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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伊犁马(4)

书籍名:《伊犁马》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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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雄浑的男声合唱结束了,随后是女中音。飘飘忽忽,沸沸扬扬,纯洁、真情。木莎就是在这个时候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的。

  我在不远处站岗。我比别人听得更真,更仔细。我在这一刻受到了强烈的摇撼。我也许想痛哭一场,说不清是为什么。为了我的曾经变成冰疙瘩的那双手套,为了我的可怜的小黄马,为了父母的洒在信纸上的眼泪,为了正在歌唱的这位孱弱的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姑娘。

  我明白了我必须在第二天一步不落地跟着她,不是像浪漫曲中所唱到的那样,“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而是用男人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雪,安慰她,保护她。

  15血溅雪原

  不久,发生了一场变故。有一天游牧中,天空突然出现了直升飞机。往日,天空偶尔也出现飞机的,那是苏方在用飞机执行正常巡逻任务。但是这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仿佛晴空打起了响雷,轰轰隆隆,一阵阵飞沙走石。

  这钢铁动物出现了,几乎是擦着地皮飞。螺旋桨搅得别尔克乌地面,沙粒、雪片、树枝满天飞舞。狂风几乎要把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胆小的牧人,滚鞍下马,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耳朵。胆大的牧人,虽然身子在马背上摇曳,两手仍紧紧地提住马嚼子,往一块儿归拢着畜群。

  直升飞机盯住了一群母羊,它不再移动,而是停在了羊群的上空,一阵歇斯底里的狞笑。母羊正面临产春羔的季节,本来就拖着个大肚子。这时,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声中,受到了惊吓,于是四散而逃。

  血流出来了,胎儿流出来了。母羊们个个拖着一个血糊糊的胎儿,在雪地上狂奔。碰到了铃铛刺,胎儿挂在了上边。母羊一使劲,脐带断了。

  胎儿在刺棵子上边抖动着,抖动着。它为自己过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突然。听到了轰鸣,它不明白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棵子在飓风中摇摆,胎儿最初感到像在摇篮里一样,后来感受到了饥饿和寒冷。它想重归母体,但是没有道路。它想呼喊。但是叫声在飞机的轰鸣声中显得如此脆弱。

  它立即就被冻僵了。不久之后,成群的乌鸦将在这一块土地上翻飞和聒噪,苍鹰将在天上巡视,为这世界的苦难发出凄厉而可怕的叫声。在此之前,羊类的母亲会凭着一种直觉,找到各自的儿女。它们是来尽母亲的职责的。按照古老的积习,在生产结束之后,它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将羔子的通身细舔一遍。现在虽然是死胎,它们也仍然这样做了。并且一边舔一边流泪,好像在为经历了妊娠的痛苦,却没有成为母亲而遗憾。

  现在直升飞机在轰鸣。别尔克乌争议地区血肉横飞。马的死胎、牛的死胎、羊的死胎,一嘟噜一嘟噜地撒满了雪地。

  小黄马在这一刻显示了它的大将风度。它不害怕也不急躁,载着我立在一座沙丘上、当年将军砍倒木桩的地方。直升机发现这是一个主角,于是回过头来在我头顶轰鸣。狂风掀掉了我的三耳帽,剥去了我的大衣,沙粒和雪片打得我脸生痛。我实在想顺过肋下的冲锋枪,一阵猛射,可是我耐住了。

  直升飞机转向了木莎。木莎的马群也像所有的马群一样,在这块狭长地带上奔突。一匹接一匹的母马溜驹,木莎在这一刻没有懦弱,她紧追不舍,始终紧紧地跟着她的马群。暴躁的黑马也不时向空中毫无意义地咆哮几声。

  直升飞机飞得很低,简直和站在沙丘上的我成平行线。轰鸣声猛然在马群上空响起。已成惊弓之鸟的马群,再次炸群了。

  木莎再也无力将它们归拢。她呆立不动了。也许是出于一种好奇,也许是想仔细看看他们工作的成效,直升飞机在一块平坦处落下来了。

  可以看见三个胡子刮得净净的男人,从机舱里走下来。

  木莎突然拍马,向直升飞机奔去。我立即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于是从沙包子上,一跃而下。

  三个男人见状,重新钻进了机舱。飞机启动了。这时候,木莎从鞍子的一侧卸下套马绳,在头顶挥动了两圈,一撒手,去套直升飞机。绳子不知套在了飞机的什么部位上。总之,它套住了飞机。直升飞机并不理会,它缓缓地飞起了。皮绳开始变直。后来,木莎和她的坐骑脱离了地面。这架钢铁动物由于用力,声音变得沉闷了。它最初曾有一丝惊慌,后来发觉自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虽然这次没有表演杂技的任务,但是它觉得表演表演还是有趣的。

  飞机吊着一个人、一匹马,缓慢地擦着别尔克乌上空飞行。雪原上所有的人类、畜类、植物类,都惊呆了。

  “丢掉绳子!丢掉绳子!”我一边追赶一边喊。木莎没有丢掉绳子。我突然记起了,哈萨克的习惯,套马绳的这一端总是牢牢地系在鞍子的铁拱圈上的。

  木莎本来可以腾出手来,掏出皮夹克哈语“小刀”或“匕首”的意思。,割断绳子。她也可以撒开手,让马儿继续吊着,自己跳下来,但是,她不知是吓昏了,还是为一种愤怒所驱使,仍然牢牢地抓紧绳子。

  “胡大呀,你看见人间发生的事情吗?亲爱的小黄马,如果你还有灵性,如果你真的是一匹勇士的坐骑,而不是一件装草料的口袋的话,你就奔驰起来、飞腾起来吧!”

  胡大听见我的召唤,小黄马听见我的召唤。一叩马刺,小黄马真的飞腾起来了。我只觉得耳朵呼呼生风,整个身躯飘飘如一张白纸,而且心中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匆忙中我从马靴里摸出皮夹克,反握在手。就在飞机发现了我,开始升高的那一刻,我飞骑赶到。按照骑兵的动作,我的右臂挥动了过去。皮夹克如同手臂的延长部分。

  绳子断了。就在木莎和她的坐骑下坠的时候,我右手扔掉皮夹克,趁势搂住乌龙木莎。而她的坐骑沉重地掉下去了。

  16直升机越境事件

  见好就收。直升飞机慢腾腾地飞走了。木莎及其坐骑与飞机突然分开,非但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快,反而有几分轻松。因为他们这次来并没有耍杂技的任务,他们也担心事态升级,不好收场。他们回去后将在巡逻登记簿上像往日一样,填写上“×年×月×日进行一次例行巡逻,一切正常”字样。

  现在他们要去斋桑泊一家哈萨克毡房里喝奶茶了。临登机前,哈萨克主妇已经到羊圈里去挤奶。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胡子刮得光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一分子有时会感到不安。当他们鼓动着腮帮吹动茶碗里漂动着的奶皮子和酥油时,他们会想到别尔克乌血肉模糊的大地,当他们自此以后每每驾机路经别尔克乌上空,总要将机身升高,大地上乌鸦翻飞和黑雾缭绕,总使他们恐惧和惊厥。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四日,这架直升飞机飞越别尔克乌上空后,鬼使神差,将额尔齐斯河当成了界河,深入中国纵深一百公里。他们后来解释说是由于气候的缘故。恰好那天是我站在瞭望台上执勤,天色晴朗,能见度良好,我是记得的,并且有瞭望登记簿为证。

  找不到飞行坐标,机组人员马上明白报应来临,在劫难逃。三个人走下飞机,想判断一下方位,好往回飞。这时候成群的伊犁马、成群的牛和成群的羊只认出他们和它,于是将飞机团团围定。

  机组人员关好机门,正欲起飞时,一位牧人赶来,甩出了套马绳。绳索这次套在了螺旋桨上,飞机无法启动了。牧羊人又将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胡杨树上。随后,成群的牧人赶来了。我们不难猜出,这位剽悍的牧人正是赛力克。

  这只罪孽深重的钢铁怪物,先是被低空飞行驾到乌鲁木齐,接着装上火车运到北京,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展出一段时间后,于一九七五年的最后几天,物归原主。

  那三个男人先期释放。他们先是羞怒,接着是沉默,最后是痛哭流涕。尤其是那位最年轻的中尉先生。他时常捧着一张照片流泪。那照片上是一位美丽、善良和含情脉脉的俄罗斯美人。中尉说。他的妻子要生育了,他很不放心。

  17歌唱着生活

  噩梦一样的别尔克乌斗争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第二年再没有进行。木莎也从我的怀抱里苏醒。作为我,多么愿意让她永远在我的马背上颠簸。永远长梦不醒,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木莎的坐骑死了。几天后,木莎康复,我们骑马并辔,专门去寻找它。黑马全身呈粉碎性骨折,已经冻得僵硬。它蜷曲地斜睡在雪地上,正像一篇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鞍子已经被过路的哈萨克剥去,代替鞍子的,是马背上落着的几只乌鸦。

  在这荒原上,木莎动情地歌唱起来,我也歌唱起来。我们热烈地爱恋了。我们歌唱着伟大的爱情,歌唱着即将开始的长长的日子,歌唱着短暂的幸福和永恒的痛苦,歌唱着我们的健壮和年轻。我们决定各自用汉语和哈语给当地的自治区首脑写信,因为,据说与哈萨克族通婚,是要经过他的批准的。

  在生命空虚之前它曾经充实过。我的生命的最辉煌的一页开始了。

  18一夜间的天才

  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如一首哈萨克民歌唱到的那样:一匹马将你带到了她的身边。但是我多么不愿意将旧事提起。压抑的城市生活令我对旧事只留下一片迷惘,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一个古老而又古老的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不过灰姑娘并不漂亮,这个白马王子缺一颗门牙。

  不过我愿意重提我的歌声。我过去和现在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一位被埋没了的天才,一位被窒息了的歌唱家。

  我们都是些小人物,我们浅近的目光永远不会透过环绕在身边的纷纷扬扬的尘埃,而去看清生命的本质的。我们永远不会高踞于生活之上,去接住命运抛给的缰绳,然后脱离庸人的轨道,而去创造奇迹的。让我们哭泣吧,让我们流泪吧,让我们在哭泣与流泪之后,又继续无所事事地生活下去吧。

  我受过良好的训练,这得力于我们班的那个“男高音”。那是一个中国歌坛享有盛誉的人物,毕业于莫斯科某音乐学院。他先在国家级文艺团体,后来贬到军区文工团,后来又贬到我们部队大学生农场劳动改造,并且成为我的下属。

  某一年,西哈努克偕夫人来疆,自治区各界为他准备了一台节目,上级指定要演唱一首亲王作词谱曲的、叫做《怀念祖国》的歌曲。一切就绪,就是独唱演员还没有确定。所有的专业演员都试过了,都不尽人意。后来人们想到了这位流放到哈萨克草原上的男高音。接到长途电话后,他微微一笑说:“转机到了!”于是爬上一辆敞篷卡车,直奔乌市。晚会上一曲《怀念祖国》,直唱得亲王痛哭失声,夫人晕倒在椅。晚会是再也演不成了。亲王靠左右搀扶,昏沉沉走到台上,与男高音紧紧拥抱,拍照留念。西哈努克回到北京,逢人便讲。这样,没有多久,男高音便奉命调回京。现在,他还时常出现在我家的电视屏幕上,大块头,粗脖项,一声长吼,华丽,壮美,深刻,抒情。

  当然,可能是可能,现实是现实,思路到了这阵子了,我说我本来是一名埋没了的歌唱家,如果现在是看足球赛,我也许会认为,如果让我早一点接触足球,并且有个好教练的话,我会是一名马拉多纳,我的块头,我的气质,更适宜于足球。自然,我还是我,一个在冰天雪地的城市黎明,一个莫名其妙地爬在一道辙印上,并且难移半步的卑微的人。

  别尔克乌争斗结束了,作为这场争斗的副产品,一个类似“乌兰牧骑”或者“高原文化工作队”的团体产生了。成员是我们这个骑兵班的全体,木莎以及别的阿肯们,并且从团部召回了男高音。我们唱遍了辽阔的哈萨克草原和生产建设兵团驻地,以及那些几乎与世隔绝的边卡哨所。可以想见,我像一只小羊,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木莎。

  “一夜间的天才”的故事,发生在男高音突然离队,赴乌鲁木齐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春天,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阿尔泰山在远处闪着耀眼的蓝光。

  露天剧场设在额尔齐斯河一片白桦林左首的沙丘上。哈萨克的白色帐篷布满了河谷。

  我们的表演结束了。木莎的歌声博得了长时间的掌声。其余的节目也都令人激动。但是,宣布晚会结束后,人们仍兴犹未尽,不愿散去。原来他们不知道男高音已经离开,他们想听听他的歌声。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后,木莎突然找到了我,她让我上台去。她说:“你会让大家大吃一惊的,我知道!”

  我不敢上去。这些天来,我实际上只做一些幕后的工作。如果让我在野外放开嗓子,也许还是可以的,但是,我不习惯在台子上唱歌。我认为那是一件令人可怕的尴尬的事情。

  “你在别尔克乌唱得多动人。就当你是给我一个人唱的歌吧,汽灯一照,台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你就当在野外吧!”

  不容分说,她将我推到了台上。最后鼓励地望了我一眼,躲在幕帐后边去了。我没有再犹豫,大大方方站在了那里。我站在扩音器前,清了清嗓子,扬声说:“男高音另有任务,已经去了乌市。为了今天这个美好的夜晚,我——李家勋,为大家助助兴吧!”

  台下一片哗然。报幕员在一旁傻了眼。指导员在幕后压低嗓音说:“三班长,你想出什么洋相?”

  我静下心来,抬头望着远方。眼前的所有的帐篷仿佛都变成了白气球,在原地摇曳。额尔齐斯河一河沉稳的消冰水,成一里宽的扇面,列阵而过。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极了。我的眼前只有那位歪骑着马的灰姑娘。她的头发也许是刚刚在大河里洗过,现在在夜风中飘飘洒洒,仿佛河流是她披发的延续。正是亲爱的她,引发了我胸中那沉睡的激情,我现在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心灵隐秘的角落,为她而张开了。

  祝福我吧,亲爱的姑娘!保佑我吧,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的、默立在侧的小黄马!庇护我吧,母亲草原!

  我唱了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绯红的脸蛋,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光。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每天看那绯红的脸蛋,和那镶着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那手中的鞭儿,轻轻不断地打在我身上。

  歌声在一种无限怅惘无限忧伤无限感喟的旋律中款款结束。

  没有刚才的掌声,没有刚才的欢呼。人们好像都愣在了那里。观众原来是为了饱饱耳福和驱除寂寞来看热闹的。但是歌声使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爱情经历,大家都沉浸在甜蜜或痛苦的沉思中。良久,不知谁率先鼓了一下掌,于是全场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是谁把帽子扔在了空中。并且欢呼着。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我吓坏了,转过身,向幕帐后边跑去。“这一手露得漂亮,三班长。”指导员走过来,当众紧紧地拥抱我,并且称赞我是“一夜间的天才”。

  我挣脱了指导员热烈的怀抱。骑上小黄马,去找观众席上的木莎。

  19神色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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