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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037(5)

书籍名:《俗人狂想》    作者: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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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烟盒拍下来,我的意志、品质受到了极大的锻炼,基本上能做到: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宠辱不惊、处世不乱。而且通过烟盒这个媒介,我结识了不少哥们儿,使我在学校以高票当选了大队长。

  多年后曾在街上被人喊住,来人道:“怎么着白脸儿?不认识哥们儿啦?”

  我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不敢确认。

  来人又道:“我就住在女厕所旁边那个院。”

  我恍然道:“噢,小六子,你爸过去就抽礼花烟对吧?”对方一脸愕然:“哟嗬,你连这都记着哪!”

  洋画。洋画之所以称为洋画,而不叫国画,就无从考证了。反正一进入八十年代,洋画就凭借着其独特的魅力,从四大天王中脱颖而出,并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京城。

  老人们常说:玩物丧志。我看则未必!因为通过玩洋画,我不但没有丧志,还反而斗志昂扬起来。那时的洋画卖一毛钱一大张,你要拿粮票换也行,二斤换三大张,而我妈给我定的奖学金是每考一次全班第一给我一毛钱。这一下动力就来了,“为了洋画而读书”被我刻在课桌上当成了座右铭。自打我妈定下这个规矩,我的功课是突飞猛进,不管你是“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还是“映雪读、萤囊照、织帘诵书”,统统毙掉,迅速地成为了全年级第一。

  拿到了钱我并没有乱花,而是买了洋画,我用买来的洋画赢别人的洋画,然后反过来再卖给他,再赢,再卖。当然,这其中我扇洋画的技术水平立了大功。

  很快,我便完成了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那时的我,凭借着雄厚的资本和不凡的实力,人气飙升,成为了偶像级人物。人一旦出了名,麻烦也就随之而来。扇过洋画的人都知道,这每新出一套洋画,跟上套之间谁大谁小总要有个标准,而这个标准则贴在我们家墙上——来的结果。

  那可是我反复研究洋画背后的注释得出一天我放学回家,我妈跟我大发脾气,说是不断有人到我们家要求看看墙上贴的标准,用来借鉴。

  对洋画忍痛割爱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一个叫韩月的同学扇洋画,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我大发神威,赢光了他所有的“亿万层天外祖师爷”(官职最大的洋画),他最后竟然哭着给我跪了下来,要求我还给他。

  当时我一时心软,不但把赢的都还给了他,而且还跟他义结金兰,拜为兄弟,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把大部分洋画都放在他那。直到有一天,我被同学急火火地拽到班里,看着我辛辛苦苦赢来的洋画都被贴在白纸上然后再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足有几千张!之后的事大家也猜到了,我从大队长被降为中队长,而他则从小队长升为中队长。

  那件事,使我过早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踩着朋友的肩膀爬上去的!

  21

  早上一起床便接到小李电话:“热伤风。”

  我说:“这样吧,这几天你都别来了,好好在家歇着,工资照发。”

  小李在那头眼噙热泪,动情地说:“白老师,您对我太好了,等我病好上班一定加倍报答。”

  “那倒不用,你还是先养好身体吧?回头你妈该怀疑我到底是作家还是资本家?”

  小李扑哧一乐,点头:“嗯!”

  上午我没去游泳,去了趟菜市场,中午做了三个拿手菜。

  上桌后狼吞虎咽的涵涵边吃边夸:“爷爷,您的厨艺可太棒了!比湘鄂情做的都好吃!”

  我知道这孙子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做饭的确有几套。这都得益于我那去世的老伴——她嘴倍儿刁,还什么都不会做。

  为了照顾她,我练就了一身厨艺。

  真的,不是盖的。当年,不管多大的美女,只要跟我聊上几个小时,就会忘了我的相貌平添三分好感。如果再吃了我做的饭,哼哼,陡增到七分。

  况且,像我们这些年轻时“长”在馆子里的人,老了总有一天要回家,不学几个对自己胃口的菜,后二十年太寂寞了。

  下午,接到一个主编的电话,说是想安排一次专访,跟着我的新书呼应一下。

  我提了两点要求,主编满口答应,然后恭敬地问:“那您看专访是去您家里还是约个地方?”

  我说在家里吧,这两天得给孙子做饭。

  “那好,明天上午九点……九点会不会太早?”我说就九点吧。

  “行,九点钟我的记者准时到访。”

  晚上吃饭时,涵涵央告我每天给他讲一个故事。

  我说:“这样吧,只要你能每天不打磕巴地背下一条成语注释,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涵涵:“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完我直惭愧,哥们儿哪算得上是什么君子!

  当生活心怀歹毒地将一切都搞成了黑色幽默,我早已顺水推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流氓。

  涵涵吃了两口转了转大眼珠子,又问:“那我要一天背两条呢?”

  “你背几条我也只讲一个。”

  涵涵嘟起小嘴不说话了,闷头继续吃饭。其实我是怕他贪多嚼不烂,故事,我脑子里多的是,十年都讲不完。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是狗子:“白脸,我狗子。阿坚快不行了,你要没事就来趟三〇一医院。”

  闻言我当时心里一揪,这种时刻怎么可能有事儿!我匆匆撂下电话,跟涵涵说:“有个朋友病重,爷爷要去看看,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涵涵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懂事地点点头,但是又想到什么,追问:“那故事呢?”

  “明天给你讲!八个!”

  当我赶到医院,病房门口已经聚了好多老哥们儿:狗子、高星、蓝石……阿坚的大儿子敦然见到我抬起一张疲惫的脸:“白叔……”

  我示意他先别说别的:“你爸情况怎么样?”“大夫说可能拖不过今晚!”

  我心里一沉,上前两步走到阿坚床前。

  床上的阿坚面无血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脸上毫无表情。两只露出来的手上全是打点滴时针头的淤青。看到这儿我心中一酸。此时的坚哥完全没了往日的精神,他就像一支在寒风里摇摇欲灭的蜡烛,一阵风就能把他熄灭。

  敦然凑到床前,用不是很大但又确保他能听见的声音说:“爸,白叔来看您了。”

  阿坚闻言先是喉头滑动了一下,但没出声。等了两秒钟,他费劲地想把头转过来。我赶紧制止住他:“坚哥,你别动。”其实就算是我不去制止,想来他也不会成功。

  那一刻,我的鼻子微酸,眼眶有点儿发热。不能想象,现在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原来我们圈中的精神领袖,我们的老大哥。当时我觉得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拭了拭眼睛,转身出了屋。

  当一个人面对死亡,可以像疯狗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也可以诅咒命运的不公。但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只能平静地放手而去,别无选择。

  22

  如果说,中国文坛还有苦行僧式的人物的话,那阿坚绝对算是其中的领军人物。

  真的,阿坚吃苦的方式有点儿近乎于自虐。比如说他骑自行车去新疆,用了二十七天;徒步去西藏,历时三个多月;蹬三轮去南京。当然,那时他还年轻,身体相当好,即便是在北京零下十几度的情况下依然只穿一件咱们夏天穿的汗衫。

  比如说有人请他帮忙联系点事儿,许诺事后给他一套二环以内一百多平的房子作为酬谢。阿坚摇摇头,坚决地说:“这种事儿我不管,我有的是房子!”

  其实他当时住在北四环一个五平方米的传达室里。

  再比如有一次,我们喝完酒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外面还下着大雨,我说打车送他回家,他却执意要冒雨骑车回去,说这样有助于醒酒!

  别人听说这些事后一般第一反应都是:“这人有病吧!”嘿嘿,我看现在社会什么都不缺,就缺这样的“病人”。

  阿坚喜欢交朋友,喜欢送陌生人啤酒。每次我们吃饭吃到酒酣处他总是冲我说:“白,数数有几桌,每桌送两瓶啤酒,算咱们账上。”

  2003年他从西藏归来又添了一个毛病:遇到光是女士没有男士的食客他还替人家结账。看着他跟别人眉飞色舞的一通狂聊,狗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我本来以为他这次回来能把这送酒的毛病给改喽,哪儿想到愈演愈烈,他是不把咱们兜里的钱花光了不算完啊!”

  如果别人桌上恰巧有美女,他送完啤酒的下一步肯定是要过去坐坐,所以我认为他只是把送啤酒当成一种认识美女的媒介和渠道。

  阿坚喝高兴了以后喜欢拿着毛笔到处给人家题字。“天顺酒家”和“谢杰拉面馆”就常年给他预备着文房四宝,“老家肉饼”也都是他题的。一到夏天,他最看不了人家穿浅色衬衣,尤其是白色,一看到就冲动,非要过去题两笔,所以我跟他喝酒从来不穿白汗衫!您别说,还真有不少不懂行的人被他摆出的大书法家的架势给唬住了,捧着他题过字的衣服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当然,估计也有回家就当抹布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阿坚喝高兴了以后的第二种表现就是跟人家换上衣。据我保守的统计,他很少有一件衣服穿三天还没换出去的。直到有一次他非要把藏研所刘所长送他的登山服给换出去,我才出手拦他,他说没事,难得朋友喜欢。但是到了后来我对他这种豪放的举动也有了一种阴险的猜测,原因是有一回他跟一个加拿大人换完上衣以后就再也不换了,所以我猜他是一直没换到称心的,否则早就不换了!

  阿坚还喜欢送朋友礼物。记得我第一次跟他吃饭他就把一筒极品乌龙茶送给了蓝石;紧接着第二天他就把一盒哈瓦那雪茄送给了老周;第三天他又送了狗子三条方三五。他这一系列的举动使得我还有点儿期待,我不知道他会送给我什么。结果是有一天我们吃晚饭,他刚刚陪刘所长打完网球,突然要把网球拍送给我,他说那网球拍两千多港币,是一个香港朋友送的。我说我不会打,要来也没用。他说不会打没事儿,摆在家里看着。

  阿坚在酒桌上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猜桌上女孩的出生年月日。猜出生年的时候他要求你给他三次机会。比如说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孩,他会先说:“你是1958年的。”人家差点儿拿杯子砸他。他再猜:“你是1985年的。”结果搞得人哭笑不得。等到猜月份的时候他会提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管这叫旁敲侧击。有一次他猜一个女孩的出生月份,他先问人家:“小姑娘,你有姐妹吗?”那女孩回答:“我有三个姐妹。”他判断道:“那你肯定不是十一月十二月的,对不对?”那女孩疑惑地点点头。他又问旁边的人:“根号7开出来是多少?”我们一哥们顺嘴答道:“二点几吧。”他说:“那不管,二点几,只要小数点后面一位数。”那哥们胡扯道:“二点五几。”他马上又判断道:“你是五月份的生的,对不对?”那女孩都惊呆了,脱口道:“您都神了,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我罚一杯!”这时他转过头得意地冲我道:“怎么样小白?旁敲侧击管用吧?”我正直地指出来:“坚哥,你这纯属瞎蒙,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就是用火烧死我我也不信这跟根号7有什么关系!”

  他猜完出生日期后就开始用眼睛给人家做体检。比如说他会判断说,你身上有一百零八颗痦子,你现在同时交两个男朋友,你第一次性经历是在十七岁云云。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反正那阵子所有的姑娘身上全有一百零八颗痦子。

  他到今年已经出了三十多本书,可他的兜里很少有超过一百块钱的时候,反正他也不在乎。他在成都因为没了路费当过羽毛球教练、当过散打教练,在湖北变卖过身上的衣服。不过他的话太狂,他说他跟我们打羽毛球不需要用有网那头,把拍子掉过来用球拍杆跟我们打就行。

  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使得我们一大帮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转战于各种腌臜小馆并乐此不疲。

  可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阿坚……

  23

  阿坚的葬礼完全是按照他的意愿执行的。我们先把他火化,然后把骨灰掺进啤酒——别紧张,啤酒我们没喝,而是洒在昆明湖里。他说这样他就可以边喝着啤酒边欣赏风景和美女。

  阿坚的离去,对我震动很大,我突然觉得死亡离我不再是遥不可及,它就像丛林里一只饥饿的野兽,用它那阴森的目光贼着我,等着我松懈,等着我体力不支。

  所以我当时就决定了两件事:一、加强锻炼身体;二、再找个老伴。

  对于后一点,我那死去的老伴可没说对。当她气若游丝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这下你可得意了,没人看着你了,估计不出一年你就得找个人代替我!”

  可现在,不但出了一年,而且还又过了仨月!她总是小瞧我!就好比当初她曾断言我煽不起来一样她主观意志为转移地“煽”了起来。

  ——后来我还是不以晚上接到儿子他们从日本打回来的国际长途,我提及阿坚的去世,感觉儿子也是神情一黯。毕竟,当年又是教他打球,又是教他写诗,但儿媳对这件事可没什么感觉,只是催着跟涵涵通话。

  在他们通电话的当口,我回到卧室开始翻找。那是阿坚给我做的一个剪贴簿。里面有他和王元的结婚照(王元是他第一任妻子),有他在澳洲的大闺女的相片,还有当年他跟西川和邹静之在杭州开诗会的留影。看着看着,我陷入了对阿坚的缅怀,以至于当涵涵听完电话站在房门口我都不知道。

  涵涵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怎么哭啦?”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是老泪纵横。我用手拭了拭眼泪,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爷爷伤心,因为爷爷的一个好朋友去世了,你现在还不懂朋友的重要性,等长大就会明白了。”

  “我懂!就好像原来二班那个跟我特好的郭明偷了我的书我就特伤心!”涵涵像个小大人儿似的点着头。

  “嗯,这种人,永远不配做朋友。朋友,是那种永远都跟你贴心的人!”

  晚上临睡前,我给涵涵讲了个故事,是关于朋友。

  24

  那时我还年轻,还没结婚。有次去商场买东西,下滚梯的时候看见每层的栏杆后面都站满了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死盯着一个地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两个只穿比基尼的性感美女在一层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大跳热舞。

  我心想这帮人真够无聊的,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正事可干了?

  不过我倒的确没什么正事,就挤过去瞧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着看着,我突然在斜对面的人群里认出了一个小学同学。那厮比我还专注,聚精会神地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挤出人群钻到他身后,连拍两下他都没反应。

  后来在饭馆里我给他学他当时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顶说:“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人皆有之。”

  我说:“这一晃咱都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他说:“可不!主要是你太忙了,平时没事不敢给你打电话,有事又不好意思麻烦你。”

  我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想当年我自行车丢了,多亏你把邮票卖了才置了辆新的,要不我妈得打死我!”

  他傻笑着:“那算什么,谁让咱是哥们儿呢!”我说你:“现在还好吧?结婚了吗?”

  他苦笑:“结是结了,不过去年又离了,人家嫌我没本事。”我安慰他:“一人儿挺好,我这不是也耍光棍呢吗?”

  他点点头说:“没错,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们就这么边聊边喝,不知不觉间已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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