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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雕像(1)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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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个国度跨入另一个国度叫出国。圆圆的地球分割成许多条块。一个涂着不同颜色的世界政区版图,活像京剧中的三花脸。

  既有国界,便就有了出国之说。落实到行动上,出国这件事便给人以某种诱惑。查一查我们中国人的行走路线,可以发现,其实是在走着一个一个圆。乡间老妪一生都围着一个村落转。未嫁以前,围着娘家的那个村落转。花轿抬到夫家后,便又围着夫家的村落。一生中没有走出村前那条川、村后那架山的人,多得很。没有见过自行车,没有见过汽车,没有见过火车。飞机倒是有时候从头顶上飞过,不过那距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了,简直不可捉摸,有时刚产生一点想象,便被眼前繁重的劳动打搅了。

  当然时代毕竟变了,囿于山乡的老妪只是生活中的绝少数。大量的人,也许走过县城,走过省城,走过首都,漫游过风景区,或者由于特殊的原因,到过那些人迹罕见的边远之地。贾岛骑驴和李白纵马的年代过去了,有许多物什可以做人类的脚力。

  但是当老了之后,当一次次的游历的激动趋于平静之后,我们仍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在走着一个一个圆。地图上红色的边界线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定的圆一样,一遇脚步便金光四射。

  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初,门户洞开,出国热空前地热起来。我认识一位姑娘,一九六九年春来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她很漂亮,手很大,骨骼很大,细细的脖子擎起一颗高贵、美丽的头。

  整个形象一匹英国良种马。她曾经搞过文学,如果继续写下去,那么,今天的才女就没有活路了。记得她最初穿牛仔的时候,大家都很惊异,觉得这粗糙的、像劳动布的东西,为什么穿在她身上那么妥帖、大方。她几次回调北京不成,便一怒之下,去了香港,接着走了法国。她发誓要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祖国时,以一位大企业家的身份重返北京。她现在处境如何,正在成功路上走,还是在生活面前碰了壁,我们无从知道,也不便去打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我们只能远隔千里万里,每一次想起她时,便致一个美好的祝愿。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九七年将近三十年。她要用三十年时间走完一个圆,这种毅力和勇气真令人敬佩。假如在成功道路上,确实需要动用一下她过人的才华和美貌的话,那自有她的道理。

  我还认识一位朋友,一位漂泊者,一位在中国大地上痛苦地思考着和行走着的人。他毕业于南方某大学,后来出于对大西北的神秘感,丢掉户口和工作,招聘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教书。新疆待了三年后,又被招聘到北京一家杂志社。他所以能这样流动,在于自己的年轻,有才华和得过且过的生存态度。这真是一个彻底地与旧的羁绊决裂的革命者。我从他那里汲取了许多新的观念和新的思想,我把与他的结识当做自己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地域对他是没有禁区的,哪里适应他的生存和发展,他就奔向哪里,而我们知道,生活的女神有时候是偏爱这些强者的。她有时候有意识地塑一两个巨子,为的是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相形见绌。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个小科长可以压你一生;对有些人来说,他匆忙的脚步要把地球踩平。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友人说,他没有办法请我到家做客,因为孤身一人居住着一个大剧场,直到晚场散了,这剧场才是属于他的,友人还惆怅地说:“新疆的神秘感我现在已经打破了。来到北京,站在中国的这个最高制高点上,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吸收许多东西,现在我想到雾伦敦去,到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故乡去看一看。”我想,马克思曾经提出过“世界公民”这个概念,友人的思维,有点这方面的意思。他的圆转得更大些。而且可能不是一个圆。到头来,也许不会回到出发点的。自从人类进入宇航时代之后,我们知道,“生于泥土重归泥土”这句话已经过时。他也许会某一天在走遍世界后,产生向宇宙飞翔的渴望,从而老死在另个荒凉、冰冷的星球上。

  这话未免扯得远了点,我这里说的是“出国的诱惑”。我认识一位地委书记,是个老革命,他在几年前出了一次国,去的是我们关系刚刚热起来的东欧。这次出国付出了代价。等他回来时,该地区的领导班子已经完成了新旧交替。这一切当然是在地委书记行前就安排好了的,只瞒他一人。但是,时至今日,三年过去了,这位友人还耿耿于怀,以闭门不出表示抗议。好在出国期间,免税买了一件东欧产的电视机,因此闭门不出也不感寂寞。不过最近偶尔看参考,苏联和东欧产的彩电,爆炸率是百分之二十多,这使前地委书记不免又有几分不愉快和担忧。电视机爆炸时当量太小,如果当量大些,波及左邻右舍、脚下头顶的现任们,那么,这位前地委书记说不定会乐意让电视机爆炸的。

  还有一个出国,一位曾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一窍不通的家伙,据说去了一家美国领事馆当经济参赞。这是一位已故国家领导人的侄儿。这位领导人德高望重,他的侄儿当年曾从这里参军,被他知道后追了回来,他现在看不见听不到这一切了,所以大家才时不时想起这件事。

  讲了几个出国的故事,读者也许会说,这些我们都知道,而且比你知道得还多,那么,我现在开始讲一些鲜为人知的出国的故事了。

  2电视主持人赵忠祥如是说

  在人类最初还是猴子时,大约是没有出国这个概念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满世界游荡,没有另外的猴子会眼馋你,那时,定居是一种进步、时髦、文明。

  后来蜕变而成人类,开始以部落的形式存在,部落的发展和吞并,便慢慢地形成了集权。集权又服从于更大的中央集权。于是国家便开始有了雏形。圆圆的地球破碎了,开始出现了条块,国家为了维持一国上下的生计,为了繁荣和进步,便需要有固定的和尽可能大的生存空间。

  “在辽阔的非洲原野上,”电视解说员赵忠祥以漂亮的男中音,这样告诉我们,“每个非洲母狮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她在那些接壤地带,撒泡尿,留下强烈的气味,以便告诉侵入者:你越境了。”

  历史在延续着,国家在延续着。疆土的范围因为战争、瘟疫、人口原因,时而扩大或缩小。那些绝大多数的国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都湮灭在路途中了,宛如沙漠地带的潜流河一样。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只有中国是个例外。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曾在中国——这我的祖邦的国界线上,作过许多次漫游,并且长时间地厮守一处,因为那里是国界线的扁桃腺部分,时时都会因气候变化而发炎。

  我想,人类最初的划定国界线,也许正如非洲母狮一样,是以一泡尿标志的。但是随着人类的趋于文明,特异功能开始减退,人的嗅觉已经变得不可靠了,于是,人们想到了界桩。

  国家在向边远地区的开发中,通常会在它精疲力竭的时候,遇到一片浩淼无边的大海,一座不可腾跃的大山,一条足以挡住马蹄的大河,于是,这些地方后来就成了国界。

  当然在特殊的情况下,国界线也会划在一块平坦的、没有什么标志的陆地上。例如中印边界一九六二年的临时停火线,或称麦克马洪线。

  这里发生过一个出国的故事。平坦的、没有任何地物标志的国界线,给边防巡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一不小心,飞快的马蹄会将你带入对方控制区,甚至直入纵深几十公里。

  这样的临时国界是必须保持现状的。为了不致迷路,巡逻兵只好在戈壁滩上拣些大的石头蛋,每隔一段距离放那么一块。出于爱国热情,一位从小就懂得和邻村争地边埂的新兵,有时会跳下马来,背起这块石头蛋,放到那边几十米的地方。

  有这些石头蛋做标记,在夏天是不致迷路的。可是,在冬天,当几尺厚的大雪覆盖戈壁,风儿又把这些积雪吹得像镜面一样平整时,巡逻兵就难免迷路。

  有这么一次,一位和我同年入伍的班长,领着一队巡逻兵,一直走到印度士兵的边防哨所,他们以为这是一家牧民毡房,已经做好了喝奶茶的准备,突然,听到了口令声,接着看见了一班正在走正步的印度士兵。

  我的这位同乡命令他的部下将这些士兵全部击毙,并且驮在马上带回来。他以为要立功的,结果受到了严厉的处分。

  3我们把镜头摇向了白房子

  额尔齐斯河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它的蔚蓝色的流水,和两岸遮天蔽日的林带,是中亚细亚风光的最显著特征。

  祖国的所有河流都是以太平洋为归宿的。独有它,走过漫长的历程,注入北冰洋,向那遥远而奇异的地球一翼,带去中国大陆温情的问候。

  春潮泛滥之际是它的鼎盛季节,蓝汪汪、清凌凌的一河融雪水,溢出河道,以几里宽的扇面,顺着戈壁缓缓流过,像一列团队迈着方步,自有一种仪态万方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额尔齐斯河喧嚣地流入苏联境内。我曾经长久地驻守在额尔齐斯河就要改变归属的那个地段。站名叫白房子边防站,统管额尔齐斯河的南湾和北湾地区。这个边防站原来是边境检查站。两国友好期间,来自苏联阿拉木图的四千吨级货轮,可以在洪期溯水而上,在这里接受检查后,直抵我国国内纵深几百公里,然后转道布尔津河,在布尔津城卸下货物。阿勒泰草原的很大一部分日用品,赖于这种进口。后来两国交恶,货轮不再通航,这里便降级为边防站了。

  我们的老站长曾经出国,那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作为对应,那边也有个边防站,于是,礼拜六的晚上,这边的边防军常常被邀请到那边做客,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联欢,有时是品尝那些军官太太们做下的俄罗斯风味的美餐。

  这种交流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伊塔事件后便已停止。后来,由于边防工作的需要,我们曾将退休的老站长请回来,请他凭记忆画了一张对面边防站的地形图。

  苏联军官们是可以带太太居住在边防站的,这与我国不同。我们的军官的老婆,大都来自农村,等着够了带家的年限,便来到距边防站数公里的县城居住下来,每年,军官有两个月度假期。

  我想在这荒凉的戈壁滩,这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边防站里,那些军官太太无疑是一种点缀,尽管这种点缀带有危险性质。难免有一些不安生的士兵,夜晚不站在自己的哨位上,而是在军官太太的宿舍前徘徊;适逢军官不在,说不定还会轻轻哼着《孤独的手风琴》这支歌。

  在苏方,士兵们苦焦的生活有时会出现一点欢愉。周末或者节日,大卡车会从内地带来些穿着连衣裙的女学生。手风琴会一直响到夜半更深。

  我们却没有这种福分。每当这时,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加强戒备,悄悄地潜伏到界河旁边。一边用一只耳朵听那边的男欢女乐,一边用另一只耳朵听异样的声音,以便随时准备作出反应。

  他们有时候也潜伏。如果他们来到我们前面,他们便在了暗处,一晚上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如果我们先到,不久后几米宽的界河对面,窸窣有声,便知道这是他们了。这一晚上,他们会闲谈,拉家常、拌嘴、哼家乡小调,熬过这个难熬的夜晚。而我们也不便惊动他们,直到第二天黎明,等他们走后,我们才动身。

  我们的军区文工团难得地会来一次。这一天便成了边防站的节日。只有一个厕所,于是我们统统地被赶到了戈壁滩上去解手。我们的宿舍也被腾出来归演员们休息。

  通常,要挑些脸蛋还没有被漠风吹皱的新兵子去当服务员。记得那一次,我们的班长,一个在穿上军装后仓促地结了婚的农民,抢着要去当服务员,因为丑陋,没有轮到他,结果,他总是不甘心,借口回班里取东西,闯进了屋子,一位倒了嗓子的女演员,正在脸盆里洗什么物什,水都有些红了。班长硬是献殷勤,要给人家倒水,弄得连长过后不点名地批评了他。

  对面也因为这些演员的到来,作出了反应。流星般的曳光弹,五颜六色的信号弹,苍白的照明弹,不停地在暮色初现的夜空中爆响。

  这些演员们原来准备住宿一晚的,后来见这情况,就坐车走了,连做好的抓羊肉也没有吃。全部列队站在操场上,直到车消失在戈壁深处,大家才明白了他们要走的原因。大家站了很久,都有些悲哀。

  副连长粗暴地喊了声:“今晚上加强警戒。解散!”我现在想起了一个出国的故事了。

  4炊事员的荒唐的出国

  和参谋长的不得要领的出国春天来到了草原,天空一扫阴霾,显出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亮色。戈壁滩的积雪融化了,由于潮湿,地表变得黑糊糊的。有零零星星的草尖,还有一两根茎杆挑起紫色的小花,出现在雾气腾腾的原野上。

  有一条白色的雪痕,没有融化,顺着边防站一直通向远方,这些雪因为被人的脚印踏实了,所以融化得慢一些。

  我的一位同乡,一个很老实的人,入伍以来一直在炊事班工作眼看要复员了。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合该有事,他突然产生了到瞭望台看一看的欲望。炊事员是不让站岗的,所以瞭望台对他还有陌生感,不像我们,早就对这单调的生活麻木和厌倦了。

  顺着那条雪痕,离开边防站,走过一段约五百米的距离,登上了瞭望台。哨兵见他来,就把望远镜让给他看。后来,干脆借故离开了哨位,让他替岗,自己回站去了。界河边出现了一位俄罗斯女人。这明显地是一个军官的家眷。也许,围墙内的生活使她烦闷了,士兵们的献殷勤已经不能使她动心,在这春意荡漾的日子,她突然产生了踏青的念头。

  责任也许在她的那只猫身上。猫在春夜里不停地嘶叫,扰乱了这位夫人的心。现在,那只猫在她的身前身后,蹿动着,不时地一跃进入夫人的怀抱。

  她把猫搂在怀里,用纤手抚摸它,用脸颊亲它,做着多种媚态,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她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是一位女人天性的自然流露,是她在祖国的暖炕上,或者俄罗斯小城的沙龙里养成的自然习惯。因为荒原上静静的,不见一点人的踪影。

  但是我的这位同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灶房的蒸气和劈柴的炊烟虽然使他的眼睛受了点影响,望远镜帮助了他。

  其实不用望远镜,光肉眼也可以看清的,距离只有五百米。那位俄罗斯女人也许早就注意我可怜的同乡了。对于女人,我们真是不能理解:她本来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了,却仍然希望,再加这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位。

  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变故。

  那猫儿受宠若惊,一纵身从夫人的怀里跳下来,在地上撒起欢来,界河中间有一块没有消融的冰块,猫儿借助惯性,一下子蹦到冰块上去了。

  猫儿没有胆量再跳回来。想游泳,用爪子探了探水,水刺骨的凉。后来,猫儿待在冰块上,“喵喵”地叫开了。夫人觉得很好玩,这件小事并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只见她弯下腰一手抓起裙裾,一手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向界河掷去。

  她本来想将石子掷向界河的中国一侧,让飞溅的水花使猫儿受惊,赶它过来,可惜玉臂无力,心不在焉,那石子落在了这边,猫儿果然是受惊了,却一纵,跃到了那边河岸上。

  夫人现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个从她当姑娘就一直伴随她的猫儿,已经很难再有回来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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