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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生死攸关(1)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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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瘦猴见对方出手不轻,抬手揉揉胸口,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接过银子问:

  “捎给哪个?”

  陌生人答:“柳依依。”

  瘦猴觉得奇怪,将银子与信揣入怀里。

  瘦猴回到康府北大院,进个园,转过春山,远远听到藤花书屋有琴声传出。瘦猴一直搞不清,四奶奶为什么一个人住在个园而不住在前面楼里。个园虽说景色好,有朱楼绣阁,四季假山,可多孤单多冷清呀,特别刮风下雨,一个女子待在这,咋不害怕的?四奶奶喜欢弹琴,瘦猴印象中每次进个园都能听到她的琴声,就像大奶奶喜欢雀牌、死掉的三奶奶喜欢唱戏。三奶奶也真可怜,天仙似的人,居然失踪了——不,听说被火烧死了,但这话不能讲,除非你不想活了!

  瘦猴走到藤花书屋门口,丫环锦儿从里面迎出,一撅嘴:“你跑来做什么?”

  瘦猴说:“有封信送给四奶奶。”

  锦儿手往前一伸。

  瘦猴想看看四奶奶弹琴的样子,不肯把信给她,说:“这信很要紧,我要亲自交过去。”

  锦儿嘴一撇:“猴气!”堵着门不让进。

  瘦猴晓得锦儿的厉害,打躬作揖央求,锦儿仰脸不理。没法,瘦猴只得服软把信交出。

  柳依依看完信,几乎一分钟没耽搁,立刻换衣服,离开藤花书屋,到前院轿房叫了一顶轿子。

  从东关街出来,到雀笼巷巷头,一个挎朱漆篾篮的村姑果然在路边等她。村姑引着轿子拐拐弯弯向前走,在一座茶馆前停住,柳依依下轿跟村姑进去。

  茶馆小小的,一面临水,很是幽静。走过狭窄的楼道,柳依依被引进一间光线有些暗的雅室,一个身腰粗壮一身红衣的人背对门口站着,一张脸对着窗外。柳依依盯着那副粗壮的背,特别那一身红衣,很快认出是谁了。那次在盐场指挥手下人将一个触犯帮规的盐花子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的就是她——大脚红娘子。她是江淮女盐匪的头,她那双比男人还要大许多的大脚片子,特别是那从头到脚的一身红,给柳依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请你告诉我,我哥哥怎么啦?”柳依依迫不及待问。

  大脚红娘子终于转回身,冷冷地对柳依依说:“他被缉私营抓去了。”

  柳依依脑子里“嗡”的一声,两眼一下瞪直了:“什么?我哥落到官府手里了?”

  “豁啷啷!”大脚红娘子将一只黑布包掷到桌上,“你要想法救他。这是一包价值不低的金银珠宝与一张八千两的银票,供你办事。”

  柳依依直摇手:“不,他是我哥,银子我花。他被关在哪?你快告诉我。”

  “缉私营大牢里。”大脚红娘子将脸转回窗口,冷幽幽道,“银子我们有得是,你不必惜乎,差多少,跟这家茶馆老板说一声,我会让人带过来。记住,这事务必抓紧办,一刻耽搁不得。”说完,大脚板“吧哒吧哒”一阵响出了门。

  雅室里立刻空空静静,柳依依胸口扑通扑通急跳,耳朵里嗡嗡响,心里一急,眼泪下来了。哥哥本有命案在身,这一下被抓住,定是死罪,怎么了得?

  柳依依回府立刻找守信。守信到盛元盐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柳依依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直等到晚饭后很久才把他等回。原来康世泰闻知大盐枭草上飞被捉,担心守信与他牵连,将他叫到南大院进行了询问,确信并无瓜葛后,这才放心。

  谈话结束,刚巧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上门,于是陪他一同吃饭。

  守信见依依眼角含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问怎么啦?听依依一说,万分惊愕道:“是吗?有这回事?这可了不得呀。”

  柳依依一下跪到地上,珠泪滚滚:“你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就剩一个哥哥,再没有别的亲人。求求你看在我这两年侍候你的分上,救我哥哥一把,保他一条命吧!”

  守信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忙不迭将她扶起:“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快起来!快起来!我肯定救他,肯定的!这还要你说吗?我跟他谁跟谁?不哭,不哭,让我想办法,赶快想办法。”

  柳依依坐回凳上,掏出丝绢拭眼泪:“你跟缉私营马管带很熟,求你赶紧找他,救救我哥。”

  “当然当然,我一定抽空去办,你放心。”

  柳依依将那包金银珠宝与银票往守信跟前推推,守信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干吗,大脚红娘子想到哪去啦,我找马向山还用得着这些?即使需要,也不必让她掏呀。”

  当晚守信宿在藤花书屋。第二天早饭后,柳依依一次次催守信出门,守信走后,她一直不停地在屋里转悠。缎儿劝她弹弹琴,打打岔,她全听不到。临近中午守信从外面回来,依依立刻叮问情况。守信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道:“找过他们了,没大事,你别烦。”

  柳依依得寸进尺:“我想见我哥一面,你跟马管带说一下好吗?”

  守信想了想说:“现在关键是救你哥一命,想见面,万难。缉私营的规矩你不懂,别说你了,就是我,也都没法跟他一见。对不起,你就耐着性子等等吧。”

  依依信以为真,叮问,是关在死囚牢还是一般大牢?能吃饱吗?可以送点东西过去吗?到底什么时候放人?

  又过了两天,依依见守信什么好消息也没带回,急了,之先饭还能吃下半碗,到这会儿就有些咽不下了。守信被缠不过,只得好言哄骗:“这事急不起来。你哥走的私盐太多,又有命案在身,麻烦得很,非费一番大周折不可。”

  又是几天过去了。这日,柳依依又接到一封陌生人来信,信上歪歪倒倒一行字:

  开刀问斩仅剩两天,切切抓紧!

  随信附一万两银票。

  柳依依脸一下白了,到处找守信追问哥哥情况。可守信开始逃避,连续两天宿在丽芳屋里。熬到中午吃饭,柳依依没一点胃口,两眼忍不住盯住守信。饭桌上有亢晓婷、丽芳及孩子们,柳依依不便对守信发问。继业不安分,两眼不打转地盯住柳依依看,冲坐在旁边的小弟继贵做鬼脸。亢晓婷脸板得像白石板,举起牙筷抽到继业头上,继业双手抱头,龇牙咧嘴不敢动。丽芳面对这一切,默默扒饭,不出一点声音。

  守信吃完,起身而去,柳依依忍不住跟出去。守信头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柳依依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急眉火眼着:“我问你,你是不是在骗我,根本就没找人?”

  守信扭过身,一脸厌烦:“这么拉拉扯扯干吗!你没看到我很忙吗?”

  柳依依瞪他:“你回我话,是不是骗我?”

  守信眯起眼:“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再过两天就要开刀问斩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笑:“开刀问斩?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呀?”

  柳依依紧扯着守信膀子摇晃:“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凭你跟马向山的关系,完全救得了我哥,可为什么不救?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仰起脖子:“告诉你,我救了。”

  “你没救!”

  “真冤枉死我了,我跑了那么多腿,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全落到瞎处。你是不经事,不知道事情的艰难,你可知道你哥这些年走了多少私盐?数字大得吓死你呢!

  况且他身上不止一条人命,是朝廷钦犯!明确告诉你吧,就他那个罪,别说我想尽天法救不了,就是皇帝老子,也束手无策。”

  柳依依珠泪飞溅:“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出实情,却要骗我!?”

  “我没骗你!”

  “你骗了!就是骗了!”

  “放开手,我有事!”

  “我不放!”

  “放开!”守信挣脱了,往前走去。

  柳依依陷入绝望,掩面大哭。

  一顶轿子在缉私营门口停下。门卫手中长矛往前一横,一脸凶气地正要盘问,见轿里下来一位娉婷女子,鸦墨云髻,粉腻玉颈,一副小模样赛似天仙,脸上立刻暖和起来,客气地问:“请问小女子何方人氏?来本衙有何贵干?”

  娉婷女子递上两块碎银,说:“我是马管带的朋友,今儿过来办点事情。”

  门卫深知马爷喜好女色,白天黑夜时有盐商将瘦马娇娃抬送过来,于是不敢怠慢,银子灌入口袋,一迭声道:“马爷在,小娘子里面请!里面请!”弓腰曲背引她进门。

  马向山正躺在后堂榻上休息。十天前他按守信提供的暗线,在三江营伏击了草上飞,本以为杭浚睿会花大笔银两前来救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过河拆桥,撒手不问。

  好呀,你们既然舍不得银两,那就别怪马某无情无义,赶明儿呈报上去,按章办事,开刀问斩!

  马向山听见窸窸窣窣裙响,一扭头,见一女子进来,细细一看,眼睛不由发亮。

  这不是康二爷府上的大美人吗?叫什么的?依依?柳依依?对,柳依依!柳依依!康二爷请人吃饭,常把她带着,不光天姿绝色,而且会行酒令,会弹弦子。马向山曾不止一次对守信抱怨,你这家伙不够朋友,给我送去的那些女人,跟依依比,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马向山肉墩子一般的身子霍地坐起,精神抖擞道:“哟,是依依小娘子呀,美凤凰咋一下飞到我衙署来啦?你家二爷没过来?”

  柳依依将带进来的一只平螺宝钿什锦盒轻轻放到茶几上,望着马向山说:“这是小女这些年积下的一点梯己,请马管带笑纳。”

  马向山哪有心情看那些,两道亮亮的目光在依依脸上萦来绕去,呵呵笑道:“你一个人来的?”

  柳依依一向讨厌马管带的目光,但不得不回答:“是。”

  马向山黑孜孜的肉脸上越发堆起笑容:“一个人?依依小娘子可有何事要求本官?说说,说说呀。”

  柳依依两眼望住马向山,声音一下失控:“求马管带开恩,让我见一见我哥哥。”

  “你哥?谁是你哥?”

  “草上飞。”

  马向山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没想到,草上飞是你哥哥,好说,好说。不过,本官此刻悠闲无事,请依依小娘子先到后衙,陪本官喝上两杯如何?”

  柳依依从他眼里看到了令她生厌的淫邪欲望,不由背生鸡栗,低头道:“对不起马管带,小女这两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马向山呵呵笑道:“不能喝酒就喝茶嘛。”

  柳依依回答:“对不起,恕小女不能奉陪。”

  马向山黑孜孜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依依小娘子既然这么不给面子,那就只好请便了。”

  柳依依恳求:“马管带行行好,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马向山目光撇向一旁,面无表情。

  “求你开开恩!”

  马向山闭上眼睛,脸上肉嘟着。

  “就一面,一会儿工夫!”

  马向山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

  柳依依浑身冒汗,慌急中将手上戒指腕上金镯一并退下,举手又卸耳朵上耳环、头上钗簪。

  马向山突然睁眼,冷幽幽道:“不必了,本官看不上这些。本官问你,与你哥见上一面又能怎样?见一面就能免掉咔嚓一刀啦?”

  柳依依扑通往地上一跪,泪珠滚滚:“求马管带大慈大悲,救我哥一命……”

  马向山双腿被柳依依抱着,一动不动,突然感觉被花儿朵儿拥着围着,一股丝绸般的柔软春天般的温热一点一点顺腿杆往上爬,到了上面,漫延开来,黑脸上的坚冰不由化成一汪暖融融的春水,于是眼皮垂下,目光像大雾一般覆下去,覆在柳依依的头上,肩上,身上,手抬起,伸向柳依依脂玉一般的脸颊,刚要碰到又缩回,融暖的春水重新还原为坚冰。

  “救他?他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大盐枭,谁救得了?”

  柳依依头磕到马向山脚上,哀哀哭泣:“求马管带开开恩,我柳依依今生报答不了,来生做牛做马,为你烧高香,磕响头……”

  马向山呵呵笑起来:“什么来生呀,本官只看重今世。说说,呵呵呵,本官要是救了你哥,你可肯陪陪本官?”

  柳依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一阵恶心,慢慢从地上站起。

  “怎么?不行?”

  柳依依眼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愤怒的火光。

  “小娘子既然这么小气,本官就没有办法啦。”

  柳依依咬着嘴唇,石头一般僵立。

  “好了,你走吧。”

  柳依依想转身而去,却又停住。

  “走呀。”

  “好,我答应!”柳依依喘着气,突然抬眼望住马向山。

  马向山呵呵笑:“真想通了?就是嘛,陪一陪,也不损失什么。这是救一条人命,总得花点本钱嘛。你放心,这里就你和本官,没外人知道。”

  “你说话可要算数!”

  “笑话,本官说话怎么可能不算数呢?”

  “你一定要救出我哥,不可骗我!”

  “一定!马某绝不食言!”

  “你要骗我,就遭报应!”

  “好,好,天打雷劈,好了吧?”

  柳依依抖索着,解开汗巾。

  马向山肉乎乎的手往屏风后的门一指:“请小娘子里面请!”

  ……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全城炸开:大盐枭草上飞夤夜越狱,逃离扬州。

  已两天水米不沾牙的柳依依听到这一消息,伏在锦被上呜呜呜哭了。

  深秋的午后,官道上一溜烟尘,一个背上插一杆三角小旗,衣服上印红底黑字一个“信”字的人,骑一匹快马进了扬州城。进城后速度减慢,一路问询,直奔东圈门大街。到了康府门首,马上人勒住马头,翻身下马,掏出腰牌冲门房亮亮,缰绳一丢,直往院里奔去。门房黄精知道这是官府信使,哪敢盘问,一路放行。

  康世泰由清客陪着正在书房说闲取乐。蓝姨得到禀报,立刻迎出。信使喘息未定,将信呈上。信缄火漆封口,上首写着“内务府奉宸苑卿康世泰大人亲启”,下首一片空白。蓝姨正觉得奇怪,一凝神立刻认出,这是卢雅雨卢大人的亲笔,立刻要小月去请老爷。

  不一会儿,康世泰一身拱璧蓝长袍,曳着御赐龙头拐,脸上亮光光地出来,没到跟前就问:“芝芝的信吗?”

  蓝姨将信递给他,说信使立等签收。康世泰在太师椅里坐下,接过丫环递到手上的笔,在砚台里掭掭,随手在收条上签了名。信使接过收条,拱揖退下。

  “是亲家翁写来的。可有什么好消息?”康世泰拆着信自语。蓝姨转脸要小月下去。

  信笺抽出,展开,里面空空如也,只裹着两片茶叶,一撮细盐,只字全无。

  “这是怎回事?”康世泰莫名其妙。

  蓝姨面对空白的信笺,心中忐忑。

  康世泰再一次将目光转到信上。信来了,自然是想说些什么,却一片空白,一定有什么情况不好说、不能说、不便说?两片茶叶,一撮细盐,这是干什么?难道在作一种暗示?

  康世泰抓信的手渐渐抖起,脸上一点点变得灰白。

  茶叶,细盐,可是“查盐”的意思?

  查盐?!

  蓝姨目光中露出恐怖:“可是出事了?”

  如电光石火,康世泰脑袋里一下蹦出许多事:近年拖欠的一笔笔盐课,应缴而未缴的皇帑利息,陈拔士的不冷不热爱理不理,杭浚睿与方阔达背后的咬牙切齿……

  康世泰额头上冒汗了,沉沉道:“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可出什么事呢?怎么一下子就……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蓝姨急切地问:“要不要先到阿大人那儿探探风?”

  康世泰两眼转了转,摇头。

  蓝姨蹙眉自语:“怎么会一个字都不写呢?”

  康世泰已完全冷静下来:“稳住,记住,千万不要慌神。”

  蓝姨望住老爷点头。

  康世泰吩咐:“给我把守诚叫来。不要小月去,你亲自跑一下,就现在。”

  蓝姨立刻出门。

  康世泰在后面叮嘱:“注意,不要对任何人声张。”

  不一会儿守诚赶来,见父亲一声不响,脸色沉沉,暗暗觉得奇怪。

  康世泰吩咐蓝姨,让后屋的丫环们回避一下,他要跟守诚过去说话。蓝姨应下,立刻进去让丫头出来。康世泰起身朝守诚招招手,走向后面清和堂。

  蓝姨吩咐小月,如果有人找老爷,别让进,先留在厚德堂喝茶小坐。吩咐完,在一张椅里坐下。

  蓝姨估计老爷有重要的话要对守诚讲,什么话呢?蓝姨只能凭空想象,不能确切知道。四下静静的,摆在正常情况下,人在里面套间说话,外面隐约可以听到,可蓝姨几次侧耳凝神,却听不到。很显然,老爷最大限度压低了嗓门,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包括蓝姨。过了好一会儿,俩人从里面出来。蓝姨注意他们脸,老爷的脸倒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守诚的脸却紧张灰白,像一张落了霜的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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