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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回老家(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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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姨回来奔了两天,把湖上园子卖掉了。两笔银子合起来,八百万,大半下来。

  蓝姨心里有了底,决定立刻到衙门活动活动。陈拔士完全一张棺材脸,那天到康府宣旨,头仰得高高,硬腔硬调,你去找他,肯定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先找阿里得克。阿大人贪图银子,因此蓝姨给他专门准备了银票。数字不能大,就区区两千,意思意思。此一时,彼一时,免遭疑忌。

  阿里得克谦让了一下,最终把银票收下了,对蓝姨安慰道:“府上老爷身在囹圄,非比家中,罪多少要受一些,不过请尊夫人放心,本官已跟那边打了招呼,吃的睡的都安排得挺好,不要烦的。康老爷子跟我也非一天的关系,敬请放心。”

  蓝姨感谢之后跟着央求:“只是我们家老爷上了年岁,身骨又欠硬朗,还求大人发发善心,哪怕让守诚在里面多待几日,先让我们老爷回家好吧?欠的银子,也就这两天凑齐交上。”

  阿里得克笑眯眯道:“你说凑齐交上,毕竟还没交过来呢,怎么好放人?不妨告诉你,皇上这一回,要的就是银子。银子一到,立马放人,不会耽误。别说全到,哪怕有个八成数,都好说话嘛。本官知道府上今非昔比,可再想想办法嘛。府上那么大个家业,翻翻捡捡,墙旮旯都会跑出一大堆值钱的宝货。”

  蓝姨心里总算有了底,千恩万谢出来。

  回到府上,蓝姨才走进清和堂,小月雷打火烧地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蓝姨目光直直,先一惊,再一喜,接着又生出无穷担忧,立刻要小月把他叫来,话才出口,又想到守信这一刻官府通缉,抛头露面不便,便改口道:“不要叫了,我自己过去。”

  进了秋桂轩,蓝姨迎面碰到亢晓婷。亢晓婷北大院被抄那天昏死过去,醒来后就回了娘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蓝姨进门,居然耷拉个脸,连招呼都不打。蓝姨也不计较,问她守信怎么样?

  亢晓婷脸一扬,拍手打掌叫起来:“你不问还罢,你这一问,让我八处来气!他有个事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两只眼什么时候正着看过我?如今家散了,一个个溜的溜,躲的躲,他问呀?人魂都不见!他没有家!我恨死这个怨家了!”

  蓝姨不想跟她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丽芳屋。才到门口,丽芳早迎出来了,见问守信,不由一声叹:“他来无踪去无影的,真把人弄糊涂了。”

  蓝姨诧异:“不是说在你屋里的吗”

  丽芳说:“这是之前的话。昨晚他摸进我屋,睡了一宿,一早把三爷叫来商量事,之后说要找你,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蓝姨深感不妙,问了些情况,又叮嘱了几句,就回了。

  太累,蓝姨恨不得一步跨回。进了屋,什么话也没说,身子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了。小月怕她受凉,要她上床睡,蓝姨死了一样不做声。小月走近了望望,蓝姨眼闭着,脸色苍白,赶忙取过白狐毯子给她盖上,转身揭开火盆上铜罩,拿铲子将火挑旺,又加上两块炭。蓝姨突然开口说,给我捶捶。小月连忙在锦凳上坐下,给蓝姨捶腿。蓝姨身子翻了翻,说,腿就罢了,给我捶捶腰。蓝姨腰疼得厉害,几乎抬不起来,可能这两天东奔西跑累很了,月经来了十几天,总不走。

  屋里暖烘烘。蓝姨迷迷糊糊合上眼。蓝姨看见了老爷。老爷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里,两眼直直地瞪她。蓝姨一激灵,醒了,一身汗。蓝姨把白狐毯掀掉。小月说,还是盖着吧,小心受凉。扯了一角替蓝姨盖上,接着捶腰。

  蓝姨没有一点睡意了。蓝姨面前不断晃动老爷直直瞪着她的样子。要救老爷,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搭救老爷。老爷那么大岁数,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折腾呀。阿里得克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上面要的是银子,银子交齐,即可放人。瘦西湖的两处园子卖了,银子尚欠一些,剩下的只有田产了。可这田产老爷没说将它出手,要是卖了,会怪罪吗?会吗?可事到如今,除了这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别无他法。决定卖地,蓝姨立刻去找守慧商量,老爷回来如果问起,好让他作个见证。

  小月见蓝姨又要出门,连忙劝阻:“您脸色才缓过来,不能出门。”

  蓝姨微笑道:“没事的,歇了一会儿好多了,我去去就回。”

  小月说:“有什么事,我代你跑腿就是了。”

  “不,我自己去。”蓝姨在小月的帮助下披上风衣,两脚往门口走去。

  修竹雨正在屋里翻阅闲书打发时间,见蓝姨进门,立刻起身相迎,招呼纹儿沏茶。

  蓝姨想到之先碰到的亢晓婷,禁不住暗想,这读书的与不读书的,心胸涵养,为人处世,就不一样。

  修竹雨见蓝姨脸上黄黄的显得憔悴,关心地问:“怎么啦?可是没睡好?”

  蓝姨说:“觉肯定是没睡好,月经又在身上老不走。”

  修竹雨盯住她:“这是累很了,您要注意呢。”

  蓝姨一时无语。

  修竹雨轻叹:“晓得您这些日劳神的事多,不过,您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

  茶沏来了,是八宝蜜饯杏仁茶,里面加放了两片山参。吃着茶,说过几句日常话,蓝姨问起守慧。修竹雨说:“他不在家。上午金农、郑板桥一帮人来玩,吆五喝六,闹腾了半天。我本以为要留他们吃饭,没想到,反被他们拖出去喝酒了。找他有事?”

  蓝姨说:“府上爷们就剩他一个,有些事我想找他商量商量。”

  “什么事?”

  “乡下还有些田产,事到如今,救命要紧,我想把它卖掉。可这毕竟是老爷置下的一份产业,轻率不得,因此想听听慧儿想法。”

  修竹雨微微笑道:“他能有什么想法,家里都成这样了,我看他心还没有收回。

  不过依我之见,人是根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为了老爷跟大哥早日平平安安回来,不要说变卖田产,就是拆房卖屋,也不必惜乎。”

  蓝姨心里立刻敞亮,含笑夸赞:“你呀真是个清明通透之人,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汉子,肯定能做一番大事业。”

  修竹雨苦笑:“求您别这么埋汰我了,我都活得窝囊死了。”

  离开福字院回到清和堂,蓝姨要小月请翟奎过来,对他说:“有两件事你去办一下。第一,府上到了这一步,这场面上的事也不必撑了,日子还要慢慢过。我心里划算了一下,这府里上上下下用了上百人,也太多了,需要大大裁减,除了厨房、轿房、杂役房、后花园,非有人员不可,其他能不用的,统统回掉,最后留下的,不能超过三十个。这么做,有的房里可能要闹,你跟她们好好说,万一说不了,让她们找我。

  我这边,只留小月一个,其她粗细丫环,每人二两银子,统统让她们回家。记住,总数一定不能超过三十个。”

  翟奎吃惊地瞪住蓝姨:“怎么就真的……二太太屋里,光小月,不够呀。”

  “够了。这事你给我抓紧办,明儿告诉我结果。第二件,你给我找个好主家,把乡下的田产卖了。我听老爷说过,当时置那片地花的是八十万两银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赚了,只要不低于这个数就可以出手。我实在忙不过来,这事就劳动你了。”

  翟奎咂嘴:“那片地是奴才当年亲手帮老爷买的,顶呱呱的一片好地,按理说,八十万出手太便宜了,只是这如今扬州盐商中几家案发,钱庄挤兑,银根紧缩,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

  蓝姨说:“这情况我知道,不过你要设法找找人,托托老关系,无论如何给我办成,时间上还务必抓紧。”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抓紧。”

  蓝姨见翟奎迟迟不走,神色有些异常,问:“还有什么事?”

  翟奎犹犹豫豫:“没,没什么,只是,小的有句话,想提醒提醒二太太。”

  蓝姨望住他:“什么话?”

  “您……瘦了。”

  “瘦了?是吗?”

  “比先时瘦多了。”

  “噢,我挺好的,没事。”

  “小的求二太太……别太累了,注意些身子。”

  蓝姨一时无语,感觉到翟奎头抬了抬想看她。

  “我很好,谢谢了。”蓝姨说。

  翟奎还是不走,吭哧道:“昨晚,是的,就昨晚,小的在天井站了半天。”

  蓝姨诧异:“干什么?”

  “小的看到,二太太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

  蓝姨两眼瞪住他。

  “小的晓得,二太太没睡好,肯定,肯定失眠了……”

  蓝姨说:“只是睡得迟一点,并没失眠。”

  “不,不,失眠了,小的知道。”

  “我很好,你回吧。”蓝姨腔调板下来。

  翟奎还想说什么,蓝姨坚定地打断他:“你回吧!”

  翟奎磨磨蹭蹭半天,退下。

  和每次烟瘾发作前一样,守慧先是胆战心惊地害怕,小心翼翼地回避,拼命地喝茶,抓起笔一刻不停地对着宣纸挥写涂抹,或者采用更激烈的手段,令健勇男仆将他手脚捆起,可到最后,仍然土崩瓦解,完全彻底地失去控制。

  吸烟的场所由餐英阁又转回罗影的灵室。餐英阁是书房,来人客去,你端一支烟枪歪在榻上喷云吐雾,太不雅观。在罗影灵室全没这些顾忌,完全可以放量。尤其好的是,两泡子吸下,可以仔细端详罗影的影像,慢慢与她相会。先是影影绰绰,飘飘忽忽,渐渐亦幻亦真,实实在在,罗影远远向他走来,近了,步态轻盈,凝眸微笑,启朱唇,发皓齿,对他说话,衣衫飘动,透出一丝香味,兰的香味,与屋里供养的兰花完完全全一个味儿。这多美妙呀,多让人心醉呀。守慧真希望永远这样息息相通血肉相融永不分开……守慧吸过大烟脸色红润。郑板桥一拨子人来了。来了五六个,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梅花书院的赵翼、姚鼐、汪中。原来郑板桥、金农与罗聘过来看守慧的,没想到遇上赵、姚、汪三人,说殿试的金榜发出,梅花书院出了状元,轰动了京城。乾隆爷发话,要在扬州建宝塔、立牌坊,做个纪念。为此,梅花书院今天摆酒庆贺,想请守慧过去坐席,因为守慧这些年为书院出资修讲堂、建校舍,花了若干银两,是有大功德的。

  守慧见他们进门,很高兴。都是常客,都很熟悉,因此无须寒暄客套,一个个坐下来品茶。红泥火炉,碧螺春,茶铫子里水烧得“咕噜咕噜”滚,窗外冰铃铛挂得一尺长,可这书房里其暖融融,温暖如春。

  金农给守慧带来一幅画,打开,是一幅《兰竹图》。郑板桥笑道:“冬心兄一向擅长梅花,今天怎么画起兰竹来啦?”

  金农微笑:“守慧老弟爱兰喜竹,心性与之相谐,老拙便狗尾续貂,步你一下后尘,涂上两笔。”

  大家细看,图上还有题诗,当中一句是,“一花与一枝,超拔有清芬”,一致叫好,都觉得是写守慧与罗影的。

  郑板桥见画案上笔墨现成,不由技痒,立刻要画。纸铺好,濡笔挥毫,蛇行龙走,泼墨勾勒,左皴右擦,转瞬间,一幅《墨竹图》作成。拈须凝神,并在画幅上方题诗一首: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

  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守慧从这两幅画中,领悟到了金农老先生与板桥兄对他人格精神的赞赏与激励,十分高兴。

  守慧要留他们吃饭,赵翼立刻向守慧说明来意,请守慧无论如何赴书院庆贺之宴。守慧沉默不语,心里暗想,本府除了不时给书院大笔捐赠,每月还供膏火银①1一百两,可这个月的却没给呀。而且以后呢?以后还能给得起吗?心里虽这么想着,却被大家拖着去了梅花书院。

  梅花书院在左卫街,左边是双忠祠,右边是萧孝子祠,门额上“梅花书院”四个字是康熙南巡时的御笔。穿过门厅入仪门,拾阶而上,首先是一片偌大厅堂,四周廊道环抱。再往里,是一所讲堂,很大,很敞亮,名士硕儒来扬讲学多在这里。讲堂后另有书屋数间,专供士子读书学习。再往后进入一个院落,则是学子们居留安息的宿舍,前前后后共六十多间,间以花木山石,景象明丽安谧,十分清心。

  来喝庆贺酒的人很多,除了书院的各位教授、教谕,还请来了袁枚、杭世骏、沈复、吴敬梓、蒋士铨、施驴儿、黄慎、闵贞、李斗等一大帮。大家见了守慧,想到他这段日子痛失爱妾,令兄负案,府上被抄,老父遭难,都过来安慰。守慧本来从家里出来时心情尚可,可此刻经他们一安慰一问候,那一点点好情绪竟悄悄逃离散失,一丝儿不剩。细细注意身边的人,尽管一如既往对他十分亲切,可不知为什么,守慧就是觉得变了,变得陌生了,隔阂了,不是原来那么回事了。因此入席就座,虽也喝酒,也哗笑,但总有些勉强,有些心不在焉。

  施驴儿喝到半酣,闹腾着要去踏雪寻梅,席上人逸兴遄飞,积极响应,说今儿在梅花书院喝酒,出门寻访梅仙,回来再搞个梅花诗会,整个聚会由梅始,至梅终,从头至尾便能喷发出一股梅香啦。于是酒一结束,呼啦啦出门。守慧对他们的热火劲暗暗羡慕,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落在后面。

  罗聘一直暗中注意他,此刻走到他身边劝道:“去热闹热闹嘛。”

  守慧摇摇头。

  罗聘转而又问:“回屋看板桥他们画画?”

  守慧说:“我想回去。”

  “回去?那我跟你一起回。”

  俩人从梅花书院出来。

  很冷,虽有太阳,但阳光稀薄如水,西北风刮到脸上像刀片子,街两边靠墙根的地方堆着雪,白一块黑一块。有勾着腰双手抄在袖筒里的人口鼻哈着白气颠颠地跑过去。罗聘说:“等等,我去叫顶轿子。”

  这么冷的天守慧从没在外走过,但他说:“罢了,跑跑暖和。”

  罗聘想,刚喝过酒,又坐了半天,跑跑确实好,就由着守慧。

  走过左卫街,穿过几条巷子,这就上了运司街。罗聘说:“别忙回去,到我那里喝杯茶吧,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问:“什么话?”

  罗聘想,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就回:“你回去也没什么事,到我那边坐一会儿吧。”

  守慧想,此刻回去确实一点事没有,去喝喝茶也好,就跟罗聘走了。

  弥陀巷不深,走到一半就到了罗聘的家“朱草诗林”。一路走过来,身上都起了火,嘴里呼出的气白花花的,眉毛头发梢上结了一层白霜。罗聘出来也不带钥匙,拍了拍门,一个小童一路搓着手哈着气跑出来开门。罗聘吩咐,快把画室里火盆点上,烧一铫子水,将杭州朋友送的龙井沏上一壶。

  院里虽堆着雪,朱栏的清丽,花木的倩影,仍清晰可见。守慧触景生情,眼前不由浮起罗影在世时莳花弄草的影子。

  进了画室。火盆点着了,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水开了,茶酽酽地沏上,俩人坐下品茶。罗聘见守慧神情黯然,知道物是人非,勾起了守慧对罗影的思念,便劝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说说话吧。”

  守慧愣愣怔怔坐着,突然自言自语:“福寿膏其实是个好东西,它让你飘飘然,一下从地上飞升起来,进入一个美妙之境,见到你日思夜想的人……”

  罗聘劝道:“好了,不想了,喝点茶吧。”

  “这其实不是幻觉,完全是真的,面对面,我与她说话,跟她笑,拉住她的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好了,醒醒吧。”

  守慧愣怔了一下,抬眼望住罗聘。罗聘接住他的目光,将话题一转:“你知道吗,修竹雨昨天过来找过我。”

  守慧诧异:“她找你干什么?”

  罗聘盯住他,轻声道:“为你,谈你的事。”

  守慧心里烘起一团火,情绪顿时激动:“为吸烟的事?一定是,没错!她这是干什么呀?她凭什么惊动你?凭什么?她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你别激动,她来找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我劝劝你。”

  “这倒头福寿膏,我讨厌它!恨它!我跟她说了,我根本不想抽!”

  “不想抽就戒,真正地戒。”

  “我戒了!”

  “可你没戒掉。”

  “我没办法!”

  “要有毅力。”

  “我知道,可不行呀!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要为修竹雨想,为佳佳想,更要为自己想。”

  “我知道……”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找我的,她流了许多泪。”

  “我……我真恨死自己了!”

  “她太可怜了,真的完全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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