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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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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段时间里,王桂英因自己的生活而疏远了蒋家,仍然在湖畔教着小学。疏远了蒋家以后,她的生活从外表上看来好像已经完全平静了。秋初的时候,她曾经参加了蒋秀菊所读的那个教会女中的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的戏。但这以后她便沉默了,连蒋淑华的婚礼都没有参加。大家记得,在整个的上半年她都在说要离开南京,但现在她再不提这个了。并且,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辞去了小学的职务。这种冷静的、沉默的、含有无限的愁惨的变化使大家注意了起来。她说她所以辞去学校的职务,是因为学校内幕的黑暗。学校内幕的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显然这不是她辞职的原因。她在学校里虽然倔强,关系却并不顶恶劣,并且她已忍耐了这么久。于是由于她的辞职,她的惨痛的隐秘便被揭露了。



  募捐表演以后,王桂英发现自己怀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学校的纷扰。两个男教员追求她,一位女教员在校长面前播弄是非,王桂英和这个有后台的女教员吵了架,借口辞了职。很快的,她的隐秘便从小学里传到蒋家来。但大家都还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



  蒋少祖,由于他的理由,半年未来南京。王桂英给蒋少祖写了无数的信,最初是热情的信,后来是痛苦的,恐怖的信;最初直接写给他,后来发现了陈景惠的阻拦,便写给夏陆转变。蒋少祖回信很少——显然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给她汇了不少的钱。



  整个冬天,王桂英隐藏在湖畔的寂寞的屋子里,有时披着大衣在湖畔散步。特别在凛冽的寒风里她到湖畔去散步,因为在暖和的、晴朗的日子里,湖畔有游人嵇康集又名《嵇中散集》。三国魏嵇康著。据《隋书'经,他们总是显得很讨厌的。



  王桂英在辞职以前开始了对蒋秀菊的冷淡。这种情绪于她自己也是很意外的。但因为最初她没有向蒋秀菊告白,后来便觉得再没有可能告白了。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无益的,不需的。骄傲的蒋秀菊很经历了一些苦恼,怀疑她的生活,有两个月没有来看她。



  王桂英断绝了一切关系,希望小孩快些出生,孤独而凄凉地住在湖畔。她觉得,只在小孩出生以后,她才可以稍稍被安慰,才可以重新计划生活。她的想法是很单纯的。



  但她并不完全孤独。比她小两岁的王墨还时常回来。这个粗豪的,好出风头的,漂亮的青年在这里很表现了一些深沉的感情。他很快地便知道了姐姐的痛苦。他守着秘密,替她料理一切。他向哥哥要钱,替她买东西、修房子ini,1881—1956)等。认为'纯粹经验'是唯一的实在和认,并且有时小孩般地强迫她出去划船。王桂英多半是依从他的。



  在晴朗的日子,弟弟撑着舵,说笑着,唱着歌,她坐在船头,发痴地凝视着水波——这种情形于她是难忘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并不痛苦;相反的,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觉得以前是混乱的、不安的、空虚的,现在却是充实的。在某些良好的时光里,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的庄严的工作。



  但在十二月末,因为弟弟好久没有来,因为好些日常事务使她疲困,最后,因为身体的显著的变化,她重新陷入恐怖。



  她想到蒋秀菊是可以替她去上海找蒋少祖的,于是她送信去要她来。



  蒋秀菊在星期日早晨来看她。天在落雪——从夜里起便在落雪。堤上积着雪,赤裸的,稀疏的树枝上好像包裹了棉花。积雪的、迷茫的堤上寂寞无人,蒋秀菊撑着伞,在雪里踏出愉快的声音,安静地、沉思地行走着。有时她站下环顾,带有严肃的、忧愁的神情凝视着在迷茫的天空下的、寂静的、铅色的湖水。



  蒋秀菊在雪里行走着,充分地感觉到自己的年青,充分地感觉到自己的健康和善良。她充满严肃的思想——最后想到上帝。被皮鞋压坍的积雪发出了鲜美的声音,她除下了精致的白绒手套,又戴上,想着上帝,想着她以前是否感到过上帝,以及为何未感到上帝。



  现在她感到了上帝——因为在落雪的、寂寞的堤上她特别地感到自己的健康、纯洁、年青。现在没有东西反对她或引动她,世界是沉静、鲜美,主要的,世界是这样的寒冷,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是这样的暖热。



  这种思想没有言语,这种思想是严肃而沉默的。她抖落小伞上的雪花,向前走着,凝视着远处的、在白茫茫的天空里显得不可分辨的紫金山。它,变白了的紫金山在落雪的天空里是不可分辨的,但它无疑地是可以感到的;上帝无处不在。蒋秀菊环顾,看见了身边的徐徐地飘落着的雪花。



  忽然有车轮在雪上滚动的声音。一辆脚踏车飞速地驶过她的身边,车上的那个漂亮的、快活的青年转身看着她。向她微笑。那个青年的长围巾飘了起来,在徐徐降落的稠密的雪花里,那个青年向她笑,正如一个快乐的青年向少女那样笑。青年在远处又回头,然后消逝了。蒋秀菊脸红,但露出忧愁的、可爱的表情。那个青年是王墨。



  '上帝,它在人们心里,但是人们自己不能救自己,人们自己是可怜的。'她忽然用言语想到她的上帝,——她刚才决未想到,这样地想到上帝是可能的——她凝视着新鲜的车辙,'但是,不会抛弃,我们终要得救。很远的日子。'她想,又看到了身边的稠密的雪花。'他去看他姐姐了。他为什么向我笑?'她想,笑了一笑。



  蒋秀菊带着矜持的,严肃的表情收下雨伞,走入廊檐时,正遇着王墨从王桂英房里走出来。刚才这个青年还向她那样笑,但现在他脸上有悲哀的、愁惨的表情;眼里有泪水。他走着,迟疑地看着蒋秀菊,好像不认识她,他点头,脸红,咳嗽,向院落走去。蒋秀菊进房后,他还站在院落里,站在稠密的雪花的下看着房门。



  他刚才单纯地向王桂英说了哥哥假若知道这件事,事情便会极讨厌等等的话。王桂英没有回答,脸色很难看,他感伤了,跑了出来。



  王桂英包着大衣坐在炭火旁边的藤椅里。她无力地向蒋秀菊点了一下头,使她坐下。



  她抬起眼睛来严肃地凝视着蒋秀菊。



  '你晓得不?'她低声问,皱眉。



  '不晓得。'蒋秀菊怀疑地回答。



  '我要生孩子了。'王桂英低声说,垂下眼睛,拉好大衣。她们沉默很久。



  '你真的不晓得?她们没有宣传?……但是她们好像都晓得。'王桂英说,含着一种敌意。



  '真的不晓得,真的。'蒋秀菊说,无故地红了脸。'你知道,你知道是谁?'王桂英问,脸上有了颓唐的、然而愠怒的神情,下颔颤栗着。



  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耽心她会说出很坏、很坏的话来。



  '是蒋少祖!'王桂英轻蔑地说,然后,她的脸上出现了讥刺的微笑。



  蒋秀菊更严肃,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已经听说了王桂英的隐秘,但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大家都没有想到蒋少祖。她凝视着朋友。突然她愤怒地皱眉,低头看着火,同时疾速地把膝上的手套抛到桌上去。



  '我没有想到!——'她愤怒地说。



  王桂英移动身体,悲哀地、讽刺地笑着看着她。'若瑟,你坐过来,坐这里来,'她忽然亲切地说,喊了朋友的教名;'我告诉你,我总想告诉你,但是因为我心里……'她忽然停住,笑容没有离开,意外地有了泪水。'外面雪很大,是吧?'她说,哀怜地避开了眼睛,疾速地整理衣服。



  蒋秀菊开始明白这个苦难,开始明白同情和怜悯的必需——她在进房前是并未准备这个的。她坐近去,单纯地仰起头来注视着朋友。王桂英叹息着,环视着,好像企图明白房间里有没有敌对她的东西;她不能弯腰,她请蒋秀菊拨火,以后她以不安的,兴奋的低声述说她的故事。



  蒋秀菊注意地听着她。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企图理解她。



  蒋秀菊留心到了她的那个痛苦的、讽刺的微笑,不安地思索着,在思索中变得谨慎起来,这种谨慎,是无经验的少女们常有的。



  '我不理解他。我和他很疏远……'王桂英说完,蒋秀菊谨慎地说,严肃地看着她的朋友。



  因回忆的激动而脸红的王桂英凝视着窗户,思索着朋友的这个反应;忽然她笑了,眼睛半闭着,掩藏地、沉思地看着朋友。



  '原来就无所谓理解不理解的。'她冷淡地说,笑了痛苦的、讽刺的笑。



  '你想,他,他不应该做这种事,这多么不好!'蒋秀菊激动地说。



  '是的,多么不好,但她是不懂得的,'王桂英想:'她们向来是这样,装得很神圣,说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安静地坐在这里,同情我,批评我……她在烤火,在想我这样犯错,而且,她的上帝说——好蠢,为什么我要去找她?不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她皱眉的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的腰部。



  王桂英贴在窗上看落雪,有了冷酷的桀傲的痛快的心情。她觉得她是被埋在雪里;觉得她心里充满了洁白的、寒冷的雪,它们痛快地以酷寒烧灼着她。



  蒋秀菊低下头来,思索着,替王桂英觉得可怕。很久之后,她低声唤王桂英。王桂英回头向她微笑,于是她意外地脸红。



  王桂英笑着用那种赤裸的、挑弄的、讽刺的眼光看着她。



  她不知何故脸红,笑着,忘记了原来要说的严重的话。'我想,多好的雪啊!'王桂英扬起眉毛来,说。她说这个,主要地为了帮助她的表情。



  '是的,我刚才沿路来,没有人,那样大的雪。'蒋秀菊带着她所特有的那种骄矜的、动人的表现,说:'我想这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烤火;我想不管是战争,杀人,这一切怎样,人都在家里烤火:快要过年了。好像一切总是这样的……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好。'她严肃地思索着。'我大哥变成了那样,他怀疑一切人,人总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她说,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了她对朋友的感情,诚实地看着王桂英,希望王桂英原谅她。



  王桂英痛苦地笑着,疲懒地靠在窗上看着她。



  '那么,你怎么办呢?'蒋秀菊叹息,问。



  '不怎么办。'她回答。'等小孩生下来,我就再做事情。我要养活小孩。'她严肃地说。



  蒋秀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严肃了;她决未料到这个回答的。



  '那么,你不怕吗?'



  '怕什么?'王桂英说,讽刺地笑着。



  '是怎样的环境,桂英!'蒋秀菊忧愁地说,'你那些亲戚,尤其你哥哥,他们不讲话么?'



  王桂英不回答,疲懒地靠在窗上,玩弄着手指。'你想想,桂英,怎么能够这样做!我们中国的环境怎么能够比别人?你总是——我想假若你给救济院的托儿所,那么沈表姐有办法,她有朋友在救济院做事,我可以替你托她……但是你……'



  王桂英撑住腰部,挺直身躯,看着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她阴沉地说,'我不会怕的,我要养我自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愤怒地说。



  '并不是说你怕不怕……'蒋秀菊说,沉默了,想到了蒋少祖。'他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想,'不要名誉,不顾家庭,要是姐姐晓得,她们要怎样伤心啊!要是爹爹晓得了,多可怕!而且将来连我们都不好见人了!'她苦恼地想。



  '我想,我还是劝你给救济院。'她庄重地说。'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子,你给救济院么?'王桂英激烈地笑着,说。



  蒋秀菊皱眉,露出特别忧愁的表情来,瞪大眼睛看着窗户。



  '不要生气,我开玩笑,若瑟!'王桂英说,悲凉地笑着。蒋秀菊忧愁地摇头。



  '我不生气。但是我替你难受——而且,你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她兴奋地说,红了脸看着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护你……'她说,有了眼泪。



  王桂英送蒋秀菊出门,并伴着她走入桃林。桃林的茂密的,坚硬的枝条被积雪压弯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间无声地飘落着。王桂英带着悲哀的、庄严的神情,慢慢地走在朋友的身边。蒋秀菊用小伞维护着她,雪落在她们的身上。



  她们在被农家扫开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一个迎面走来的肥胖的农妇向王桂英笑着点头,王桂英站下来,笑着和她说话;蒋秀菊停了下来,觉得王桂英是故意地停下来和农妇说话。



  蒋秀菊迅速地走过桃林,回头看时,身体臃肿,头发凌乱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雪的林间和农妇说着话。蒋秀菊并且听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声。






  夏初,王桂英生产了一个女孩,王桂英在生产以后的最初几天是处在极大的安宁里面,不时有喜悦的,幸福的情绪。在她的心灵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亲,她未曾想到在她的这个世界旁边还有一个世界——那个正在注视着她的,险恶的世界。她好久都没有想到别人对她的毁谤和压迫是可能的;在她的陶醉中,她觉得别人即使对她不满都不可能,因为她并不妨碍别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觉到别人。



  蒋秀菊直到最后还守着秘密,蒋淑媛曾经来看过她,听她说她的爱人是一个同事,便怜惜她,说本来不愿意她去做事的;并向她保证一定暂时瞒着王定和,然后在最好的情况中使他知道,但在王桂英生产后,陈景惠从上海来信向蒋淑媛诉苦,揭露了这个秘密。



  蒋淑媛对蒋淑华和蒋淑珍隐瞒了这件事,为了避免传到父亲耳里。同时她打电报给王定和。王定和回家后,蒋淑媛冷静地向他叙说了这件事,没有附加任何意见。王定和找来了弟弟。王墨不肯说,但顽强地表示对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不该责备的。王定和发怒,和弟弟吵架,赶他出门。



  兄弟吵架后,蒋淑媛显得非常的冷峻,表示虽然不愿干涉这件事,但对犯罪的,破坏家庭名誉的,不道德的人却不能原谅。同时她对王定和的发怒表示不满,认为他应该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的冷淡的批评,和她拌嘴;于是她说她怀疑他们自己的生活,说王桂英的堕落使她联想到别的堕落,说她不愿孤单地、无保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怀疑丈夫的生活,这种怀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毁坏别人的意念。不知为什么,她妒嫉王桂英,觉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诱了蒋少祖。王定和变得严厉,不和她说话,显然他企图做一件事给她看看,使她屈服。他们两人都处在极恶劣的情绪里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来,于是他要蒋淑媛伴他去湖畔;但蒋淑媛又不肯去。于是王定和单独地到湖畔来。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的态度后,想起了以前所考虑过的一切,觉得果然不出预料,有了极度的愤怒。她拒绝去他家里,准备了最毒辣的话等他来。但她决未料到哥哥会驱逐她。



  王桂英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单纯,像一切年青人一样,把世界想得过于美好。以前她虽然有过华美的幻想,现在她却只想养活她的小孩,发觉了蒋少祖的困难后,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养活小孩:这个希望的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对她有什么意义,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象别人会不懂得,不尊重这个。因此她虽然听到,并看见过无数毁灭,但却不相信毁灭会临到自己。



  就是这种信心使她还保留着希望;就是这种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会蒙受羞辱。几个月以来的强烈的,真实的精神奋战使她决心抗拒一切,养活她的小孩;在她的这个最后的执着里,她相信,假若谁要来侵犯她,便必定会蒙受羞辱。



  王定和来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软的小被里,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的柔弱的呼吸,以静止的、严肃的目光凝视着门。她靠在藤椅里,在膝上绞弄着手巾,长久地,不动地凝视着门。在失望的情绪里面,她安静地想到了过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们,想到了蒋少祖——而在这种梦幻般的回忆里,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的柔嫩的呼吸。她不时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的小被,然后又紧张地、静止地凝视着门。她已经忘记了,她为什么要凝视着门。



  她看到门打开了,蒋少祖笑着走了进来,嘲讽她的幻想,然后走过来吻小孩。于是她看小孩。'没有,没有他。'她想,盼顾,又看门。于是她听到了蒋少祖和夏陆争吵的声音。她悲哀地微笑着,觉得这种争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叹息了一声,露出绝望的表情。



  '假若他离婚——可以吗?可以的,应该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现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怜的小东西!'她想,安慰着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她怎样长大,又怎样……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现在多么好啊,我没有别的想望!小时候,我们在乡间过活,在那棵树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场,还有那个说笑话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们没有别的想望!怎样呢,我怎样长大的?是的,是的,这样长大。'她想,严肃地、吃惊地看着小孩。'谁来?'听到脚步声,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热情——谁来?好的,让他来吧。'她想,于是她的激情爆发了。她坐正,愤怒地、惊悸地看着门。



  王定和走进来,关上门,站在门边,冷酷地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细声说,脸打抖。'你想瞒哪个?'他说,愤怒地笑着。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搁在两边,看着他,愤怒地、痛苦地呼吸着。



  '你想瞒哪个?王家没有出过你这种女人!好事情,公然摆在这里,让大家看见!'王定和用细弱的声音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他;仍然站在门边。



  王桂英的失色的唇边现出了冷笑,看着他。



  '没有别的说,——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现在替我两天以内滚出这个门!'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愤怒地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房!'她叫,战栗着。



  王定和猛力地捶着桌子。



  '闭嘴!'他以冷酷的、尖锐的高声叫;'滚出去,带着你的脏东西去找蒋少祖!限你两天以内走,这里是路费!''哥哥,你有儿子!'王桂英叫,愤怒而恐怖。小孩哭起来,她向床走,但即刻又跑回,在小孩的哭声里向哥哥冲去。王定和给了她两下耳光,她倒在桌边上,痛苦地颤抖着,不再能说话。



  王定和走了出去,愤怒地带上门。



  '为什么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不行,这不行……没有如此的容易!'王桂英向自己说,恐怖地跑了起来,随即跑向女孩,抱起她来,愤怒地摇晃着她。女孩大哭,他用奶头塞住了她的嘴,呜咽着在房里徘徊。



  即刻,王桂英把女孩交给了仆人,忘记了身体的衰弱,向王定和家奔去。她带着那样的毒意、憎恶、和疯狂奔过街道,觉得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对于她,只是卑鄙的、可杀的存在。她迷晕地奔上台阶,在门前站了一下,推开了门。



  蒋淑媛和蒋秀菊坐在房里,显然她们正在谈她。蒋秀菊站起来了,惊吓地看着她。她问她们王定和在哪里,然后冲上楼。'哈,她们多自在!她们在谈我!'她想。她推开门,凶恶地站了下来。王定和正在书桌前面写信,看见了她,掷下笔,伸手指着她。



  '滚出去!'他用尖锐的声音叫,同时站了起来。'没有这样容易!我要和你说清楚,从我们的爷爷说到我们,你总不会忘记!'王桂英愤怒地说,扶住门,免得跌倒;'你忘记你是怎样来的!你忘记爷爷是在田里爬过来的,你卑鄙龌龊地赚钱,骗钱,侵占我们的财产!你攀附蒋家,乘火打劫!你欺凌我,要把我卖给混蛋!现在,你忘记了爹爹的……'她痛苦地呼吸着,失色的嘴唇打抖,狂怒地看着王定和。



  王定和疾速地霎着眼睛,带着冷漠的,顽强的表情在桌前徘徊着;显然没有听她。这种冷漠的,顽强的态度是王定和的最大的特色。——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王桂英沉默了,他站下来,踮着脚,浮上了讽刺的微笑看着她。'我决不能饶了他!'王桂英痛苦地对自己说。'你自以为你的生活美满,你自以为你前程远大,但是你卑鄙可怜!'她大声说。于是王定和又徘徊起来。'我没有用过你的钱,一切都是父亲的,你没有权利管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卑鄙龌龊的钱,我更看不起你的卑鄙龌龊的家庭!好幸福,好美满!'她冷笑,说,'现在,我马上就离开南京!你记好,我要报仇!我并不是怕你,而是我有自由!'她说,突然感到所说的是什么,流下泪水来。



  王定和背着手站下来,冷静地看着她。



  '自由自由!'他冷酷地笑着,低声说,同时踮起脚来。'好吧,就这么办。限你两天以内走,要钱来拿。'他霎眼睛,坐下来,点燃香烟。



  '好,卑鄙的东西,记着!'王桂英咬着牙叫。她昏迷,靠在门柱上打抖,同时她流着眼泪。王定和皱着眉头看着她。她突然冲进去,拾起桌上的茶杯来砸他;他避开了,同时叫了一声。茶杯击碎在墙上,王桂英转身跑出来。



  听见声音的蒋淑媛正在上楼。王桂英憎恶地看了她一眼,擦过她的肩膀跑下来。蒋秀菊带着愁惨的面容站在楼梯口,她走过了她,走进房,倒在藤椅里,蒙住脸,她的流着奶汁的胸部痛苦地起伏着。



  蒋秀菊走近来,看着她的沾污了的胸部,嘴唇打抖。



  '桂英,桂英!'她说,'不要着急,我要姐姐劝他,……'



  '你知道什么!'王桂英喘息着,摇头,说。



  '你不是我的朋友。'王桂英用颤抖的低声说,摇晃着走向沙发,倒了下来。



  蒋淑媛带着烦闷的表情走进来,皱着眉头,向王桂英看了一眼。



  '她怎样了?怎么这样?'她低声问妹妹。



  '我怎样?我应该怎样?'王桂英说,挑战地看着她。然后蒋秀菊要她喝水,她拒绝了。



  '桂英,不要急,我帮你忙,你就暂时避一避。'蒋淑媛坐下来,冷静地说:'你知道,这是名誉问题,你的名誉也要紧……'她冷静地说,露出烦恼的,不可亲的表情。这种神情是她的作为王定和夫人的最大的特色。



  王桂英跳了起来,挥开头发,喝下了杯里的水,然后挑战地看着她。



  '我不要名誉!你们才要名誉,你们是名门望户,大家闺秀!'她喘息着,愤怒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要帮助,我自己要活!你们是有名的人家,我哥哥是有名的人,你们才要道德,我看见你们的道德!'她说,露出了灿烂的冷笑,坚定地看着蒋淑媛。蒋淑媛看着地面,脸上有着那种冷然的,不可亲近的表情。



  '你们多美满啊!你们多得意啊!可惜的是,现在,日本军舰就在下关!——你们也有儿女!好一个卑鄙龌龊的王定和!'她说,站起来,骄傲地走了出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蒋淑媛强笑着,说。



  蒋秀菊憎恶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个姐姐会这样的。蒋秀菊愤怒地走了出来,追到湖畔去。






  王桂英迅速地走着,有时跑着,她闯进了桃林里的农家,找到了那个她所熟识的,肥胖的女人,她正在灶前烧火;她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王桂英。



  王桂英扶住门柱,竭力地平静着自己。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一个女孩子交给你养,我给你钱。'她迅速地说,同时露出了怯弱的,可怜的笑容。



  肥胖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着王桂英,一面搓着手。最初她显得不了解,虽然王桂英说得这样的明白;显然是王桂英的声调和表情妨碍了她的了解。随后她懂得了。从王桂英的声调和表情,她懂得了,这件事,是复杂而严重的。她困难地,客气地笑了一笑,同时继续用围裙搓着手。王桂英觉得她的笑容是冷酷的。



  '王小姐,你说哪里话,你们富贵人家,'她笑着摇头,'这种年成啊,我们是……唉,王小姐,你请喝茶。'她说,冷淡地笑着——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往外面走。



  '不。谢谢你了。'王桂英冷淡地说,走了出来。'她多么幸福,然而,多么可恶啊!'王桂英愤怒地想。她看见了向她走来的蒋秀菊,但假装没有看见,低头走着。蒋秀菊喊她,她不回答,走得更快。……她走进房,带上门,倒在藤椅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蒋秀菊的悲痛的喊声,她同情这种喊声,同情蒋秀菊,她渐渐地就昏迷过去了。



  …………



  深夜里王桂英醒来,一切都安静了,那个得了钱,受了蒋秀菊的嘱咐的女仆——蒋秀菊嘱咐她千万不要睡觉——也沉沉地睡去了。



  王桂英醒来。电灯刺眼地在沉寂中照耀着,女孩在她的身边酣睡着。



  '他们怎样了?'王桂英坐了起来,想,不信任地看着周围。于是那种失望的、烧灼的、痛苦的情绪重新出现,而且增强。'是的,一切都离开我了!'她咬着牙齿,说,眯着眼睛,痛苦地、辛辣地笑着:'一切都离开我们了!……我的不幸的女儿啊,你这个可怜的、无知的小东西啊!全世界都不容许你生存!而我,你的不幸的妈,不幸的母亲呀!'王桂英,含着微笑和眼泪,侧着身体,迅速地抚弄着衬衣上面的丝带,以悲伤的、激动的声音向酣睡着的女孩说,同时欣赏着自己。常常的,人们愈是不幸,便愈能欣赏自己;人们愈是觉得自己被欺凌,便愈能觉得自己美丽。像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着的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一样,王桂英的天才,是欣赏自己。'……亲爱的儿啊,你的母亲就要离开,儿啊,她将从此离开她少年时代的世界,到那样的远方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开始她的凄凉的飘泊!儿啊,你的罪恶的父亲遗弃了你,你的罪恶的母亲(王桂英甜蜜地微笑着)也要遗弃你!亲爱的女儿啊,从那最初的一天起,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可是如今,我们不得不分别!我们互相深深地祝福!你还不懂得孝顺——让他们那些混蛋孝顺去吧——可是我却懂得了慈爱!女儿啊,我们必得承担命运,你是不必懂得人世的苦难,我们分别了啊!'王桂英以激动的、沙哑的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流出了眼泪。她吻小孩,然后抬起头来。于是那种轻蔑的、坚决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她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回过头来,带着她的轻蔑的、坚决的神情看着小孩。然后她决断地掉过头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她是在欣赏着自己,虽然她不曾意识到。她迅速地步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凝视着在夏夜的显赫的星光下浓密地,墙壁般地矗立着的桃林。凉风悄悄地吹着,周围充满了虫声,那种洪亮的、单调的虫声。



  '夜很深了。'王桂英决断地想。她心里的痛苦的、恐惧的情绪毁坏了她的自我欣赏,使她不觉地走下了台阶。她踏着乱草,走进了垂着果实的、稠密的桃林,嗅到了那种浓烈的、迫人的气息。



  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用她的身体推开那些低垂着的枝叶,含露的、潮湿的枝叶拂在她的胸上和脸上。她的赤裸着的腿同样地也沾满了露水。她向桃林深处走去。在嘴里咬啮着一片叶子,然后又是一片。那种痛苦的,恐惧的情绪变得更强了。



  '唉,这么多的果实啊!'她站了下来,以柔弱的、打颤的、可怜的声音叫。于是她轻轻地、低低地哭起来了。'天啊!天啊!你们总要可怜我一点的吧!天啊,我得到这种惩罚,为了什么啊!'她哭着,说。她继续哭着,把头撞在树干上。接着她就焦灼地、疾速地在乱草里徘徊了起来,好像愤怒的野兽。她徘徊着,不时笑出那种讽刺的、痛苦的声音来。



  '我应该怎样办?我们她丢到别人家门口去吗?不,不!'她说,笑了一声。'我就把她丢在家里,留一点钱,是的,这样顶好……但是这还不如把她丢在这个林子里,丢在湖里!是的,我要把她丢在湖面!'她说,笑了一声。'但是我……是的,我要杀死她!闷死她,她还小,不懂得痛苦(她寒颤了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完了!'



  '是的,我杀死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这样最好!'她说,痛苦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



  于是她迅速地奔出桃林。



  她推开门,于是在灯光下站下来了。



  她痛苦地看着酣睡着的女孩。



  '不啊,我的女儿!'她轻轻地、抑制地哭着,说:'我怎么能够这样,亲爱的女儿啊,饶恕你的不幸的母亲!'她说,向她的女儿跪了下来。在这种情绪和这种表现里,她又开始欣赏自己了。她靠在床边,轻轻地哭着。



  '但是我把灯熄了,可以的!她睡了什么也不晓得!'她迅速地站了起来,恐怖地看着她的女孩。'不,不用怕!'她向自己说。于是她带着冷酷的心情低头吻女儿。她吻着,她轻轻地吻着,就在这个接吻里,她压到女儿的身上去,勒紧了她,在两分钟以内把她杀死了。



  '我杀死我的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她站起来,说,带着这种冷酷的,疯狂的表情。接着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的年青的、丰满的、被乳汁浸湿了的胸部在轻轻地颤栗着。






  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惊吓,大家整天地留在她的身边,防备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但王定和仍然不能原谅她。王定和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冷淡,当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个星期,神情显得有些失常了,什么话也不对别人说。一个星期以后,她收拾了她的一切,就是说,丢下了她的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华贵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报馆去找夏陆,请他通知蒋少祖下午五点钟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咖啡店去会她。在夏陆的不着边际的怜悯和惊异里,她没有说别的话,但请他避免陈景惠。夏陆立刻就跑到蒋少祖家去,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激动。蒋少祖听到这个消息后长久不作声,夏陆无故地愤激起来,走开了。



  蒋少祖脱下了优美的、灰色的外衣(本来他爱好舒适和漂亮),上床睡下,但即刻又爬起来,穿着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笔写字。后来他揉去纸张,转动圈手椅,望着墙壁。陈景惠走进来,开抽屉取钱,温和地向他说到电影院的新片子,他瞥了她的怀孕的身体一眼,向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头又痛!'陈景惠皱着眉笑着向他说,然后走出去。



  '在夫妻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蒋少祖想,凝视着墙壁:'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早不来?为什么一切不更早一点?她怎样了?她的孩子怎样?她住在哪里?夏陆不说!可恶而愚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这么多的纠缠!'他转动椅子,凝视着门。忽然他站起来,颤栗着、昏乱地徘徊着,'这样可怕,可怕,但是要解决,必须要解决!这几个月一切都变了,我怎样耽忧!'他站在床前。他的额上的皮肤灵活地向上游动,摺出了皱纹,'最不幸的是有一个家庭,以前你觉得一切都是好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时机成熟,你就得收获一切!但是应该倔强,蒋少祖,'他想,额上的皮肤压了下来。'她一定把小孩带来,一定说:我交给你,我要生活,你是无耻的、罪恶的,不义……这我都承担。无耻,罪恶,不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的火焰,而且我无疑地要生活,要争取胜利!——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必须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经想过,……啊,我心里是怎样的火焰,我的眼睛发热,烧啊!'他嗅鼻子,徘徊着。'做了恶梦,全中国在做恶梦,全人类在做恶梦!恶梦的世界,恶梦的战争,叛逆!——但是我并不想到福建去,我和我的事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决了!但是中国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义来的!但是她是多么不幸啊!大家已经知道,她怎样能住下去啊!过去的甜美的平静!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一天平静,我记得我没有平静,我甚至于前两天还想去南京,我的孩子,我的爱人,——残酷的世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的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郭绍清,他怎样?我知道他的娇滴滴的太太是怎样来的!……‘你们要走到孩子们面前,向他们忏悔。’如此而已,这样黑暗的社会,崇高的理想沉没了!'他想,竭力压下兴奋,走到穿衣镜前面去,动手穿衣服,'我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年青,这样的才干和魄力,——我要取得!'他想,系上领带,揩了脸,做了一个憎厌的表情。然后他*プ畔阊淘诜坷镒咦*梳头。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煊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



  蒋少祖一时没有能够找到她,并且在找到以后不敢认识她——他从未见过她穿这种衣服,同时她的向着食物的紧张的脸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风外面站住了。



  王桂英抬起头来,向他奇异地笑了,而从她的明亮的眼睛,他认出了她是王桂英,那个热情的、单纯的王桂英,'可怕!她变了!'他想,机械地向里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娇声说,并且欢乐地笑,显然的,她企图用诱惑报复他。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的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的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她。'毁坏我的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的一份,'他以兴奋的声音说,'宣布我的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么,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的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么?'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的呼吸变得急迫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着。



  '桂英——怎么……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的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么,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的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的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的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的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蒋少祖眼里有了泪水,他看着屏风。'是的,她明白——走过去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的。'他想。



  他凄凉地说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坚决地回答。'你能离婚么?'她问。



  '这要看。也许……能够,不过我要说明……''算了吧,蒋少祖,我不过试你一下,果然如此!迟了,你要说明什么?你真看错人了,你想我是陈景惠么?''桂英,我忍受你的侮辱。'他低声说,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



  '吓,你!你尽可以不坐在这里呀!'王桂英盼顾着,'虚伪的东西!那么,蒋少祖,怎样?'她突然娇媚地说,笑着蛊惑的,讥讽的笑。



  '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能沾惹她。'蒋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声说:'我爱你的,桂英。'



  王桂英笑着看着他。他皱眉,想到他的生活。



  '不过,当然,你不再能让我爱你。同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看着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悲凉的神情,好像忘记了一年来所发生的和她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种神情继续了颇久,她的美丽的眼睑颤栗着。她眼里有泪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刚才企图用诱惑报复蒋少祖,现在她却要抵抗这个诱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尽可能地为你做一切。'蒋少祖忧伤地说。



  王桂英揩去泪水,看着他。



  '你要为我做什么?'



  '桂英,你告诉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着他。



  '蒋少祖,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一切都过去,你应该高兴。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虽然我是对的!你记着,一个女子为你不幸——我很明白,无论怎样我也再不能挽回,你记着,她为你毁灭了一切,亲手杀死……再说一次吧,杀死了她的女儿,'她痛苦地呼吸着,'好,停住。话都说完了,将来再见吧。'她站起来,于是她痴呆地看着前面。蒋少祖站起来,脸发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钟,我有话说。我万箭钻心,多痛苦啊!桂英,桂英,请你……!'他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



  '请你把钱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说,抓起皮包来迅速地走出屏风。






  第二天晚上,蒋少祖向夏陆询问王桂英的住址,夏陆回答说他不知道。蒋少祖明白他不肯说,露出了威胁的,轻蔑的表情,走开去。



  但夏陆不再像以前一样怕错,不再像以前一样悔恨、扰乱、痛苦。在这件事上他坚决地信仰他是对的——他总有一次要立在实在的基础上,击退感情的侵扰,而信仰自己是对的。因此这个信仰特别顽强。



  王桂英早晨来访他。那时他刚起床,还没有洗脸,显得狼狈而胡涂。他从宿舍走出来时,同事们和他开玩笑,快乐地讥讽着他。他觉得这件事是严正的,他的心更是严正的,因此别人的笑闹使他发慌,发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见了她的苍白的,微笑的脸,他就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果然是有错的了。他羞怯地、喜悦地引王桂英走进了会客室。'不应该和她到别的地方去,只应该在会客室——这是对的吗?'他想,引她走进了会客室。



  王桂英向他说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来;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么不幸。'他说,年青的,有须的脸皱了起来,眼里有泪水;'你怎么能支持!……但是我不愿意批评我的朋友。'他说,'谁都有错,我也有错……他的心灵太狭窄。'他加上说,他的眼睛说了他不曾说出的一切。



  王桂英说她不能原谅蒋少祖。于是夏陆觉得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温柔、甜美、悲哀,而自己无错。于是他开始信仰自己是对的——他觉得他是第一次信仰自己是对的。



  '我为什么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的见解。我坚强,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是轻蔑他们,而是让他们同意我,因为骄傲是不好的!'他想。



  于是他问王桂英需要什么,像一切男子在这种时候所问的;王桂英说住在一个旅馆里,一切还好。并且给他留了地址。



  从这天起,夏陆有半个月没有来看蒋少祖。很快地他便决定和王桂英结合——王桂英答应了。



  这天,夏陆决定了什么,来蒋少祖家。蒋少祖正预备和陈景惠到杭州去暂住。陈景惠蹙着额在检查箱子,听见夏陆来,以为夏陆又带来了王桂英的信,走出内房。



  看见夏陆忧郁地坐在椅子里翻报,而蒋少祖在安静地继续写字,她抱歉地笑了一笑,问了什么,走回房去。半个月以内,蒋少祖以极大的努力压下了扰乱和痛苦,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他的面色显得疲乏而平静,但目光冷酷。在这些时候,他的思想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时常发表无根据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态度阴沉而暴烈。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里,他强调最激烈,最极端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他以前所反对的,另一些则是被他观望的。在一篇文章里,针对福建的事变,他表示必须组织强有力的裁判委员会,……在随后一篇短文里,他诅咒中国,歌咏超人的悲观,号召一切人都'从这个中国走过去'。



  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么时候?''后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说。'有什么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蒋少祖的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干燥地望着朋友:'美国的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么?'



  '没有。'



  '你看到我的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来。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么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么呢?'



  '别人渲染你。对于目前,对于他们的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决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的搜索的眼光,他的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么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的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的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青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的方式的!历史的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的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么,你的联合政府不抽象么?'夏陆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没有灵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么还说这个?是的,和他说,然后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



  '我到你这里来,是想说,我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子的事。'他困难地低声说,看着地面。'我要责备你。'他更低地说,免得被房内听到。蒋少祖站下来,冷酷地看着他。'夏陆,下去说。'蒋少祖说。



  他们下楼,穿过房东的小厅,走入狭小的院落。'怎样?'蒋少祖问。



  夏陆激动地笑了一笑,然后,闭紧嘴唇。



  '我以朋友的立场责备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准备和她结婚。'他坚决地说。



  '我已经知道!'蒋少祖说,冷笑,走了开去。'我本来无需告诉你。……'



  '怎样!'蒋少祖走了回来,威胁地说:'你认为我不对么?我是对的!你把她捡去吧!'他说,他的嘴唇打抖,'告诉你,她现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怀里!'



  '你侮辱我!'



  '夏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哈!'蒋少祖笑着说,'你并不能破坏我!你这些时候的鬼把戏我都知道!'



  夏陆愤怒了,脸涨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对得起……我并且……我来告诉你,没有想到你居然,你……'他说不出来了,他发火,摇晃,看着蒋少祖,'我现在跟你说……你侮辱我,我们决斗!'他说,痛苦地笑着。



  蒋少祖冷笑着,一面擦火柴点香烟。



  '但是我不和你决斗……。真是好一个骑士!好,再见!'他说,大步走出院落。



  夏陆流泪了。'为了她,我要永远憎恨,一生复仇!'他向自己说,走了出去。



  他跑到王桂英那里去。她正在午睡。他喊醒她,坐下,又站起来。



  '我和蒋少祖说了!也许你不同意,也许你会伤心,啊,也许你仍然爱他!但是,我说了,我告诉你,桂英,我要憎恨他,我要复仇……现在,你做最后的选择,我的命运!



  ……'他说,含着眼泪,混乱地、激动地看着她。



  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摇着她的赤裸的腿,严肃地看着地面。



  '这有什么!'她抬起头来,说。



  '但是……'



  王桂英哀愁地,娇媚地笑着,站起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吻夏陆的有须的、年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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