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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书籍名:《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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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以后的第三天,蒋家的人们有了一次关于他们的家庭事务的长谈,但没有结果。男子们认为这种失败完全是由于妇女们在内的缘故:她们惯于把谈话引导到感伤的慰藉上去。蒋蔚祖和蒋少祖,由于不同的理由,对这个谈论持着沉默。



  男子们后来又围着蒋淑媛谈了一次。他们最先提到财产问题,其次提到人力的影响问题。这次谈话,虽然还是没有结论,但大家认为已经把一切弄明白了。这次蒋少祖怀着阴郁的兴奋说了很多。



  蒋家有着庞大的财产。但这个财产却是死的,大部分在田地房产上,其次在古玩珠宝上,十年来,老人搜藏了极为可观的古玩珠宝。但这些名贵的东西正在逐渐地被蚕食。女儿们拿走了一些,苏州的姨姨拿走了一些;族人们偷了一些;金素痕弄去了大部分。大家认为金素痕在南京藏有八万元以上的古玩珠宝,并且因此结识了一个年青的珠宝商人,造成了蒋蔚祖的不幸。



  大家在谈话里最初没有提到姨姨。后来,在提到珠宝时,蒋淑媛提示说,姨姨家里已经靠这些零星的东西在镇江开设了店铺。大家沉默着。



  姨姨很年轻,大家称她为小家碧玉。她是被老人用钱买来的。蒋家的女儿们,因为不常在家,所以对她颇好;但她在这种家庭里决无地位。金素痕好多次指着脸骂她,老人却装做不知道。



  老人对待金素痕的苦心是大家都明白的。老人最爱蒋蔚祖,而蒋蔚祖是绝对地被操纵在美貌的妻子手里。他们结婚已经四年,最初几个月住在苏州,然后,由于金素痕的意志,他们便开始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每次住两三个月,最多在南京住过半年。



  这种流动显然是有着不小的目的的。到南京,为了向老人要财产;回苏州则为了调查并监视财产。老人痛苦地和媳妇争夺儿子,甚至劝他再娶一个,但这一切毫无效果。远在三年前,为了儿子,老人向媳妇做了最初的让步,在南京下关置了二十万元以上的地皮和房屋,暗示这是给他们的,把租钱划给了他们。老人的逻辑是,尽可能地顺从媳妇,使得媳妇尽可能地顺从儿子——最初是这个逻辑,以后还是这个逻辑;以后是不得不是这个逻辑。



  但这个购置房产的行动招致了不幸。最初是,市政府大规模地动手建设南京,把下关的这一块地皮划为工厂区,出低价收买。老人焦急了,在运动和贿赂上化了很多的钱。市政府缓和下来了,但又不能收到租,因为房产地皮全为流氓光棍占据。这些流氓光棍承认蒋家是主人,但不给租钱。这里面有着复杂的、黑暗的、重利盘剥的关系,孤独的老人无力打进去,而光棍们发了财。大家知道这些光棍们和金素痕的父亲,有名的大讼师金小川有着血肉的关联。这笔财产就是由他介绍购置的。



  其次,老人在购买这笔产业时,因为现金不够,向苏州的一家钱庄支借了十万。事情拖下去,每年要付一万元左右的利息,老人陷在困苦中了。



  但这还不是什么不幸,虽然是很大的打击。不幸的是,金素痕并不懂得老人的逻辑。她不断地声明房租收不到,不断地向老人索取。有一次她跑回苏州,说丈夫生病,逼迫老人写支钱的字据;她推倒姨娘,劫取了老人的存折和图章。而这一切——老人的这一切容忍的结果是,蒋蔚祖因不堪打击而衰弱了,不时单独地跑回苏州求父亲饶恕,但在父亲坚决地扣留他时,他又啼哭,绝食——逃往南京。



  最近一年,金素痕在南京生了小孩,回到苏州去,和平地和老人相处,老人因得了孙儿而快乐,情形似乎好起来了;但金素痕现在又回到了南京,并且要进法政学校。蒋少祖在谈话中提到说,金素痕是用小孩来做新的资本,他说他以为金素痕的头脑是极腐败的。大家同意了他。



  王定和说起了苏州收租的情形。他说他不大清楚,但大概是那样。其次他提到工厂。老人最初给了这个厂五万,以后又陆续地给了一些,但最近一年冷淡了,并且有了要收回那五万的意思。王定和说,实际上,老人已经收回了好几万。蒋淑媛说,她对金素痕是不放松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当天晚上,蒋少祖又去看了王桂英。第二天清早他和陈景惠离开了南京。



  蒋家的人们认为金素痕在嫁到蒋家来以前便怀有财产的企图。他们认为她,金素痕是和自己的父亲商量好了,讲好了条件才到蒋家来的。以后大家发现她在婚前便有情人,于是补充着说,她是在和父亲讲好了,在夺到了蒋家的财产后便脱离蒋家,和情人私奔这个条件后,才到蒋家来的。



  有一段时间大家商量到分家,但这显然是办不到的,因为金素痕也以分家为要挟;而倔强的老人无疑地是在有生之日决不容分家。于是大家又防备金素痕私奔——置蒋蔚祖于死地。



  金素痕出生于没落了的,改变了原来的面目的富有人家。父亲金小川有着一小份财产,原来是讼师,最近几年,插足到南京的纷杂的土地纠纷里面去,挂起了律师的招牌。这一切是很顺利的;南京很多破落的富户便是这样又起了家的。这种家庭粉饰着新式的门面,好像它很可以存在了。但它里面是有着可怕的、可怖的混乱和堕落。



  人们说过金小川有乱伦的事。但最近两年,这个小老头的全部心思是在财产的获得上。金素痕的姐姐一直未结婚,但交游广阔,有很多情人——沈丽英们称这为放白鸽。金素痕的年青的、时髦的、大学生的弟弟则娶了一个女子仅仅为了骗嫁妆。这是一个有钱而有名的律师的女儿;刚嫁过来半年,金小川的儿子便把她打回家,提出了离婚。但女人有了孕,不肯离婚,但也不回来,于是金家便弄到了价值数万的嫁妆。这个名律师起了诉,金小川用各种方法斗争,他们的官司整整地打了三年。而在这个期间,那个大学生的年青人又结婚了。



  这个名律师会被骗,尤其这个精明的、严厉的蒋捷三会被骗,是很奇怪的。显然他们两家在缔结婚姻之前是并不知道这个家庭的。——酷爱老旧世家的蒋捷三在最初显然认为一切老旧的家庭都是和自己的一样;那个名律师则显然认为一切律师都要比普通人好些。于是他们就照南京人的说法,上了当了。



  金素痕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受了相当的教育,很快地便超过了同辈的妇女们,成为新式人物了。——但她的头脑却又是一回事。她谈法律、政治、谈张学良和汪精卫,也谈维特。但她的头脑却是呆笨而荒谬的,因为她是年青美丽的,所以她是聪明智慧的。



  她认为她对蒋蔚祖的感情是无可非议的;她并非不爱这个秀美的,聪明而忠厚的蒋蔚祖。但他的软弱是她的苦恼,并且,后来的一切破坏了这个爱情。



  蒋家的形势和她自己的生活范围注定了她的命运,注定了她不可能为什么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后来,这是当然的,财产争夺的进展、风头的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坏了一切。在爱情上她很经历了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造成了她的荒唐。



  在苏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朴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



  她哄骗蒋蔚祖像哄骗小孩。她总是把蒋蔚祖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时她天亮才回来,于是蒋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静。在她不在家时他总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热乱、痛苦濒于疯狂;他哭,他在街上乱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听到她的温和的呼唤,他便安静了。



  蒋淑媛做生日以后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还没有回来。黄昏的时候,蒋少祖单独地来看哥哥,被哥哥的哭红了的眼睛和昏热的脸惊住了。



  蒋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后来看蒋蔚祖的。他企图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环境,所以进门时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亲、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屹立在周围的密集的,污秽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蒋少祖在大街旁边下车,走进一个肮脏的、两边全是穷苦住户和小店铺的小巷子,怀疑地站下来,不相信有钱的金家会住在这个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见了楼房,昏暗的灯光照着律师的招牌。蒋少祖怀着厌恶走进门来。听见了左侧房内的哗笑声:显然那里在赌博。走进不洁的小院落,蒋少祖遇到了一个高瘦的、脸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洁的老人。蒋少祖站下来,询问他。



  看见这个穿西装的、洒脱而表情阴沉的来客,老人便迟钝地站下来,把手弯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贱地笑着。



  他卑贱地笑着,同时探索地看了蒋少祖很久。蒋少祖厌恶他,低声地说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贱地笑着,说,眼光闪灼;'贵姓?'



  '姓吴。'蒋少祖说。



  '好,请您来。'



  老人引蒋少祖穿过正堂,走上楼。一个丰满的、梳着高头发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带着愤怒的表情跑下楼来,站住看了年青的来客一眼,同时迅速地举手理头发。蒋少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蔚祖,吴先生!'老人推开门,说。'好,请,少陪……'他向蒋少祖鞠躬。



  但听见蒋蔚祖唤客人为阿弟。他很狡猾地、会心地微笑了。看见金素痕不在房内,蒋少祖愤怒地关上门。



  蒋少祖脸打颤。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厌恶地注意着房内的华贵的陈设。



  '刚才那老头是谁?'蒋少祖问。



  '她爹。'



  '刚才在楼梯上,一个穿黄绸衣的,高头发的是她姐姐?'蒋蔚祖点了一下头。



  '的下房里打牌九的是些什么人?'



  '不大清楚。'



  蒋少祖点烟,严厉地看着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为……'



  蒋少祖浮上忧郁的笑;他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辩解。



  '我闷的很。'蒋蔚祖说;'你拢不拢苏州?''我后天走。还不一定去不去苏州。你知道,爹爹不愿见我。'



  '不是这样的,阿弟。'



  '怎样?'



  蒋蔚祖凄凉地叹息;温柔地笑着,看着弟弟。



  '你好几年都不回家了,阿弟。这回来的时候,爹跟我说你,他说你应该回来。爹爹年纪大了,阿弟。''对的,是这样。'蒋少祖冷淡而苦恼地说。'但是我被牵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的脸打颤。



  '你还记得苏州么?'蒋蔚祖更温柔地笑着问。蒋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么?但是河里现在不好玩了,河里现在寂寞了。'蒋蔚祖友爱地说。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忘记,但我无需记得。'蒋少祖想;'看见他这样真是不能忍受的,一个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却使一个女人……不,这是不对的。怎样从这间房离开呢?一切阴沉、痛苦,一切悬念压迫我;但是把他留在这里么?留在这个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么?预备向他说什么呢?他能懂我的话么?是的,无需说,不必说,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压着手指。



  蒋蔚祖含着悲伤的微笑凝视着弟弟。想到这个弟弟就是以前那个顽皮的,温柔的男孩,他就觉得非常凄凉。'他在想什么?'他想。'阿弟。'他唤。于是蒋少祖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少祖弟啊,什么都离开了我,什么都去了啊!'蒋蔚祖说,同时啜泣了起来。



  蒋少祖动着下颚,眼部有虚假的、掩藏的微笑,看着他。'不,不是这样说!'忽然他用哑的兴奋的声音说,猛力压下手指去:'为什么要这样说?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爱嫂嫂。但是世界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唯一的办法!……'他顿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应该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动活动。'他说。



  听到这个结论,蒋蔚祖就变得阴沉了。接着,那种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的眼里出现了。蒋少祖说要走,他没有作声。蒋少祖站起来,勉强地笑着说了什么,他冷酷地看着他。



  蒋少祖觉得难受,走到门边又走回来。



  '我后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里吗?'他问,谨慎地、困惑地笑着。



  蒋蔚祖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但弟弟刚刚离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单。想到金素痕还没有回来,他就痛楚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倒在床上了。



  觉察到有人走动,他跳起来,打开了灯。但看见是金小川,他就厌恶地皱着眉头。



  金小川喜悦地笑着看着他(他多半这样看他),自在地坐下来,开始吸水烟。他从烟里喜悦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令他高兴的、顺从的小孩。



  '刚才来的,是你弟弟吗?'他笑着,安闲地问。蒋蔚祖不回答,皱着眉头向梳妆台走去。



  '是你弟弟吗?好新式的年青人!'



  '是的!'蒋蔚祖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干事……他每个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悦地笑着问,在膝盖上擦着左手心。



  蒋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带上了门。



  蒋蔚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夜深时还在房里徘徊着。最后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着每一辆车子。每一辆车子在远处,在昏朦的灯光下都是可亲的;但在走近后便变成可恨的了——它们载着别样的人们。车子陆续过去了,或在另外的门前停住了。空了的车辆发出轻微的响声通过着街道,卖夜食的小贩在远处用凄凉的长声叫喊,并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细雨飘落了。远处有呜咽般的、间断的、孤独的声音,很难分辨是什么声音。



  痛苦的,灼烧的蒋蔚祖靠在电线杆上,仰着头。



  雨落在他的脸上,他舐着嘴唇。他是发了怎样的誓,要惩罚金素痕啊,可是,看见了那辆辉煌的,张着轻篷的包车——这辆包车终于来了——他的心立刻就恬静如婴儿了。他跑近去,呼唤了一声,立刻就跟着车子走起来。



  金素痕轻轻地在篷子里面回答了他,——这种情况她是已经习惯了。车子停在门前,蒋蔚祖拉开了车篷,她就庄严地走了下来了。车灯照见了她的浮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带着厌恶神情的脸。



  '我在等你。你到哪里去了?'痛苦的蒋蔚祖问,小孩般皱着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说,指车内的包里,'死囚,你总是这样!谁叫你等!'她说,提起衣裳向里面走去。蒋蔚祖愤怒地、痛苦地看着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门廊里用谴责的、疲乏的声音说;'头发都湿了!生起病来,我怎么是好!'她说。



  '都是为了你!'蒋蔚祖生气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总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关。……死囚,今天不许胡缠!'她低而疾速地说,走过照在微光里的院落。






  金素痕进了所谓法政学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借口。她总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时,从浮华里凄凉地惊醒,她便回到家里来,整理财产。这个工作总是给她带来了恬静的,忧郁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占了房租的父亲有了一次剧烈的口角。她回到苏州去,然后,因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笔现款。临走时,她欢欢喜喜地向老人说,小孩长得很好,秋季他们要回来,于是她又弄到了几件古玩,据冯家贵说,这时候,老人打开了橱,她笑着自己动手来取。老人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她动手拿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时,就红着脸撇开了她的手,愤怒地关上了橱。但她笑着说,爹爹错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这些情形,在南京的蒋家的人们都晓得;冯家贵总是即刻便把这些告诉他们——或者为事务来南京,或者写信,用他的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笔。但在南京的人们已没有能力再注意这些事:他们已不再为它们激动;他们觉得,较之未来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这些事都是细小的。



  他们在这一段时间里,是在忙着蒋淑华的婚事:这是那样的令他们悬念。在全体的积极下,蒋淑华的婚事进行得很顺利。蒋淑珍领汪卓伦去了苏州,老人满意,答应了。老人是那样的满意,在无穷的烦恼中这是一件难得的快乐,老人并且答应了来南京主婚。



  从蒋淑媛生日的那天起,汪卓伦便成了蒋家的亲密的人物。汪卓伦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到蒋家母亲的老宅,经常到蒋淑媛那里。他做了在他的身分里应做的一切;他有礼,耐心,陪太太们看戏,应付冗长无味的谈话,并且给蒋家的老人和小孩们送礼。他做这一切显得很愉快,但实际上他心里很苦恼,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所不习惯的,他常常要觉得羞耻,并且嫌恶自己。



  他对于这件婚姻还是很害怕,首先,他朦胧地觉得,他将要酿成错误。其次,他觉得,这个时代,人们为金钱或别的什么结婚,但他,汪卓伦不能够这样——他很怕别人以为他是这样。他认为结婚所带来的金钱会使两个人都不幸福。最后,蒋淑华身体很不好,也许脾气也不好。



  他对这些有着繁重的考虑。首先,这个婚姻的提起唤起了他的深重的悲哀,他觉得他,汪卓伦,不能够再适应别人。虽然多年来他在同事们中间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却是孤独的:很少参加宴会和娱乐。他孤独地、单调地生活着,对这种生活有着明白的意识;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渐地来临,他对这个思想已经习惯,毫不觉得它可怕。他对各种社会事变不大关心,他希望能在静穆的乡间,消度以后的岁月。因此,在那天和蒋淑华谈话以后,他对自己的幸福意识发动了强烈的谴责。他认为自己是不能忠实的。他认为较之家庭幸福,他宁是更喜爱那种死灭的自觉,——至少后者是于他更适合些。



  所以在后来几次和蒋淑华会面时,他的沉默多于说话,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的阴冷。但别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惯于顺从别人。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使地承认了他的幸福意识了。他不明白他究竟决定了没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样进行的:在蒋家姊妹们带小孩出现时他就送礼,在她们请他时他就去,而最后,在蒋淑珍邀他去苏州时,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就向部里请了两天假。从苏州回来,他继续考虑着,悲伤地明白了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从苏州回来时天在落雨。和蒋淑珍分开后,他坐人力车回家,车子在雨里行走着,泥水在下面发响。凝视着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云,不经心地看着就在眼前经过着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伦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着他的是空虚的、熟悉的房间,他感到满意,他想到他的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经开裂,考虑是否要新买一个。这时车子滚过泥塘。'不,不要买新的!一切旧的、破的,它们要留下,因为它们是我的!'他想;'无论怎样,我不能再过什么新的生活,耽误别人!我并没有向她们提半个字,这是对的,在还没有错误的时候——我留着我的漱口杯,我不买……'他看着灰色的雨幕,对自己说。'我觉得心里安静,没有什么引诱我,这样最好!我没有错。我没有堕落。让我安静,逃开,死去。一切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再去看她?'车子走近时,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离开两天内涨满,并且变得清洁了:'多好,——是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的,只有这些才属于我,没有花开,但是秋天的萧条的树木为什么不好?……'



  他走进门去,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见一切都照旧,心里充满了感激,随后他就安适地睡去了。醒来时,已经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间里的一切使他异常感动,他用手垫着头躺着,寂寞地继续着以前的思想。



  有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没有动。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谁来呢?他应该回去,因为他自己也是烦恼的。'他想。'哪个?'他低声问,坐了起来。



  听见是蒋淑华,他皱眉了。他开了门,笑着,有礼地向她点头。



  '实在是一回来就很累,太匆促,没有去你们那里。'他烦恼地微笑着,说。



  蒋淑华坐下来,把绣着黄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说了关于天气的话,沉默了。谈话不连续,蒋淑华不时脸红。显然她觉得她到这里来,是不对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伦还是那个温柔的,羞怯而忧郁的汪卓伦,那么她到这里来便是对的。但现在这个汪卓伦是冷淡、拘谨、烦闷。



  '你,你觉得苏州怎样?'她用假的声音问,脸红了。'很好。'汪卓伦回答,不安地看着她。'我还是头一次去。'他说。



  他的看向洗脸架的,沉思的眼睛说:'是的,破了,但是正因为破的,才是我的。'



  蒋淑华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他的漱口杯,又看了桌上的提袋。想说什么,但又止住。



  '下雨,走路不方便得很。'汪卓伦说,忧郁地笑着。'是的。'蒋淑华回答,环顾着。'你这个房间,好像动过的样子。'她说。



  '没有。'汪卓伦笑着,'我喜欢老样子——一直是这样。'蒋淑华感到失望,并且厌恶自己。于是她笑着站起来,说妹妹等她,她要回去。



  '这里,'她说,打开了精致的手提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跟你带来了两条毛巾和一个杯子,你看你的都用不得了。'她说,脸红到耳根,眼睛潮湿而发亮;她的手,因激动而慌乱,从提袋里取出毛巾和杯子来。



  汪卓伦脸红,看着她,看着杯子,看着洗脸架。……于是汪卓伦沉重地叹息,他的眼睛潮湿了。



  蒋淑华看着他,悲哀地笑着,她的美丽的睫毛在颤抖。'你自己也很疏懒……'她怜爱地说。



  '是的,我很懒,我过惯了,但是,你怎么……'汪卓伦激动地说,用泪湿的眼睛看着她:'是的,是的,谢谢你,因为我以为我——不,我以后再告诉你!'他说,垂下头来。



  婚礼在九月末,在蒋淑华的生日那天举行了,蒋淑华对于自己的在秋天的生日感到特别精致的情意。



  这个喜期是选得非常的适合。她的病没有什么变化,经常是那样,但精神好起来了。她向来不相信医生,她像老人一样嘲笑医生:但在婚前她顺从了蒋淑媛,到医生那里去做了检查。蒋淑媛事先和医生说好,要他向未婚夫妇'说一点鼓励的话'。因此检查的结果很好,蒋淑华异常的自信,开始对医生有了好感。



  这对夫妇有他们的理想,但不明白他们是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们结婚了。



  老人来南京给这对夫妇主婚。对于由蒋淑华的意志所安排的这种朴素的形式,老人已不能反对:他过去是对这个女儿反对得太多了,但蒋淑华对老人却很经过一番考虑。她很需要他来,因为她爱他;但同时她怕他对她所决定的一切不满。她自己的幸福和父亲的愉快是同样不能轻视的,特别因为她已经不幸了这么久,而老人的晚年是这样的——有些凄凉。



  在姊妹们中间蒋淑华是特别倔强的。她很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像蒋淑媛曾经做过的那样,但她认为蒋淑媛是为了俗世的利益,而她,是为了那个崇高的境界。事实上,老旧的婚姻礼节是完全被蒋淑媛推翻了,蒋淑华是可以很容易地做下去的,但正因为这个,她想她不该这样。



  蒋淑华有着特殊的形式的爱好。照着她的意志,汪卓伦搬到蒋家的新修理的宽敞的房子里来;照着她的意志,他们买了东西,布置了住宅。汪卓伦觉得,顺从她,是幸福的。



  但老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反对。实际上,在他的意志成了蒋蔚祖的不幸之后,他便考虑了另外的儿女们,对他们的自己寻求幸福的意向同意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中间的痛苦的挣持——蒋淑华的婚事才迟到今天。



  老人给蒋淑华带来了庞大的嫁奁。



  但这对于新夫妇是有些意外的,蒋淑华曾经向汪卓伦说,只要能够过活,此外她什么也不需要:爹爹的处境很困苦。汪卓伦,被她的坦白和高尚的意念感动,但同时觉得很惶惑。



  蒋淑华是在苦恼地等待着要知道父亲将要给她什么。她很想要一些足以保障生活的东西,但同时觉得这是很可耻的。并且她想要一些宝贵的纪念品,梦想把它们留给她的未来的小孩们,但一想到父亲会不给她,她便要觉得恐怖。



  老人比预定的早一天来南京,事前来了电报,蒋家全体赶到车站去迎接。但这个电报大家没有通知金素痕,因此也未通知蒋蔚祖。



  …………



  蒋家的多数的人们在听到汽笛和车声后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挤在月台上。这个图景是很动人的。



  他们的脸上是有着那样的紧张的感动的神情,他们不许小孩们说话,老年人看不见黑烟,向姑娘们笑着。在新夫妇脸上,是有着大的严肃,它表现了对于命运的高贵的容忍。



  列车冲进了月台,猛烈的水汽使他们向后逃跑。但即刻他们又跑近来,注意着每一扇窗户。傅蒲生叫了一声,追着一扇窗子向前跑去,于是被裙子和长袍裹着脚的、惊慌的妇女们在纷杂的、愤怒的人群中跑了起来。



  老人伸出了他的银白的头,妇女们锐声叫喊起来。老人迟缓地走下车来,大家拥了上去。



  老人慈爱地,温柔地笑了。发现蒋蔚祖不在,他皱眉,但即刻又笑了,眼里射出动人的光辉来。



  老人轻轻地撩起蓝色的缎袍走过来。蒋淑珍伸手去扶他,他笑着摇头,一面向流泪的老年的妹妹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话。然后向老年的妻子说话,然后笑着盼顾小孩们。'啊,你们都好吗?'他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笑着,被大家簇拥着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住,吩咐佣人们取行李。



  当大家发现所带来的东西一共有二十件时,他们是怎样的吃惊!——他们每个人是有着怎样的感想啊!



  生病的、瘦弱的、诗意的新娘在回家的汽车里便哭倒在大姐身上了。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姊妹兄弟们;她觉得父亲是在心里流着血,在整个家庭的厄难里给了她这些东西的。于是她决心什么也不要。



  老人被拥进洪武街的宽敞的阴凉的老宅,显得很安静。吃了点心以后他吩咐佣人去找蒋蔚祖。于是他开始和儿女们谈话。他显出极大的和平与安静,显然他怕大家怕他。



  老宅门口围满了邻人们。行李从人群的惊羡的眼光中运了进来。行李运完以后,老人唤苍白的、柔弱的蒋淑华走进后房。他关上门,查点行李,在房中慢慢地走动着。



  蒋淑华是被这种东西压倒了。她严肃地、苍白地坐在靠门的大椅子里,看着老人。老人向她笑,她垂下了眼睛。'这是一桩事。'老人低声说。



  '爹,我想和你说话,晚上和你说。'



  老人摇头,慈爱地看着她。她垂下美丽的眼睑,她的下颔颤抖着。



  '爹,我想带你去看看房子,我弄好了。'她哑着声音说,移动着身体,想到父亲心里不会满意,她叹息了一声。老人看着她。



  '这些,我不要,爹。'忽然蒋淑华用兴奋的声音说,脸更白了;'因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过活,我在这十年里对不住爹爹!'她说,苍白的脸上有了严肃的、坚决的、矜持的表情,眼里有了泪水。



  但老人摇着头向她怜惜地笑着。



  '爹,我说了,我心里……你,你总该明白我不讲假话!'



  老人笑出了讽刺的,虚假的声音。老人显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说,徘徊起来。



  '我只要那个房子,只要——顶多,只再要水西门外的那一栋!我喜欢乡下,我们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给这个。'蒋淑华固执地说,'另外,我要,我要苏州一点小东西。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将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爹,并不是钱。'她说,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热的眼睛看着父亲。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势使她停止。



  '呆子!'他说,'你要什么,我晓得。啊,不许再说!为什么你这个鬼像,哪个敢说你拿多了!哪个敢说!'他愤怒地大声说。



  '不是,爹,决不是!'蒋淑华锐声说。



  '傻子啊!你要的,我晓得。'老人愤怒地说,'不许再说,我给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说,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来。



  蒋淑华没有动,看着父亲的在箱子前面移动着的身躯。看见父亲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类的东西,她痛苦地皱着眉。



  老人又打开一口箱子,同时笑出声音来。蒋淑华站起来,走了过去,立刻蹲下来,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为这口箱子里的晶莹的东西正是她梦想留给她的未来的孩子们的,因为父亲是这样的理解她,并且,她啜泣,因为过去的、黄金般的时代不可复返了,因为那个黄金时代是被各种错误和矫情损害了。



  老人左手抓着一件东西,用右手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回来了的,但又要离开的女儿。老人嗅鼻子,滚下了眼泪来。






  老人对蒋淑华所精致地布置的一切很满意——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因为在蒋淑华领他走进明亮的、洁白的、窗前挂着纱幔的房间,骄矜地、带着那种雅致的审美态度向他指示家具的位置和陈列,并且说明她虽然也喜欢父亲所喜欢的,但现在的南京妨碍了这个时,老人曾经愉快地笑着点头。他在蒋淑华的雅致的世界里站了很久,显出很大的耐心。



  蒋蔚祖当时就来过,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显出他的漫不经心。它们显然不是金素痕选择的。蒋淑媛问他买了好多钱,他不耐烦地回答了大概的数目。蒋淑媛兴奋地描写说,他一定是买东西时没有和店家算帐,不要找钱,掉头就跑。他烦闷地点头。回答说:'我不像你们那样小气。'这个回答使蒋淑媛不快,于是老人谴责了蒋蔚祖。



  老人显然不愿提起家务。这次来南京,他对一切花钱的事表示了赞许。于是大家买燕窝之类的东西给他——这些东西他其实是并不缺少的。'够了。你们干什么?'他说,这句话在大家无疑地等于赞许,他深思地、但简短地提到蒋少祖,大家说这次蒋少祖夫妇有事不能来,已经来了电报,他就沉默,谈到别的上面去。晚上他向女儿中间的一个简短地说,他愿意蒋少祖夫妇回一趟苏州。'有些事情要交代。'他说。第二天,年老的世交们来访,下午,金小川和金素痕来。老人在和世交们谈话时,谴责当代,预言未来,显得非常的兴奋。但一和金小川交涉,他便显出涣散、沉闷、不愿意。



  因老人的来到而淡妆了的金素痕,在问好之后便退了出来,金小川谄媚地看着老人——好像他是奴仆。金小川即刻便说到下关房产的事,说必须主人亲自去交涉。



  老人抽着水烟,沉默地听着他,不时看他一眼。他说得愈久,蒋捷三便看他愈频繁,并且面孔愈沉闷。'你看,亲家,他们全是有后台的。小陆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亲家,他们市政府的路子很通。'蒋捷三看着他,他恭谨地笑,沉默了一下。'有价钱,亲家,卖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温柔的假声说,欠着腰。



  蒋捷三看了他一眼,两腮下垂,闭着眼睛抽烟。'这回是铁道部。也是风闻,头绪却是很难!'金小川挺直身体,正直地说,'不过,这个数目……'他竖起两根手指,欠着腰,温柔地,甜蜜地小声说。



  '怎样?'蒋捷三疲乏地说,小孩般皱眉。



  '十四万,亲家,啊!丢开,丢开,让铁道部上当去,他们去打架!'



  蒋捷三频繁地瞥他,沉思着。



  '不卖。'他回答。



  '亲家真是生性固执生性顽强,可嘉可佩,但是现在的南京可一日千变哪!'金小川摇头,大声说。



  老人的两腮严厉地下垂。



  '现在的南京可风云莫测哪,市政府一个计划下来,警察厅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院……'



  蒋捷三忽然压下眉头,眼里有了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着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声说,看着金小川。



  金小川看着他,被他的眼光所支配,站起来,嘀咕着往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身,笑着鞠了一个躬。



  '亲家,改日奉访,啊!'他用甜蜜的假声说。



  婚礼时,快乐的,怕别人笑闹的汪卓伦在听到老人的祝词以后改变了心情。老人意外地说得很多,并且说得很广泛,使新郎有了严肃的、冷静的心情。礼堂就布置在自己家里,礼堂很小,但客人极多,除了老人的故交以外还有汪卓伦的准备笑闹的同事们——客人们一直挤到院落里。伴着新娘在笑闹声中走进礼堂时,汪卓伦怕错,快乐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变了心情——使他变得冷静而严肃。



  老人安静地,严肃地站在灿烂的颜色和辉煌的灯光里。老人在说话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来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的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的周围是些什么,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的血汗,不知道儿孙的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不过,这个话是和结婚不相干的,'他思索着,'应该快乐的时候,你们快乐。好。'他低声说,看着大家,然后严肃地鞠躬,走到旁边去。'是的,他说了这个,但是怎么我没有想到这个?'汪卓伦想:'我从前是想到的,但是近来竟然完全忘记了,但是他说了什么?他说:要明白自己的祖先,而将来,那是在于你们自己!那么,怎样我只能想到我们两个人?不,不是两个人,是大家,是我们大家。我们在大家中间,生于今之世。'汪卓伦想。'为什么?'他在鞠躬的时候想。'是的,是的,是这件事。'他对自己说,叹息着,跟着被蒋秀菊扶着的新娘走动,避免踩着她的纱。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关的产业,然后回到苏州去。



  蒋淑华的嫁奁使金素痕惊动,她觉得老人是在企图尽量地在自己死前用这种方式分散一切。



  婚礼后的第四天,她和蒋蔚祖来看蒋淑华,快乐地、诚恳地请求蒋淑华给她看看'苏州货'——蒋淑华冷淡地拒绝了。但后一天,蒋淑华不在家,她单独地来了,要求江卓伦给她看。



  蒋淑华忘记和汪卓伦说这件事。在新婚的快乐里,汪卓伦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的,他愉快地允许了金素痕,带她走到后房去。



  金素痕惊羡地笑着,赞美着房间的布置,并且赞美他的诗意的夫人。汪卓伦幸福地单纯地看着她。



  '老太爷这个陪嫁轰动了南京城,为什么不展览一下呢?尤其我多么喜欢看一看啊!'金素痕生动地说,'总是,有一种怀念,我觉得过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摇头。



  汪卓伦站在房间中央(想到他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便完全幸福),那样地笑着看着金素痕,好像说:'你说的很对。但是过去,也许是好的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并不看重财产。我什么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赞美,我仍旧快乐!''你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说,用力摇头。



  '哪里。'汪卓伦柔和地说,眼睛笑着;'这些东西,我们并不需要,累赘得很,我自己都还没有看过。'他的笑着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怎么有时间看这些呢。'



  汪卓伦搬动木箱,打开最上面的两个。他蹲下来,把貂皮和绸缎撩了一下,站起来,皱着眼睛笑着,含着特殊的悲哀注视着金素痕。



  '啊,这个……不过,我怎么好动?'金素痕活泼地说,活泼地笑着。



  '你看吧。这是你们蒋家的东西——古色古香。'汪卓伦说。



  '嗯,是的。爹从北京弄来,为了……现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这个,我就好像回到从前,很远的从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来。汪卓伦不再看她,为了——对妻子的贞洁。但他仍旧笑着,而那种特殊的悲哀神情更鲜明。他觉得金素痕是应该悲哀的,因为他还追忆那个幽暗的,无可留恋的过去。



  '这是二姨姨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二姨姨的针线,多么好!'金素痕喜悦地说,挑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来。'这个,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为了这个还气哭过!'她笑着,继续翻开来。'你看这个,现在简直不能穿了,要改,没有这么巧的裁缝;爹上回说给我,我没有要,啊,连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红里面带黄色……'



  蒋淑华走了进来,汪卓伦带着那种悲哀向她笑着,她皱着眉,注视着金素痕。



  '哦,淑华姐姐,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回头,吃惊地笑着高声说;'我是一饱眼福!看哪,你记得吗?爹说这是二姨姨的针线?从前的旧式女子多会持家啊!'



  蒋淑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轻蔑地说,走向桌子。'可是我们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头脑了。我们也许在别人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不过,淑华姐姐,是社会风气造成人的啊!'金素痕站起来,娇媚地,抱歉地大声说,'我们总不免有时犯错,不过,人生是一场梦啊,我们总希望世界宽大为怀,……'



  蒋淑华迅速地转头和汪卓伦说话,打断了她。她痛苦地笑着,沉默了。显然的,她此刻所处的这种不利的地位使她说多了话,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蒋淑华靠在桌上凝视着地面,眼睛里有着轻蔑的、讽刺的微笑;然后这种笑容出现在嘴旁,她凝视着金素痕的脚部,用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华姐姐,几点钟了?'金素痕问,困恼地笑着。'不清楚——大概十一点。'蒋淑华回答,看着她的脚。'啊,这样迟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们多如意啊!房间真雅致!……'她说,笑着转身,向外走时她的面孔变得严厉。



  汪卓伦温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气大。'在门口她向汪卓伦说,同时亲切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说:'我同情你——你以为你很幸福吧?'



  这个眼光使汪卓伦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现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单独对于他的同情,更不能接受这种同情。他没有回答,他转身,以强韧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来。



  走进房,他感到了苦恼,他做错了事。但像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想说明他并没有错:他做这个是因为蒋淑华所给他的强大的幸福。



  仆人在搬箱子。蒋淑华坐在桌边,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看着门。



  '这种东西!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说,感到他的情绪,沉默了,看着他。



  '她——其实很可怜。'汪卓伦温柔地笑着说。这几天他觉得别人都可怜。



  '你不知道,她俗恶不堪!她全家堕落!而她自以为了不起,这是最坏的,我不能想到我会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世界上!'蒋淑华说,脸变白,显然不能抑制她的激动,'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要看东西!我说,东西不在这里,'她露出自制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卓伦一眼,沉默了。汪卓伦站在她面前,苦恼地,小孩似地笑着。



  '那么,我不应该,'他温柔地说,'我是太高兴,觉得看一看没有关系,而且这些东西毫无意思……'



  '但是,这是我们父亲的纪念,你知道我的半生。'蒋淑华凄凉地说,低着头。



  汪卓伦苦恼地沉默很久。他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情感,在以前,她对这些东西是特别轻视的。



  '我不应该,是的,我太喜欢,也许不应该太喜欢,但是我是这样……满意……我错,啊!'



  蒋淑华认为他怀疑他的——他们的幸福。常常是这样,说话和听话同样是很难的。她的下颔颤抖着。



  '你明白我们的家,你……明白我的半生。'她激动地说,迅速地播弄着衣角。



  汪卓伦注视着她,有了怀疑。但同时他决定完全认错;不说任何话,完全认错。他恳求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在接触到她的哀愁的视线的时候,他就严肃地微笑了。'淑华,我曾经想,我要做一个女人的最好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女人的最好的丈夫!'他说,带着强有力的,激动的表情。



  蒋淑华抬头凝视着他,流泪了。汪卓伦怕激动——他明白他说了什么——带着泪湿的眼睛走开去。






  十月初的一天,金素痕和蒋蔚祖到下关去收租,大部分的租钱是可以收到的,但总要金素痕或金小川亲自去。收租以后,金素痕把钱全部地交给了丈夫,要他买一点东西,然后绕小路进城,她告诉丈夫说,她是去找一找表姐,蒋蔚祖看着她的车子走开,慢慢地走进城。



  是晴明的,温暖的日子。蒋蔚祖安静地走着,挹江门内两边的斜坡上的变黄了的草木令他愉快。想到好久以来都淹没在女色和尘俗中,现在又能够感到自然界的变化——在尘俗旁边进行着的静穆的,端丽的变化,他的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草色变黄,在暖和的、金色的太阳下,人行道树在悄悄地落叶。在城市上面,是淡蓝色的,高远的天空。天上飞着什么,一定地、经常地飞着什么,——鹰或者鸽子;一切是这样好,这样和畅。



  蒋蔚祖想到他的生活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痛苦,是堕落得很深了。想到人类是堕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却永远柔顺、静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叶,嗅着它,带着温柔的,安宁的心情慢慢地行走着。



  '我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心境,那时候——多好。'他想:'我为什么不看见,不相信?她是没有错的,但为何她不看见这些——这些草,这些落叶?是的,总是责怪。但是产业有什么好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人生短促,怎么能够为了金钱?留给哪个呢?留给儿子,像父亲留给我们一样,那是无益的!并且现在人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她怎么能够不了解,以她的聪明,她何以能够不看到在这个太阳下,这些叶子变黄,而且落下来?'他兴奋地想。'她到的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的美貌,安静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了解,知己是多么难啊!人们的利欲的心,人们的搬弄是非的嘴是多么可怕啊!'他低声吟哦,抚摩着黄叶,'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岁年华!光阴催人老啊!'



  他低着头,背着手,痴幻地走着路。走完草坡,两边出现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车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懒散地买了东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他便决心去看她,于是替她买了皮鞋。他抱着东西再坐上车子。车子离开闹市,迎着夕阳走去。他惘怅地凝视着落日的光辉,感觉到人世的无常。



  洪武街的忧郁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的光辉中。落日通过它背后的草场照着它。瓦上,稠密的瓦楞间有绸缎般的光影;院墙上有着光辉,另一边是潮湿的,阴凉的暗影。院内没有声音,因蒋淑华的离去而颓败了的花坛沉在阴影里,一切都显得颓败。



  蒋蔚祖从蒋淑华搬开以后还未来过这里。他往里面走去,觉得有了变化,于是凄凉地想到白衣的蒋淑华已经离去,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坛,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到姐姐从廊下提着洒水壶走出来的情景。他站住不动了。



  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于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



  老人在女儿搬走后更易怒,她觉得她的生活完全被别人毁坏了。她是不识字的,愚笨的女人,她的一生,是安全败坏在粗暴的妒嫉里面了。她给蒋家生了这么多的儿女——傅蒲生称她为蒋家的功臣,但儿女们都远离了她,并且不觉得这是不该的。



  蒋淑华离开后,她更寂寞,觉得缺少了什么,因此更易怒,时常要砸东西,打佣人。她的气力很大,她的举动使得女儿们悲伤而厌恶。女儿们有时来看她带东西给她,但很少有好的结果——她的怪戾简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觉得一切都虚伪,亲戚们虚伪,儿女们虚伪,他们的衣妆和动作虚伪……



  看见蒋蔚祖,她就愤怒地皱起脸来。蒋蔚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好像没有听见。她注视着蒋蔚祖手里的东西。蒋蔚祖再喊她,她皱眉,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买给她的。



  蒋蔚祖很孝顺,但不比姊妹们细致;他惯常顺自己的心情做事,有时对某个人特别好,有时则不觉得他存在。他今天是来看妹妹的,因此,他虽然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母亲。



  蒋蔚祖走向母亲,笑着,不觉得有错,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买这些干什么?'老人厉声说,掷响着拐杖。'素痕买的。'蒋蔚祖不愿意地回答,沉下脸,往里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个婊子叫你,又是……你钱多,你家里成千累万!'



  '妈!'蒋蔚祖愤怒地喊,走进蒋淑华的空了的房间,愤怒地关上了门,他听见母亲继续发怒,发哼,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他站在房里咬牙切齿。不知何故这个愤怒特别令他痛苦。近来他特别不能忍耐,特别频繁地经历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觉得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他觉得一切都荒谬可憎。他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溃、模糊,自己已濒于毁灭。



  他想走开,但听到了轻巧的皮鞋声,皮鞋声消失在对面房里,然后,几分钟后又响近来。面容显得特别的庄重,甚至显得严厉的苗条的蒋秀菊走进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她开灯,皱着眉,烦恼地看着哥哥。'她们都这样对我。'蒋蔚祖想。'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他冷淡地说,推过盒子去。



  蒋秀菊敷衍地看了皮鞋,勉强地笑了一下,把它搁在床上。



  '你买了多少钱?'她问。



  '你不用问吧。'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但是,我自己有皮鞋。不过谢谢你,你关心我,在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二哥,他不负责任。'她带着特殊的冷静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显然她心里有着严重的事。



  蒋秀菊再看皮鞋,这才注意到它,于是脱下鞋子试了一只。大了一些,但她没有说。



  蒋蔚祖机械地看着她穿皮鞋。在她的刚才的冷静的表白后,蒋蔚祖已经不再注意皮鞋了;他看着她,希奇她的冷静,同时觉得这冷静使他自在。



  '你今天没有事?'他问。



  '朋友邀我去看电影,我没有去,今天我睡在这里。'她非常冷淡地说,穿上了原来的皮鞋;'淑华姐姐去了。'她机械地说,看着窗户。



  '我刚才看到花倒了。她去了,这里没有人注意。但是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她,这是一种纪念——姐夫多好的性情,比他们都好。'蒋蔚祖说,热情地笑着。但同时搜索地看着蒋秀菊。



  蒋秀菊忽然抬头凝视着他。这种凝视使他觉得可怕。蒋秀菊的脸上有了愤怒的表情。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她托着腮,看着桌面,小声问。'下关,和素痕一路去的。'



  '后来呢?'



  '后来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进城……'他惶惑地说,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但同时想到落日的光辉。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黑暗了。



  在蒋秀菊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痛苦,和某种不寻常的怜恤与温柔。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后轻轻地放下它们。



  '什么事?'蒋蔚祖不幸地问。



  妹妹犹豫地看着他,看着窗户,摇着头。'你……我看见嫂嫂。'忽然她低声说,痛苦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在中山路看见嫂嫂,在汽车里,另外有一个男人。'她坚决地、迅速地说,凝视着他。这个视线于蒋蔚祖是残酷的。'她,但是她没有坐汽车。……'蒋蔚祖脸色变白,移动着身体说:'你说是什么样的?……'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于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的头撞在桌上。



  他不动,再没有声音,蒋秀菊吓呆了;她冷静地考虑过这个消息的可能的结果,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在她跑向他以前他突然地跳了起来;她站住了,因为他的脸使她恐怖。她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个爱情的致命的强烈,并且不知道爱情。



  '蒋蔚祖,蒋蔚祖!你从此完了!'蒋蔚祖用非人的声音叫,然后向外面奔去。



  蒋秀菊恐怖地叫喊起来,并且哭起来了。



  '妈,拦住哥哥,拦住哥哥呀!'



  她往外跑去,母亲走出来,怀疑地、愤怒地看着她。母亲大声叫她,但她不回答。她跑出门,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向哥哥叫着,终于她追上了哥哥,抓住了他。



  她并且把哥哥送到金小川家里,深夜里她回来,跑到每个姐姐那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蒋淑珍整夜不能睡眠。肥胖的、好精神的、然而悲观的傅蒲生睡得很酣。在他的均匀的鼾声里,蒋淑珍,抚摩着刚刚一岁的乳儿,把嘴唇贴在他的发汗的、凉爽的额上,想到了过去。她想到了父亲,二姨,想到了苏州,并且想到了蒋蔚祖的婚礼和蒋少祖的逃跑。一切细节她都想起来了。这些细节清晰地唤起了她当时所有的感情。



  蒋蔚祖在苏州结婚的那天,她是特别感到幸福的;蒋少祖逃跑的那天,她是曾经跪在震怒了的父亲面前求饶——这些情绪好久就遗忘了,但现在又凄凉地出现在她心里。她想起了蒋蔚祖的婚礼的布置,想起了她少女时代所住的房子,于是想起自己的婚礼,她吻小孩的凉爽的额,凝视着帐顶。夜很深了,但院墙外面还有着小贩的凄凉的叫卖声,这个叫声使她悲伤地想到了于她不相干的很多事,想到了,在南京,很多人是睡得很迟的,他们过着堕落的生活。她听到了蟋蟀的寂寞的叫声。



  她觉得大的不幸要来了,生活要崩颓了。她吻小孩。'可怜啊!'她想,'就是我自己这样的家,也没有什么根据,种种不安使什么都没有根据了。假若蒲生再胡闹一点,再在外面乱玩女人,是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谁能保住小孩们呢?在现在的时代,天天发生这样的事,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叫做家庭。'她恐惧地想,'为什么?什么使得人心这样堕落无耻?不能,不能这样啊!……在兵荒马乱里活过来的人。'她想,'他们总不安定,不能知道明天的事,于是弄成这样子了,可怜的爹怎样在兵荒马乱里支持这一份产业啊!这些年的中国,多么黑暗,杀人是多么多啊!那些人是多么可怜啊!谁能保住小孩子的将来呢?纯祖将来怎样呢?……总之,他们根本是这样堕落,'她想到了金素痕,'不可挽救了,他们的家庭多么丑!但是可怜的蔚祖!假若我是有力量的,我要喝这个狠心的女人的血!……为什么当政的人不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为什么还让这种人存在?为什么使我们这些弱者这样孤立无依啊!'她想。



  第二天她带着柔弱的,悲哀的面容起来,竭力振作地向傅蒲生说话,——不让他为她的痛苦而不安——服侍他去办公。然后是女儿的嚣闹,要钱。女儿上学后,她安顿了小孩,带着那种柔弱的、悲哀的面容去找妹妹们。



  蒋家姊妹们和沈丽英一同去看蒋蔚祖。这是很困难的,她们应该商量一下,但蒋淑珍的无主张的悲哀和蒋淑华的愤怒的悲哀好像已经确定了她们的态度,大家觉得没有什么可商量。大家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明白的,因此应该持着这样的态度,即两位姐姐的悲哀所显示的态度。



  蒋蔚祖整夜纠缠如毒蛇怨鬼,天亮时碰在桌上昏厥,说着胡话睡去了。金素痕陷在纷乱和痛苦中,没有想到蒋家姊妹们会来。



  这个夜晚于金素痕是可怕的,她几乎没有力量支持下去。她厌恶丈夫又怜惜丈夫。在她的行为仅只被怀疑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生活了。她的一切是可怕地混乱,那在先前是鲜明的,快意的一切现在是显得混乱、黑暗、愚蠢。蒋蔚祖说到小孩,并且怀疑小孩不是他生的;他叫奶妈抱来小孩,把他交给她,然后跪在她面前,求她处死他。金素痕极端痛苦,逃出了房间。蒋蔚祖拖她回来,向她忏悔、哭诉,声明要回苏州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金素痕又逃出房间。但这次她自己回来,哭了,说他误会她。她咒骂造谣的人,说一切是由于别人的妒嫉。但现在说这些,蒋蔚祖已经不能相信。



  金素痕痛苦到极点,于是用了最后的办法,以温柔来征服蒋蔚祖。这于她自己也是很残酷的,但色情的印象使蒋蔚祖恐怖——想到她能同样地拥抱别的男人,他撞在桌角上晕去了。



  全家被惊扰了。金小川敲门好几次,被金素痕骂走,最后,天亮时,金素痕凌乱地披着睡衣走出来,敲姐姐的房门。姐姐房里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预备在姐姐房里睡一下。



  姐姐穿着单薄的纱衫开门,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她。'什么事?你们整夜闹什么!'



  金素痕没有回答,她的疲乏的、苍白的脸在黎明的微光里打抖。她向内走,姐姐没有阻拦她,但她即刻退出来了:在姐姐的床上,睡着一个年青的男子。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姐姐,看着她的半裸的身体,意外地在嘴边浮上了嘲讽的、怜惜的笑纹。



  '你冷,进去吧。'她柔和地说,轻轻地叹息。



  '不,并不冷。'姐姐说,向她笑了一笑,关上了门。



  金素痕走回房来,那个嘲讽的、怜惜的笑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好久都留在她的脸上。她勉强地睡了一下,蒋家姊妹们来到的时候她正在梳洗。……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这么多人来看蒋蔚祖。最困难的是她们并无显著的理由。但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门口的时候才被发觉:她们在心里觉得并无显著的理由——那种能被言词说明的、启示适当的态度的、增加勇气的理由。她们的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假若光说是来看蒋蔚祖,那么特别在这么早的时间,对于这么多人,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说是为了干涉某一件事,为了打击金素痕,那么——没有证据;并且对于夫妻的生活,这种立场是近于荒谬的。



  因此蒋淑媛在门口停下来,向蒋淑珍说,她们最好先表示她们是来邀弟弟看水西门的房产的。但代替了回答,蒋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着她,然后看着大家。她的眼光表示,对于这件事,她只有悲哀,强大的悲哀;她要用她的柔弱的心来评判世界;因此她们应该怎样做,是显然的。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的眼睛说——并且,它说,她准备了眼泪。



  她的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泪说明,而在悲哀里目前的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因此它——目前的这个世界不能妨碍她。她提起长衣轻悄地跨进门槛。



  她们通过院落——高傲的蒋淑华,严厉的蒋淑媛,发慌的、矜持的蒋秀菊和沈丽英。金小川在台阶前擦脸,好像不认识,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们,然后急速地拖着鞋子走了进去。蒋淑珍垂着头,用她的柔弱的悲哀保护,并领导着妹妹们,提着衣服轻悄地上楼,轻轻地敲门。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开了门,蒋淑珍悲哀地笑着,看见了睡着的,额角青肿的弟弟。



  '我们来看蔚祖。'她柔顺地说,有了眼泪,向床铺走去。金素痕挽着头发,用尖锐的、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然后她走向梳妆台,露出厌恶的,冷酷的神情,继续梳头。'看吧,人在这里!'她回头向蒋淑媛高声说。'弟弟,弟弟。'蒋淑珍喊。



  蒋蔚祖醒来了,看见了姊妹们,但寻找另外的人——寻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来,看着姊妹们,又看着金素痕,他在梦里没有预备这样醒来的,他预备醒来时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的身边,向他忏悔,因此他凝视金素痕,希望她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怎样生存。发现金素痕脸上有着愤怒和冷酷,他的眼睛变得幽暗。听见金素痕愤怒地向谁叫喊,他觉得一切都完结了,于是他抓头发,痉挛着,哭叫出疯狂的声音来。



  他显得不再认识姊妹们。蒋淑珍喊他,开始了哭泣。金素痕愤怒地抛散了她的长发,冷笑着,走近来。蒋淑华眼里有泪水,她含着眼泪轻蔑地凝视这个披发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样,他怎样?'蒋淑珍跑向金素痕哭着问。'素痕,可怜可怜他,可怜你自己!……'金素痕避开她,抚了一下头发,向蒋淑华冷笑着。'怎样?'她说,'你们蒋家眼泪多,到我这里来哭!''你当心点,金素痕!'蒋淑媛厉声说。



  哭泣的蒋淑珍跑向妹妹,企图阻拦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怜地,柔顺地,女孩似地向她说话。



  '他怎样?他病了!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颔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蒋蔚祖。'说,蒋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着别人可怜!'她坚决地说。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姊妹们,他的灰白的嘴唇打抖。'说,蔚祖!'



  '我们,生死,用不着别人……'蒋蔚祖说,哭着,凄凉地看着姊妹们。他的朦胧的眼光说:'姐姐妹妹们,我们永别了!'



  '好,高贵的蒋家,你们去办你们的罢。'金素痕说,挥开头发,重新走向梳妆台。



  有了沉默。蒋秀菊跑向哥哥,蹲下来。蒋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柔顺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的手臂,向她恳求,低语。



  '素痕,好素痕,我们家里从来……'她向这个女人低语,这个女人,她夜里还想着要喝她的血——她低语,气促,又哭泣。金素痕厌恶地看着她。



  这种景象伤害了骄傲的妹妹们。蒋淑媛厉声叫了什么,上前拖开姐姐,拖她往门外走。她无力地依在肥胖的蒋淑媛身上,哭着,向蒋蔚祖说着什么。



  蒋蔚祖带着凄凉的、惊恐的神情看着她们出门。'她们走了。我们——分别了。'他想,用儿童的眼光看着金素痕。金素痕在梳头,脸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转身向蒋蔚祖走来。



  '你记好,蔚祖,除了我,你没有别人——你不许向别人说任何话!'她说。



  蒋蔚祖看着她,没有声音,露出疯狂的,阴惨的笑。金素痕发慌,坐下,抓住他的手。



  '怎样?你心里怎样?蔚祖,你心里……你认识我么?'她问。



  '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蒋蔚祖重复地,单调地说,野兽般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叫,脱开来,恐怖地凝视着他的疯狂的阴惨的脸。



  于是,蒋蔚祖就疯狂了,两天以后,金素痕带他回到苏州去。绝望的老人到上海去请了医生来,用了各样的方法,然而都没有效果。老人曾经要和媳妇拚命,但即刻便忍耐下去了,他很明白,儿子的生命,是维系在媳妇的身上的。于是金素痕就又带着丈夫回到南京来。她向老人发誓说,她要医好蒋蔚祖,然而,很显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是再没有人能够医好蒋蔚祖的了。一个月以后,蒋蔚祖的身体康复了,但他的痴狂,被这个世界刺激着,带着一种矫情,是变得更可怕起来。于是,绝望的,痛苦的金素痕便进一步地委身于荒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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