常常是脆弱的,蒋纯祖屈服,但挣扎、审判,他的心觉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将发生事是可怕而可耻的:他不懂得它怎样会发生。他想到,假如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肉欲,那么他的毁灭是无疑的、彻的的了。



  但虽然他的心在不停审判着,这样的局面已造成。蒋纯祖觉得除非他们继续相爱,他不能做这件事,他没有权利做这件事。高韵冷静地、坚决地,——由她的意志来执行,迅速地卸下了她的衣服。蒋纯祖站着,严肃地看着她:她的美丽的脸无表情。蒋纯祖突然羞耻地,温柔地笑了,高韵悲苦地看着他。他的这种突然发生的情绪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在这个深沉的、安静的夜里,没有另外的事发生,它们不可能发生。事实似乎是确然如此的。人类的心灵不停地创造着,在各种生活里创造着,以赎救自己。但从来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里,他们沉默、冷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么,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么。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



  雨已经止歇了,屋檐在清晰地、单调地滴水。活泼的冷风吹进房来。院落里有了一种昏朦的、逐渐有力、逐渐清醒的光亮。这种光亮,最先是朦胧、摇曳,然后就不可觉察地充实起来,悄悄地在各处产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静地发光,阴影变得稀薄,寂静更深沉,并且变得和谐。重要的是这种苏醒的力量是沉静的,生命是柔顺的。各处有模糊的故事在发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颤抖,但没有放任。蒋纯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觉,但他明白自己并未睡去;这种力量注进了他的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钟,但他自己没有丝毫的时间观念,他觉得那可怕的一切遥远了,他抬起头来。一切是沉静的,光亮从窗户照耀进来,他看见书籍、纸堆、文具、和空的饼干盒。他突然觉得这种光亮以神异的力量逼视着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强烈,又这样和谐的光亮。他心里有悲伤和温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觉得他心里有醉人的凉意。这一切是单纯而明确的:恶梦和空虚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他打开灯,迅速地读桌上的那封信。他的朋友孙松鹤告诉他说,他孙松鹤,已经创立了一个面粉厂,并且认识了两位本地人,他们正在着手一个小学,预备明年创立初级中学。孙松鹤说,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坏,同时不知道他,蒋纯祖的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这个地址。孙松鹤最后说,目前他们的困难只是缺乏人手和金钱。'这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带,但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来欣赏风景?'——孙松鹤这样结束。



  蒋纯祖贪婪地读了四遍:友情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决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凉的乡下,断绝一切!'他向自己说。



  他静静地坐了一下,悲伤地想到高韵:河流在这里分枝,从此一切都不可复返了!他心里的悲伤变得顽强,他站了起来,把书籍和乐稿拿到面前,他注视它们,清楚地、悲伤地感觉到了,他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他突然感激这个生活,因为这个生活不可复返了:他眼里又有泪水。有一种心灵到了这种最后充满了憎恶,抱着复仇的冷酷的意志,另一种心灵则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激,在感激的丰满的、柔美的浪涛里,恶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遗忘,誓言被遗弃,复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种心灵刚愎地向社会战斗,后一种则永无休止地向自己战斗;前者很容易战胜自己,对行动的,政治的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后者则永远追逐,永远扑击,永远掌握着人间的诗歌。



  对于现在的蒋纯祖,世界是这样的:假如别人恶劣,他自己就更恶劣,因为他明白真实和善良;他相信这种真实和善良在他的心里,并且在一切人的心里。一切可憎的毁灭都证实了这种真实和善良——他确信是如此。假如他有一天发觉到这种真实和善良同样是虚伪的话——它们差不多每次都淹没了,但他猛烈地撑拒着,把他们拯救了起来——,他的生存就必定会崩溃了。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他永远信仰;信仰他的逐渐扩大的生活增强了他的信仰,好像那些教徒们,一切毁灭都增强了他们的信仰一样。



  他每天都迷失,他似乎是在渴望,并追求迷失,他每次都冲了出来。黑暗的波涛淹没了一切,他只在最后的一点上猛烈地撑拒着。……但显然的,由于他的这种性格,由于他的特殊的赤裸,——今天,这一分钟,他站在这个立脚点上,明天,在他的无情的分析里面,这个立脚点便崩溃了——他的道路是特别危险,特别艰难。



  现在他想到了荒凉的乡下,想到了穷苦的农村和沉默的人民;想到这些他心里有甜美。他打开他的箱子,读了他的两本日记,并读了写在凌乱的纸上的一些东西。他打开了汪卓伦的记事簿……。



  然后他取出那一条在旷野中染了血迹的裤子来。他尖锐地感到这个时代在监督着他;他含着激烈的笑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因而向监督着他的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但他即刻便忘了自己,走到这个他久已遗忘的世界里面去了。于是他明白他的错失是怎样深了。



  立刻他又有矫饰的感情起来,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候,他是不自由的:这个时代监督着他;这种监督,刺激虚荣心。他取出高韵的照片来,在那种矫情里企图撕去它,他立刻地停住了。



  在他开始思想的时候,他突破了矫情——这个时代,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唤起矫情——获得了自由。



  '假如我真的能够拯救自己,——不要想赎罪,那是虚伪的!——真的看见了大的生活,真的纪念着死者,真的感觉到为了人民,那么,撕去它和不撕去它,这个问题多么渺小多么无聊!那么,现在我可以撕去它了!这是诚实的!'他撕去照片,抛在地上,'为什么,一个人,在接近了灭亡的时候还会有虚荣心?一切人都如此吗?朱谷良是被虚荣心牺牲的吗?他是高贵的人,但他想做高贵的人,这就是虚荣心!想做伟大的人,汪卓伦不是如此!这里是社会阶级的多么复杂的冲击,朱谷良和弱点战争,而汪卓伦顺从了悲观主义的弱点?是的,当人孤立地和弱点战争的时候,人就容易错误了,想做伟大的人,就是孤立!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批评神圣的死者——我还差得很远,但我要生活,生活,生活!'蒋纯祖想。'这个时代的那些理论使人太容易地想做伟大的人,尤其是,在目前的这个圈子里,这种理论使人们盲目!我生活了,盲目地变了,盲目地堕落了!盲目地挣扎!并不是伪善,我确实感到我对死者的羞愧!那么我应该怎样生活?是的,让他们打开他们的光荣的舞台吧!让他们相爱,快乐吧!让一切梦继续做下去吧!'蒋纯祖兴奋地想,'这里的一切不是我的,这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那么,让我流浪,让我落荒而走吧!让我过我自己的生活,让我唱我的歌,让我准备去死吧——但并不是为了赎罪!'他眼里有泪水,同时他唇边有轻蔑的笑纹,他站了起来。



  他关了灯,黎明的光辉照进房来。他心里静穆,他觉得他心里有神圣的愿望:和黎明一样柔静,一样严肃,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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