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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一)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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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青年们就是这样地分散了,以后他们要兴奋地追怀那些在长江沿岸的城镇里度过来的光荣的、美好的时日。这些青年们,带着火热的理论,从此开始经营他们的艰苦的生活了。他们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在改组的命令下来以前,他们痛苦着开始了为个人的生活的斗争。



  蒋纯祖坚信他无论如何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无论如何要征服他的怕羞的、苦闷的性情和阴晦的生活观念。他已经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觉得这讨厌的一切是从旧的生活里带来的。他找到了各样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社会里单独地奋斗出来。在这种时候,他和高韵的爱情就增加了他的自信和勇气。



  有一点是重要的,他有有钱的亲戚。这就造成了他的自信和勇气。爱情和金钱同样地使他有羞耻和苦闷,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认为必须克服它们。做着爱情的和功名的梦价,建立一个在合法范围内活动的'公开的工人党',故名。,他就耽溺到浮华的幻想里去了。诱惑最先是轻轻地、温柔地、在阴晦的反抗旁边低语、飞翔、然后就强烈地、光明地、雄辩地站了起来,热烈地拥抱了他的俘虏。从武汉到重庆,蒋纯祖带着一种奇特的自觉替这些诱惑清除道路,他觉得,那些阴晦的、痛苦的内心反抗,是必须征服的。蒋纯祖不愿意成为弱者,不愿意是卑微的人:他认为,这些痛苦,这些颤栗,是弱者们所有的;这些弱者们,明白了自己的无力,抓住了任何一种人生教条,装出道德的相貌来。他认为所谓道德,是这些弱者们造成的,只有他们才需要。他认为他自己经验过这个:在加入演剧队以前,他有道学的思想,而他明白,这种道学的思想是由于软弱、自私、和嫉妒。演剧队里的新的生活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弱者。他乐于相信这个,他替浮华的梦想清除道路,他顽强地和他的弱者的一面斗争。于是,这一切,就把这个软弱的青年造成一个自私的、骄傲的人了。



  他心里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壮大的生活;现在,对于他,浮华的梦想成了壮大的人生的美丽的诗歌。他心里的善良的、真实的一切都反对这个,但那个更猛烈,更华丽的力量征服了他。于是,像他的哥哥蒋少祖曾经做过的一样,他就毫无顾忌地向他的姐姐们索取金钱了。他向蒋秀菊借钱——他说是借钱;他向蒋淑珍要钱;他向蒋淑媛和蒋少祖婉转而严肃地申明他的财产的权利和他的生活计划。



  七月的,蒋秀菊异常温存地寄来了四百块钱。她说,她喜欢这样做,假如在这样不幸的时代里,在姊妹们中间还要说借钱,她便要觉得痛心,接着蒋少祖和蒋淑珍寄了五百块钱来。王定和夫妇已经来重庆,王定和愿意替他谋一个职业,他推却了,愤怒的蒋淑媛给了他两百块钱。



  蒋秀菊的钱使他忧伤。蒋少祖寄来的钱使他觉得苦恼;但他对哥哥决无歉疚。最后,蒋淑媛的钱使他羞耻而恼怒。他甚至于想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并不是在讨饭。他好久不能忘记这种羞耻。



  除了买了一点书报外,这些钱都浪费掉了。他花费得异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个戏团里,人们是自由地生活着的。在这个剧团里面,那种火热的理论的斗争是不复存在了,只是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兴味在统治着。艺术上面的自由的,个人的竞争成了主要的东西,有名的演员们的性格和琐事成了主要的东西;在这些下面,在这些男女们的动人的喧嚣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这个遥远的后方,在这个昏沉的都市里,战争初期的那种热烈迅速地消失了:剧团的工作逐渐地商业化,在上海的天空里闪耀过的那些颗明星,逐渐地在重庆的天空里升了起来。曾经充塞着各个大城市的浮华的男女和他们的后代逐渐地变成了重庆的最优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欢装丑角的小报和晚报上,记述着他们的逐日增加的丰功伟业。于是,这些剧团,就成为这个浮华世界的动人的顶点了。那些戏剧运动里面的严肃的工作者们,在他们自身所配买起来的舞台的虹彩和照明里面失色了。伴着那些颗明星,那些掮客们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们和那些剧作家们掀起了一些斗争,但更多的是放弃了一切,开始歌咏自己的劳绩和光荣,为和那些颗明星升得同样的高。



  蒋纯祖进入剧团的时候,正是那些颗明星开始上升的时候。在中国这种上升,是被称为严肃的艺术工作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并为这而斗争,剧团里的人们差不多全是优秀而有才干的。但有些演员们,演了几出戏,带着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会名流的地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有些导演们和剧作家们,博得了重庆的优秀的市民们的掌声,就占领了一切报纸副刊,表扬起自己的功绩和艰苦来了。比较起舞台上的戏来,这个浮华的世界是更需要着这些男女们在下台以后所演的实实在在的戏曲的,所以这些男女们就兴奋地在各样的场所里表演了出来。



  常常是,这个社会这样地观察这些人们,这些人们便也这样地观察自己。每一项职业里面的人们,都有着他们的特殊的敏感。好像医生们认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种病的可能的人一样,剧团里面的人们,觉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观众,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于这种特殊的偏见或特殊的敏感,剧团里面的人们,特别是一些年青的男女们,就无时不意识到自己们的地位。他们很少反抗这种地位。这种地位的职务是尽可能地迷人,尽可能地浪漫并且尽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场所,这些男女们都带着舞台上的风姿;在任何场所,另外的人们都是观众。他们觉得这是最愉快的;虽然他们因这而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们觉得这就是严肃的艺术工作。



  特别因为这个时代的严肃的艺术理论的缘故,这些男女们更容易满足,更善于怜悯自己。往昔的优伶们的身世感伤,或一个平常的人的身世感伤,在这些男女们的身上和那种严肃的艺术观奇妙地混合了起来;同时严肃的艺术理论,为他们所模糊地知道着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们的虚荣心的美妙的点缀了。那些掮答们,装出批评家的样子来,大声地为这一切吹着进行曲。



  在剧团里,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青人;尤其是那些少女们,她们并不喜欢什么艺术理论或社会理论,她们只是热烈地爱好着剧团里面的那种动人的、愉快的空气。那些虚荣心,是包含在她们对于她们的友谊,爱情,工作等等的热诚的信奉和想象里。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种痛苦中变得伪善的明星们,也有着这种想象和信奉。在这个圈子里,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着眼于实际的利害的人们,有着最动人的感情:他们常常地表现出对人生,对艺术的无限的忠诚来。



  蒋纯祖、高韵、和张正华在八月初进了这个剧团。蒋纯祖被剧团里面的热情的、自由的空气痛苦地迷惑了。像走进先前的那个演剧队一样,他对这一切怀着敬畏。到了他的内心被迫着向另外的方向发展开去的时候,他才开始反抗。那些火热的理论深藏在他的心里,到最后要以另外的样式爆发出来。逗留在这个剧团的全部的时间里,他除了他的逐渐变得痛苦的爱情以外什么也不关心;在经常的失意、和跟着失意而来的内心的亢奋里,他沉浸到各种乐曲里面去,并且沉浸到枯燥的音乐理论里面去。他一直在胡涂地追求着他的自由的生活,他认为这个环境会给他这样的生活。这个环境像一切环境一样,压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为逐渐深刻,逐渐痛苦的爱情的缘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并且不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压迫;因为只是这个环境才能给他以这样的爱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着这样的爱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缘故,他不能批评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他不能得到正直的发展,因此他没有一点点痛快。在爱情里,他不能得到一点点纯洁的快乐;但诱惑比快乐和痛苦更强。蒋纯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这种观念来克服内心的反抗,迅速地堕到深渊里面去了。在这个深渊里,音乐是唯一的光明。他带着他的那种高傲虚荣,和悲凉的情绪在一切乐曲里面做着疯狂的追求。



  张正华的处境则和他完全相反。张正华勤劳、负责、不喜欢什么抽象的热情和理论,谦逊而善于交际。在那个剧队里,他走向那种理论,他批判蒋纯祖,主要的是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他的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温柔的,但有些愚钝。在这些圈子里所过的那些生活,使他有着一种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论的责任卸去以后,他就有了另一种理论的责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温和地、愉悦地表达他的这些平庸的理论,他是有着为这种圈子所特有的那种江湖风味的。蒋纯祖卑视他的每一句话,但他的诚恳的态度却使蒋纯祖悦服。在这种愚钝的伶俐里,他善于说教了。他的说教不妨碍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动人的女演员们,喜欢他的这种江湖风味。于是,没有多久,他就成为她们的最好的随从了。他高兴这样:显然他对自己很严肃,他觉得这一切是很严肃的。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但大家觉得张正华是诚挚的、光明的人。于是张正华常常能在各种纠纷里发生调解的作用。张正华内心有和平了的满足:他充分地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是最适合的。



  张正华替女演员们买东西,准备用品,收发信件:在每一个这种团体里,都有一个这种愉快的人物的。张正华没有被牵到任何恋爱的旋涡里去,而在两年后,和一位女演员安静地结了婚。



  张正华同样地成了高韵的随从,使蒋纯祖异常的妒嫉。但高韵爱着蒋纯祖;也许正因为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的缘故,她诚实地爱着蒋纯祖。但她不能忍受蒋纯祖在爱情里面所表现的那种男性的暴戾的专制。在目前她只希望能在雾季的演出里获得大的成就,对于她,这是一种顽强的情热。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的那些诡谲,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诚实的:她没有诚实的理智,她有诚实的感情;她善于自感,她带着那种为美丽的少女们所有的无私的欢欣注意着一切。但她的头脑是冷静的;她委身于她的浮华的梦想,她审察一切现实的利害,冷静地向这个梦想走去。她始终不是什么梦想家,但她向这个梦想家的蒋纯祖委身了。



  在蒋纯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力量蛊惑着她,正如在她的身上,有一种美丽的,热烈的力量蛊惑着蒋纯祖一样,但她始终不明白这种力量是什么。蒋纯祖不愿意相信是她的美丽的,灼热的肉体的力量蛊惑了他,他认为还应该有什么,于是他在心里痛苦地创造;但高韵,相信蒋纯祖的那个强烈的力量,并且相信她比蒋纯祖强,能够掌握自己:她是在她的坦白无邪的天性里带着一种放荡;这个时代的生活和理论已经清除了她的那些为一个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观念和贞操观念,她在快乐的时候便对蒋纯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热的天气里,剧团的生活是很松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剧团的宿舍里,他们在外面独立地生活着,他们只是在排戏的时候偶然地来一下,大家觉得,假如有足够的金钱的话,这种生活便是最舒适、最美丽的了;但他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穷困。蒋纯祖有了钱,可以照他自己的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说,可以实现他的自由生活的梦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这个时代的理论和热情使他心里有苦闷。这种理论和热情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了,它们不能许可他和别人一样做。那种自由的生活,必须是属于这种理论,属于这种辛辣的热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却显然地违反这个。然而他的处境已经是如此了,在这里,对于一个年青人,诱惑比一切都强。于是,在苦闷之后他想到,这是社会的压迫:他必须冷酷地反抗社会。他应该去做这个社会所不同意的,而弃绝这个社会所同意的。于是他重新唤起了那种理论的热情。



  他,像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于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于这个时代的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方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的定义,是虚伪的。



  蒋纯祖是严肃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恼,但他还在做着梦。这个从西欧的文学里得到启发的热情,诗意的梦境,被现实所胁迫,已经变得模糊而混乱了,但他,蒋纯祖,仍然不放弃。



  他怀着羞恶的感情向高韵提议到温泉去玩;他准备在高韵不同意的时候用各种理由说服她;他预感到,假如她坚决地不同意,他的心便会得到高超的、冰冷的严肃。但高韵轻快地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这一切是异常轻快的,此外再没有什么。蒋纯祖感染了这种轻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时间里,觉得人的青春是无比的纯洁和富丽。他们,像别人一样,去做这种旅行了。在这之前,像一切年青的男女们一样,他们在城市的郊外,在夏季的繁星下度过很多陶醉的夜晚。虽然他们竭力追求,他们总感不到这里面有什么诗意,有什么真实、善良、和美丽。因为这里面有着那种为他们所不敢确定的痛苦。他们宽慰自己,并且企图遗忘他们的内心的模糊的警惕:他们只是陶醉着。他们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生命在蠢动,有什么故事胡里胡涂地发生了:他们不能确实知道这是什么。



  蒋纯祖注意到,在高韵的头脑里面,反抗社会的理论,比他自己的还要锋利。他觉得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觉得高韵的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于他的恋爱的,善于创造的心,或者是由于高韵的女性的聪明和敏锐,高韵的理论和思想有了实在的,富于感觉的色彩,感动了他。蒋纯祖对于抽象的理论有着热情,但高韵却喜欢用实际的故事来印证这种理论。这些故事从她的内心深处严肃、动人地浮了上来,使蒋纯祖从它们感到了她的心,以及整个的世界了。



  他们买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东西,到温泉去。蒋纯祖想他们至少要在四天以后回来。在船上,蒋纯祖对高韵说了这个意见,高韵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临时决定,因为她从来不愿意预先计划。蒋纯祖觉得她无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乐。在途中高韵睡着了,在马达的颠簸中靠在他的肩上,他和平地、严肃地想到,他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了。这个思想唤起了一种兴奋。汽船正在上滩,他注视江中的礁石:酷热的阳光照耀着,激怒的波涛击打着礁石。他觉得这个礁石象征他,激怒的波涛击打他。在他心里,严肃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他觉得他是纯洁的,他觉得先前的那种羞恶,阴晦的感情是可耻的,至少是无价值的:他觉得他懂得这个时代了。



  '难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或者有一点错吗?'他想,'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的黑暗,混乱,堕落,我们正在争取新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想象我和别人一样的做,一样地去生活!我宁可毁灭了自己,'他想,'也不愿去顺从,去过我们中国的这种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这个社会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为我的妻子,去过一种家庭的生活呢?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但这是不堪想象的!这是不能忍受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在那些家庭中间会有我的家庭存在,我不是轻浮的,我有一切勇气,这是试验过的,但没有去过这种生活的勇气!我看到别人这样做了,那纯粹是在堂皇的理论下面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轻率的行动,他们很快地就投降了!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的,独立的心灵?为什么要奴隶似地束缚起来!我是严肃的,'他兴奋地想,'那么,让这个社会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会逢迎任何东西的,让他们说我做坏事,说我堕落吧,我决不投降!我爱她,但她也可以离开我……这里,是真的生命!'



  高韵醒来了,她用湿手巾轻轻地揩汗水,以沉醉的、蒙皁的眼光看着他。蒋纯祖向她笑了一笑,她严肃起来。她想,这笑容,表示了什么。她知道这笑容表示了什么。'你睡了很久。'蒋纯祖说。



  '你在想些什么?'她冷淡地问。



  '等一下告诉你。'



  '等一下你就会说话,我知道,'高韵说,生气了:'而假如你在你的思想里面任性地想着我,我不能答应,你晓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她小声说,感动着,打开皮包,取出镜子和口红来。



  蒋纯祖好久惶惑地想着她的话。他觉得她的话是对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韵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显得任性、天真、无意志:她不放过一个发挥她的媚人的倚赖的机会,她觉得自己是无知的,可怜的女孩子。但另一面,对于这个时代的那个理论,那种作风,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对艺术和文学有高超的智识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时候,高韵说她有些发慌;接着她说,这似乎是由于饥饿,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撑开纸伞,看着蒋纯祖。蒋纯祖开始有了阴暗的心情;他觉得一切都在压迫他。'饿就吃东西——怎么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蒋纯祖愤恨地说。



  '有什么好吃呢?'高韵忧愁地问。



  蒋纯祖咬着嘴唇。另外的乘客们走过他们的身边。汽船向上游驰去了。蒋纯祖环顾,然后沉默着向坡上走去。他必须向高韵表现出他的意志来;他必须设法使她振作起来。他们走过修筑在山坡上的花园。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饰,走过凉亭的时候,高韵提议休息一下。



  '你看那个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韵突然活泼地、受惊地、动人地说。过路的人们惊异地看了看近处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头看她。她跑到亭子里面去,疲乏地坐下来,笑着,眼里有光辉,注意着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复了她的生气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这样的动人,显得那样的天真,蒋纯祖心里有虚荣的快乐。他意识到这种虚荣心,但他觉得这总比痛苦好。他们走进饮冰室,大大地吃一顿。高韵不停地说话,批评天气、江水、山坡、花园。蒋纯祖嘲讽地回答着她,希望她停止。蒋纯祖感到窘迫。



  蒋纯祖提议先找住的地方,高韵提议先游泳。结果她顺从了蒋纯祖。走进旅馆的时候,蒋纯祖和茶房说话,她活泼地抽身跑开了。



  蒋纯祖要了最好的房间,关上门,懊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有重压:他企图消灭这种重压,他注视着窗外的浓密的绿荫,想到,为什么他不能感到这美丽的一切,为什么他不能有快乐。高韵轻轻地敲门,他打开门。'为什么你敲门?'他勉强地笑着问。



  高韵捧着水果走了进来。蒋纯祖关上门,看着她。高韵放下水果,环顾房间,变得严肃了。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头注视着窗外。蒋纯祖痛苦地坐着。蒋纯祖发现高韵在哭泣,……他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她的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来。



  高韵颤动着肩头,发出叹息似的啜泣声,她的泪水流过面颊滴到桌上。蒋纯祖走到桌边,严肃地看着她。他抓住她的赤裸着的手臂。



  '为什么?'他说。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什么。



  高韵摇头,继续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后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的‘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于矜持的庄严的心情,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于她的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的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决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的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的夜晚,那种恬静,是特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



  蒋纯祖和高韵走到花园里去,花间有愉快的灯火,各处的草地上有谈话声和歌声。有人唱感伤的恋歌,蒋纯祖感到憎恶,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韵好几次要他走慢一点。走到葡萄架下面,看见旅馆的灯火,他们同时站下了。'我问你:你怎样想。'蒋纯祖严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韵问。



  '就是说:我会不会使你痛苦?'



  这种坦白的、严肃的表现使高韵烦恼。在蒋纯祖的这种表现里,没有丝毫的浪漫的美感,并且没有任何幻想插足的余地——高韵觉得烦恼,她想,为什么蒋纯祖会这样的平凡。'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蒋纯祖问。他的声者使高韵有了恐惧。'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这样懦弱?'高韵兴奋起来,以悦耳的,嘹亮的声音说。蒋纯祖垂着头,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眼里有泪水。高韵温柔地笑着。



  '但是……我并不是说……'她以微弱的颤栗的声音说,'……相反的,我怕!'



  高韵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颤栗着,注视着沉默的、变得愚钝的蒋纯祖。这里是青春,这里理智要起来反抗,这里有人生里面的,或这个时代里面的最高的东西监督着,这里没有快乐和诗意。西欧的艺术里面,那些庄严的、自由的个人,以个人的个性为最高的统治者,点燃了一些灯火:这些灯火在这里,微弱了。而在肉体的沉醉和感动里,蒋纯祖的精神沉默了。但他的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从他的那种胡涂的感动和痛苦的观念里面升了起来;那种无比的欢乐在他的身上扩张了开来,在他的唇边出现有力的微笑。这种欢乐是这样的纯粹;他不曾体验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这样强烈的爱情。于是那些灯火重新照耀着他。



  '跟我来。'他的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的愉快的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使他们的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在情欲的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的最初的感觉是轻柔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么模糊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的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的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么这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么奇怪,怎么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的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的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么她要化去这么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么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么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的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的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么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离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么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面。'天气多么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他。他并觉得他的行为的动机是卑鄙的,他的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么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的观念是由于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人生的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的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的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是多么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的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么好!'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的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的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么?'



  '安慰我的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的脸色的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的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决不屈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跋徨着,他怀疑自己的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的放荡的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的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么来。当他的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的热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的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的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的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的态度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的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的娇小的夫人的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的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了。他想这位音乐家夫人纯粹是由于妒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异常幸福地退了回来,向这位音乐家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感谢他的无条件的教授,但他不愿意再学习,因为他不愿在这么多的官僚音乐家和空头音乐家里面再添了一名进去。以后他知道,这封信激起了这位音乐家的极端的愤怒。



  这些斗争带来了一些快乐,但他的境况毫无变化。他继续斗争下去,他的苦闷增强了。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想在江南的旷野里他就应该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够安慰他的堕落的、创痛的心灵,他有时喝得大醉,有时发疯地撕碎了书本,稿纸,狠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他对别人同样的无情,以前他善于发现别人的真诚,现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的周围的胡闹、愚昧、和虚伪来。但重要的是,使他还能够在这里维持着的是,他不能割断他的爱情,不愿意彻的地看到它的真相。他对这个爱情继续创造着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爱情的火焰比一切都强:他牢不可破地相信着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这里,他是毫无一点点独创的才气,盲目地奔向那条毁灭的道路了。在绝望中他想到结婚了,他向高韵提出这个了,但被唾弃了。他不明白结婚是什么,他从未真实而明晰地感到它,他只是把它当做绝望中的一条出路,或他的对人生无从负责的浮动的,混乱的心灵的一种责任的安慰,他从未想到要真的去实现它。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的观念,以后他分析了这个,但现在他虚构了这种观念。由于这些虚构,他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并虚伪地啼哭,他明白这种虚伪,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对高韵表现出极端的专横来,同时他希望她哀怜他。在这里,连最后的自尊心都濒于毁灭了。



  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后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的音乐放在高韵的脚下。这是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的最高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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