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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伤逝(3)

书籍名:《大盐商》    作者:蒋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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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环答:“不在。”

  “不在屋里在哪呢?”

  “在后面二奶奶房里斗纸牌呢。”

  从春煦楼出来,越过一个偌大天井,迎面就是二奶奶丽芳住的春晖楼。进入一间敞厅,只见亢晓婷端端地坐着,三个女人正陪她摸牌出牌。走近了细看,除了丽芳、亢晓婷的丫环红云,还有一个穿得很艳很考究的,修竹雨不认识,估计是亢晓婷的朋友。丽芳的丫环红霞没捞到上桌,不停地在旁边斟茶续水,摆布瓜子果仁,笑着帮她们数钱递钱。修竹雨见她们全都专注着牌局,悄悄对红霞摇手,要她别出声,挺好奇地站在旁边看。

  最先发现修竹雨的是丽芳。丽芳是陪亢晓婷玩,心其实不全放在牌上,一看到修竹雨,就把手里纸牌覆下,脸转对亢晓婷道:“大姐姐,南大院的修奶奶来了。”同时起身相迎。

  亢晓婷有些诧异,挺不情愿地扭脸望着修竹雨,抓在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修竹雨笑道:“不好意思,搅你们兴了。你们别停手,继续玩,也好让我学学。”

  丽芳小声责怪红霞:“你这丫头真是,修奶奶进来,居然都不吭一声。”

  修竹雨连忙解释:“别怪她,是我要她不做声的。”

  红霞忙给修竹雨端凳子沏茶。

  亢晓婷开口道:“你倒是稀客呀,怎么想到过来的?”

  修竹雨分明感觉到话中的讥讽,但她深知亢晓婷的为人,也不放在心上,照实情说:“我是过来找二爷说件事的,他不在,就过来看看了。你们继续玩,我正好在旁边学学。”

  亢晓婷瞥她一眼:“想学?”

  修竹雨笑道:“没事做,能学一样东西,总不是坏事吧?”

  亢晓婷目光收回,催坐在下首的丽芳:“发什么呆呀,出牌呀。”

  丽芳望住修竹雨:“我给你玩?”

  修竹雨说:“你玩吧,我不会。”

  亢晓婷朝丽芳一撇嘴:“你真没眼力,人家是雅致人,怎会玩你这玩意儿?”

  修竹雨笑起来:“这是哪的话,能有几个亲近的人相陪相伴着玩玩,其实挺有意思的。”

  于是,牌继续斗起来。斗了片刻,出乱子了。亢晓婷七岁的儿子继业手里摇摇晃晃举着一只鸟笼,口里连叫着“妈妈妈妈快看呀”呼啦啦冲进来,鸟笼没关好,一只腿杆上套着银圈翅羽还没长全的娇凤从笼里“扑噜噜”飞出,一下跌落到桌上,挣扎着飞起飞落,牌被泼撒得满桌满地。亢晓婷吓一跳,眼一瞪,扬手给继业一个大巴掌,骂道:“好你个闯王!书不好好读,玩鸟倒来劲啦!”

  继业是来讨妈妈喜的,反挨一巴掌,咧开瓢嘴,“哇哇”大哭。

  亢晓婷手指继业厉声警告:“速速住嘴!再哭,把你拉出去!”

  正闹着,瘦猴进来对修竹雨说,二爷回来了。修竹雨巴不得了,立刻向大家告辞,随瘦猴出来。

  守信坐在金谷堂等着。修竹雨进门时,守信将西洋美女鼻烟壶举到鼻子上嗅了嗅,脸揪着,眉蹙着,白绢帕捂上脸,“阿嚏——阿嚏——”痛痛快快连打了两个喷嚏。

  简单叙了礼后,守信问:“什么事?说吧。”

  修竹雨晓得守信的个性,也就开门见山:“不好意思,我想跟二哥借个人。”

  守信停住转动的西洋美女鼻烟壶:“借人?借什么人?”

  “你手下的尤秀才。”

  “干什么?”

  “他棋下得好,肚里文章又多,我想请他陪慧儿几日。”

  守信一笑:“原来这么回事。”随即摇晃起脑袋,“不过,我有些想不通呀,论肚里的文章,弟媳你远远不在尤秀之下,论下棋,你也一流,放着现成的好山好水不用,干吗舍近求远?”

  修竹雨低头尴尬道:“我也陪过,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你们呀,为什么总你是你,我是我,像个外人?守慧也混账,罗影都走掉这么长时间了,整天还丧着副脸干吗呀?老恋着个人是有的,但不能是死人呀,活人还要活下去嘛。依我看,治他的办法很简单,立马去瘦马院抬回一个,就不信填不平他的坑!”眼一转,觉得此话不妥,忙对修竹雨嘻嘻赔笑,“哎呀呀,对不起,我瞎说了,打嘴打嘴!”

  修竹雨涩涩一笑:“不,我一点没有不高兴。他要能像二哥你这么洒脱,我倒求之不得了,二哥你不知道,你要跟他提这个建议,他会非常非常生气。”

  守信大摇其头:“怪人一个,真是不可理喻!”随即微笑着望住修竹雨,“好了,借人没问题,我立马就让尤秀到你那边报到。”

  修竹雨感激道:“谢谢二哥,不过还请二哥不要说出是我来请尤秀才的。”

  “怎么,守慧知道了会不高兴?”

  修竹雨低头不语。

  守信爽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说我的点子,放心了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千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从这凄冷的哀伤中挣脱出来,好好活着,为继书,为康佳,为这个家……

  守慧硬逼着自己不再走进悬着罗影肖像的灵室,而是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

  可是不行,书房里,罗影写的字插在瓶里,罗影画的画挂在墙上,罗影养的兰围在地上,书桌上还有她看过的书,握过的笔,磨过的墨,用过的杯,可以说,这屋里到处弥漫着罗影的气息,留有她深深的印记,守慧一转首,一凝神,分明就会看到一个纤细娇娜的身影轻盈地过来,衣衫窸窣,裙带飘飘,一凝眸,一笑,或伏在大画案上画画,或立在玻璃橱边看书,或俯着玉颈与他对弈,那容颜,宁静,明洁,像透明的水晶。这是一张网,一张哀婉凄艳的网,沉沉地罩在守慧头上,让他坠入一片棰心泣血的痛苦之海!

  稀里哗啦!守慧在屋里胡乱翻腾。

  翻什么,不知道,只是不住地翻。到后来,他翻出一列小火车,英吉利人斯坦因送给他的那个。蒙尘日久,一些机关脱节了,已无法拧转发条,无法放在地上跑动。

  守慧正对着小火车发呆,尤秀进来。守慧对他说,二哥要的字画还没请人画,请二哥稍等两天。尤秀瘦白的脸上漾着媚笑,细声道:“误会,三爷误会了,在下岂有催促之理,在下贸然闯入,是想向三爷讨教些棋艺。”

  守慧望住尤秀,脸腾地红起,火气十足道:“谁说我要下棋啦?谁说的?我不要!”

  尤秀捻着细黄的胡须小声道:“请三爷稍安勿躁,三爷无意弈道,在下可陪三爷说说闲话。”

  “说闲话?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就这么可怜要人陪伴吗?谁派你来的?你给我回去!”

  尤秀进不是,退不是,迟疑不决,十分为难。

  守慧一脸痛苦,突然一变而为无限后悔:“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

  尤秀满怀同情:“三爷过虑了,在下知道三爷心情不佳,忧思郁积,三爷如能发发火使心情好转,尽管发,尽管发。”

  守慧低头红脸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丝毫不该对你发火。前天你还陪我下棋的,我应该感谢才对。你请坐,我这就给你沏茶。你坐呀。”

  尤秀原地站着,望住守慧。守慧手抖抖地给尤秀沏上一杯茶:“坐,你请坐,请用茶。”

  尤秀诚惶诚恐告坐。

  “在下陪三爷打打谱如何?”尤秀屁股仄在椅子上,小声试探道。

  守慧心不在焉:“你是说下棋?”

  “是呀,摆一盘如何?”尤秀见三爷心情稍稍平静,往青玉棋枰上摆放棋子。

  守慧转脸望定尤秀,小声道:“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尤秀暗暗奇怪,三爷院里奴仆成群,跟班无数,别说一件事情,即使十件百件,都属区区小事,怎么找到我尤某头上?嘴上一迭声应承:“在下乐意效劳,只是不知什么事情?”

  “我想请你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守慧神情忽显慌乱,脸红了红,声音低下道:“福寿膏。”

  尤秀奇怪:“你是说大烟土?买它干什么?”

  守慧不语。

  原来房小亭自恃陪客有功,常来福字大院转悠,逮住机会就跟守慧借银子,还动不动拉他出去喝酒。喝到三分,总手套到守慧耳上献良方:“好了好了,你听我的,包你满腹痛苦全消尽。方法很简单,房某陪你到春香楼转上两转就可以啦。也就女人嘛,艳的、雅的、纤的、肥的、小鸟依人的、秾丽火辣的,样样有,包你可心可意,销魂夺魄,还有什么放不下?要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享受!这如今老天爷宠着你,惯着你,给你准备的可爱点心多得是,该尽情享用才是呀!除了这,还有一贴良方也百试不爽,叫‘福寿膏’。知道嘛,神啦,吸一口,烦忧顿消,如入仙境!”

  守慧对尤秀道:“我要它,请你给我买一些。”

  尤秀细着眼:“三爷想吸?”

  守慧低下头,不语。

  尤秀望住守慧,诚恳道:“在下知道,三爷对爱妾日思夜念,深耽哀痛。不过,在下劝公子最好不要吸这东西,吸了,虽能解一时烦忧,恐会成瘾。”

  守慧说:“我只少吸一点,不会的。”

  “三爷……”

  “麻烦你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知道。”

  事情的败露,是出于一个偶然。

  自罗影去世后,修竹雨深感佳佳可怜,一直把她放在身边,诸事亲自过问。这天,正与兰儿坐在秋千架下逗佳佳玩,继书突然神色紧张地跑来,说爹爹在书房吸烟!修竹雨吃了一惊。康家三兄弟,除了大哥抽烟,守信、守慧一向不碰。修竹雨奇怪道:

  “咋会呢,你爹最讲卫生,最讨厌吸烟,嫌烟味难闻。”

  继书说:“不难闻,香喷喷的。”

  “香喷喷?你闻到了?”

  “闻到了。跟大大吸的水烟不同,前面还有圆盘。”

  “屋里还有谁?”

  “就爹爹一人。爹不许我看,赶我走,我就出来了。”

  修竹雨待不住了,将佳佳交给兰儿。修竹雨一路往书房走时,心里很矛盾。他这么一个人待到书房吸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而她这么直通通过去,他肯定不高兴,让他脸面上觉得难堪。

  一进门,修竹雨果然闻到一缕奇特的香味,这味儿怪怪的,修竹雨从没闻过。

  书房两层,香味来源于楼上。修竹雨扶楼梯上楼。楼上静静的,守慧一个人躺在榻上,手里握一根很长的如继书所说的前面带有圆盘的烟杆。烟杆与圆盘是一种组合,修竹雨以前在舅舅卢雅雨的官署里见过,印象中是专门用来吸洋烟的。

  修竹雨上楼时脚上的蓝缎弓鞋并未发出多大声响。远远站下来望过去,修竹雨奇异地发现,举着烟杆歪在榻上的守慧,脸上红润润,眼睛辉亮。过了片刻,守慧觉察到有人进来了,烟杆放下,神色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修竹雨虽蹙起眉,但语调仍不失温雅道:“你怎么吸起烟来啦?”

  守慧吭哧道:“没什么,偶尔吸一下。”

  “可你一直讨厌烟的。”

  守慧不语。

  “尤秀才呢?”

  “今天没来。”

  “怎么不来的?”

  “我要他不来。”

  “他不陪你下棋了?”

  “总是下,够了。”

  修竹雨想,这话也是,再好玩的东西成天玩,也会没有趣味。

  “这烟咋这么香呀。”停了停,修竹雨问。

  守慧支吾:“它就这味。”

  “怎么跟大哥吸的不同?”

  “不同。”

  “是一种洋烟吧?”

  “嗯。”

  “叫什么名字?”

  “福寿膏。”

  “福寿膏?好像听说过的。”

  “你放心,我吸得不多。”

  “我不懂好歹,只是想说,要是吸了好过,对身体又没坏处,就吸一些,否则,就不要吸。”

  守慧沉默。

  修竹雨望住守慧,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话。

  气氛有些僵。

  死寂。

  一片难堪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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