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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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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温婉的这些照片一定是在上海拍的,等她去了郭大的家,做了郭大的小老婆,她的生活就被框死了,只在日常的俗事中游移。这个阶段真正是她生活中最痛苦的阶段,她的心灵被那个叫李散香的女人羁绊着,上海成了她的往事,成了她不敢追忆的浪漫之旅。上海之后的生活,是外婆风光不再的生活,是受人欺负又不敢反抗的生活,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生活……在这段生活中,外婆再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所以相册中的外婆,永远是乌黑的云鬓,她的头发给人一种想象,无边无际的想象。

  这天早晨,温婉像往日一样坐在梳妆镜前认真梳理她的头发。她把头发披散开来,就像瀑布倾泻,又像黑色的软缎搭在她瘦削的肩头。

  她用一把梨木梳子梳理那黑色的瀑布,这把梨木梳子是她刚去醒红院时,一个跟她玩耍的男人给的,男人好像是个木材商,跟她玩耍时讲了好多有关木材的故事,手腕上还戴了一串檀木佛珠。温婉最初想跟他要那串佛珠,男人说:“寸檀寸金啊,这可是值钱的东西。再说,你在这种地方,戴佛珠是有辱菩萨的。”于是,他就给了她一把梨木梳子。

  温婉离开醒红院时,除了梳子,几乎所有的东西都送了身边的姐妹,只留了这把梳子。她留这梳子,并不是怀想那个男人,而是这把梳子在她的头上有通透感,她的那一头秀发在梨木梳子的抚爱下,越发光亮蓬松。

  温婉慢慢梳着头发,不由想起了从前的生活,那种慵懒的、不合常理的生活,却有一种“对镜贴花黄”的闲适。眼下,这份闲适永远地没有了,她时刻处在一种被李散香喊叫的紧张状态,神经就像被李散香牵制着,在那无形的绳索中,她的心绪再也不能平静。想到李散香,她的心里就郁结起一团黑色的雾气,并漫漫向四周弥散,一个又一个细节,让她想起来就要呕吐。李散香凭什么要用嘴咬虱子,而且牙齿上还沾了一层虱子血?李散香从来不洗头发,并有个堂皇的理由说洗头发会伤神。她的头皮上积了一层发黑的污垢,如同茅厕里风干的大便,散发出一股腥臭气。如果温婉见不到她也就罢了,偏偏是她每天都要面对她,每天都要闻那股气味,这气味搅得她茶饭不思,情绪滑落到一个冰点,就连跟郭大在床上的欲望都淡漠了。令温婉头痛的是,她要在这个院子里永远这样熬下去,直至李散香化成一缕青烟,而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温婉拿着梳子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副扭曲的面孔,这面孔上写满了痛苦和不安。因为痛苦,她俊俏的脸变形了,她甚至不敢断定那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你是我吗?她喃喃着,站起身又坐下,当她确定镜子里的女人就是自己时,温婉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接着,她就开始翻找梳妆台的抽屉,她要找那只篦子,将李散香头上的脏垢都刮下来。

  她找了一会儿,终于在右边抽屉的最底层找到了篦子,她看着篦子想:这是武器,对付李散香的武器。

  温婉握着武器就出发了,她的战场是李散香的头发,她要用这武器彻底干净地消灭李散香头上的虱子和脏垢。她快步走着,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几乎要飞起来了。眨眼的功夫,她就走到了李散香的房檐下,在她伸手敲门的时候,突然又犹豫起来,她想她要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方式让李散香从内心里接受她手中的篦子,接受她对她头顶脏垢的清除。她定了定神,把篦子打量一番,首先想起了篦子的来历,这是一个叫陈七的人发明的。陈七因犯案进了监狱,狱中潮湿,长期不洗头发长了许多虱子,叮得他奇痒难受。陈七无奈,只好敲打囚犯丢下的破竹片,仿照木梳齿的样子,一根一根地排列整齐,再用细绳捆牢。在狱中的石头尖上将竹篦头磨尖,用它的篦头,篦除了虱子与发垢。从此,他得到启发,出狱后专门制竹篦,被列为竹篦祖师。

  温婉想好了竹篦的来历后,又给竹篦定了一个性质,枣木的,对头发有益处,活血通络,还能把积存的脏垢全部刮下来。

  温婉把要说的话一一想好以后,太阳已经露出脸了,她开始敲李散香的门,咚咚的,壮着胆子。

  片刻,屋门开了,一股浊气随着李散香的出现扑入温婉的鼻子。

  她立刻屏住呼吸,待浊气散去,温婉就笑着把篦子托在手上呈给李散香说:“散香姐,这篦子是我从上海带回来的,是专门梳理女人头发的。”

  李散香看看温婉,又看看温婉手中的篦子,犹豫了一下,从温婉手里拿了起来,举在空中望了望,半信半疑地说:“这么密实的齿子,不把头皮上的肉刮下来才怪。”

  温婉纠正说:“不是刮肉,是刮虱子和头屑。不信,你试试。”

  李散香正好还没梳理头发,听温婉这么一说,她就把篦齿往头发上一插,顺着发根往下梳。

  温婉看到虱子和白色的头屑纷纷落在梳妆台上,在虱子爬动的时候,李散香用又硬又长的指甲啪啪摁死了它们,然后对温婉说:“这玩艺儿不错。”

  温婉见李散香欢喜起来,立刻说:“散香姐喜欢,就留下用吧。”

  李散香接受了温婉的礼物,心里一时涌起喜悦,就没话搭话说:

  “我做的豆腐好吃吧?”

  “好吃,真好吃,又嫩又香。”温婉赶紧随声附和。

  李散香接着说:“我还会做一种散状糕,等哪天毛驴子有了精神,套上它磨些面粉,我给你蒸一锅尝尝,保你吃后忘了生日。”

  “那我就等着尝散香姐的手艺了。”温婉心里一阵窃喜,想不到一把篦子竟把她从磨房里解放了,这真出乎她的意料。她送李散香篦子的目的,只是想让她洁净一下头发,她看不下去她头顶上那些脏垢。

  而李散香竟因为一时的欣喜把她从磨房里放逐了,她再也不用当驴了,再也不用把一双小脚磨得鲜血淋漓了。

  就在她内心异常兴奋的瞬间,胸口忽然泛起要呕的感觉,一股酸水随着她的一声嗝从喉咙里溢了出来。

  李散香立刻警觉地问:“口酿酸水,是不是有喜了?”

  温婉不知所措地头。

  “恐怕真是有喜了,快去告诉郭大。”李散香跑出屋,满院子呼喊起来。她想去讨好郭大,当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仍不见郭大的影子时,她的心忽然凉了下来。

  早饭过后,李散香带温婉去看了郎中,郎中摸着温婉的脉说:“不错,有喜了。”

  李散香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李散香说不清自己为啥有这样的感觉,对郭家来说原本是一件好事情,而郭大带温婉来这个家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这样的结局。等她想明白了以后,心里突然一片释然。她想她该感激温婉才对,是这个女人消解了郭大后继无人的尴尬,现在她的郭大可以挺直身板走路了,可以不听左邻右居的闲言碎语了,可以赚钱过日子更有奔头了。

  李散香走在路上,各式各样的想法一一掠过心头,她不时地回头招呼温婉快走,等温婉快走几步跟上她,她又疾步走到前边去了。

  这是阳春四月,路边的树木花草散发出阵阵幽香,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好像为两位女人的步伐伴奏。温婉第一次感受乡间的春天,第一次感受乡间的风,风吹在脸上,就像温软的手亲昵地拍打皮肤,她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快慰在这乡间四月,对着花草和喜鹊全部释放出来。她情不自禁想吟诵一首词,最民间的那种,她在醒红院时偶尔也会吟诵,她就是凭她的女红和词赋与郭大相知,现在她的诗兴又蓬勃起来了,此刻她已经顾不上李散香的态度和表情,在明朗朗的天地间,对着丽日春风随口吟诵起来:“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李散香好像听出了诗词中的意思,她停下步子,回头看着温婉说:

  “肚子里的娃都有了,还不同赏不同悲呢。往后哇,你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你是我们郭家的人了。”

  温婉心中荡漾的诗情被李散香一番现实的说教冲得一干二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厌恶,这股厌恶显然来自眼前这个衣冠不整、枯发黄牙的女人,温婉不明白郭大当初真的是为了钱才娶的这个女人么?

  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好好经营这个女人,而他却远走他乡,男人不在家的生活,使李散香没有了“对镜贴花黄”的欲望,她就这样一天天脏下去,枯萎下去。当郎中宣布了她生育功能的残疾时,她索性彻底败给了这个院子,她与自己的丈夫郭大几乎形同陌路了。

  温婉的脚步慢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李散香,如果她肯恶语伤人,那心里一定是如江河湖海的痛快,可她偏偏不会恶语伤人,她也不忍心这么做,况且她总感到李散香是个十分可怜的女人,没有爱情,没有子嗣,婚姻形同虚设,她有的只是院里院外的茫然劳作。温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追上了李散香,她看看这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女人,她的粗手笨脚总给人一种粗拉拉的感觉,温婉只要往她的跟前一站,就是窝头跟馒头的区别。

  温婉说:“这喜来得太快了,是我没想到的。原以为轻手利脚的,好帮散香姐料理一下院子。眼下,怕是啥也做不了了。”

  李散香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以后真不能派你做事情了。害喜也叫闹小病,酸啊甜啊,难受着呢。”说到这里,李散香忽然停了话,斜眼打量温婉,眼神里似流露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火辣辣地逼向温婉,温婉身不由己向后打了个趔趄。

  李散香说:“我倒想知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害喜了?郭大再有本事喜欢你,也不能一枪一个准吧。要不就是你那个地方长得奇特,容易开怀。我呀,真想看看你俩是咋睡觉的?也好把害喜这过程弄个明白。当初我跟郭大结婚的时候,一年下来也不开个怀。我急呀,邻居告诉我跟郭大在一起时,腰下要垫个枕头。我这么做了,可还是不行。”李散香停住话,目光在温婉的脸上扫来扫去,当她发现温婉的脸平静如水时,她有点乞求地跟温婉说:“回去跟郭大说,我想跟你们一块睡个觉。”

  温婉浑身一惊,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笑了。

  当晚,郭大因为温婉的过早开怀而欣然同意了李散香的要求,三人睡在一张床上,郭大还破例地亲了李散香一口。李散香拒绝着郭大的亲昵,郭大只好一如既往地亲昵温婉。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李散香坐起来点上油灯,她端着油灯凑近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她要把他们制造孩子的过程看个究竟。这时她欣喜地发现,温婉阴阜上的骨头出奇地高,如同一座山丘耸立在平原之上。李散香未出嫁时就听人讲过,阴部高的女人容易生孩子。莫非温婉这么快地开怀就是因为这块高耸的骨头?李散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阴头,然后高擎着油灯悄悄离开了。

  月色凄清地铺在院子的石板路上,仿佛是一个女人心事的抒怀。

  三十三

  女人为情所困,不知谁总结的这话。妈妈温晴自从在将军府跟周环宇有了一番短暂的相遇,她的魂就被这个叫周环宇的年轻军官勾走了。

  两天以后,温晴回到乔本龙身边。乔本龙似乎知道将军府上发生的事情,但他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温晴,他那平静的目光使温晴有种内心战栗的不安,就在她惶恐得手足无措的时候,乔本龙释然地笑了一下,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映入眼帘的是那幅《他山之石》,乔本龙已经将它调换了位置,由屋里转移到厅堂写字案几上,画的上方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乔本龙正在制作《他山之石》的赝品。画面的颜色比较鲜艳,他正试图把这鲜艳的颜色做旧。除了颜色鲜艳之外,没有人会怀疑这幅《他山之石》是赝品,乔本龙一年只制作一幅赝品,出售给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本万利,一幅赝品就够他挥霍几年的了。

  乔本龙对名画从不多复制,一幅抵一幅,他的真功就连书画界的大腕也看不出丁点儿破绽,有次他绘制了一幅《百雀图》,请一位颇有名气的画界权威指点,这位权威居然没有看出这是一幅赝品,还大惊小怪地问多少钱购到手的。乔本龙就是从那时开始对自己的绘画功力确信无疑的,他每年绘制一幅赝品,卖到天南地北,而他留存的底画也不是真迹,不久就有人传说乔本龙的收藏货真价实,在沸沸扬扬的传言中,他趁此把玉器瓷器陶器卖得疯狂如火,而闭口不谈书画之事,他的书画收藏便越发有了神秘感。

  乔本龙手里的名画副本是在日本制作的,工艺上比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赝品不知精细多少倍,你用天衣无缝形容也可以,用无懈可击形容更妥当。如果不是用科学的方法去考证,就是明眼人也难以分辨正本和副本,把副本当正本是常有的事。

  《他山之石》是将军购买的,上次将军在剧院为温晴捧场时,无意间向乔本龙流露了要购一副真迹的意图,乔本龙就向他推荐了《他山之石》。为此,将军还特地来到乔府看了真迹,并问了价钱。乔本龙从棕色绸缎袖筒里伸出六个手指,将军微笑了一下,继而又有点怀疑地问:“这么便宜不会有假吧?”

  乔本龙从容地说:“我给将军的是到底价,只是价格的一部分,那一部分就算我送将军的人情了,将军能如此慷慨地为温小姐捧场,给了我乔本龙一个大面子,我乔某人焉能不回报将军啊?”

  将军愣了一下,随之又笑了起来。将军毕竟久经沙场,虽不是书画专家,但因为自己平时对这个领域的嗜好,也能对真伪识个一二,他深知,真迹是宝,赝品是草,得了宝的人会把送宝的人视为对自己的恭敬,而得了草的人会把送草人视为对自己的戏耍,将军购买真迹是要派大用场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将军又说:“真迹和赝品的根本区别在哪里呀?”

  乔本龙想了想,故弄玄虚说:“这区别嘛可就多了,表现在许多方面,一是原作者不同,真迹是历朝历代的大画家手笔,而赝品是后来不上名份的画家仿制的,不过往往能仿制得真真切切,后人也就无法区分真迹和赝品了,常常花个大价钱买下的却是赝品。”乔本龙说完,忽然发现自己像是回答了一个小孩子般的问题,而自己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又没有表现出多少高明之处,便言犹未尽地补充道:“画这玩艺,喜欢它的人视为宝,不喜欢它的人视为草。要看将军送给什么人,对方一定得是个懂画的人,知道你出手的价钱,否则就像打水漂一样了。”

  将军认真地点头,他直觉自己在上海滩的势力,乔本龙这样一个古玩商不敢把他当猴耍,再有钱的人也害怕枪吧,他不相信乔本龙敢为钱玩命。

  交易就这样定下了,下一步就是乔本龙为这交易的努力。

  温晴目睹了乔本龙复制名画的过程,她不是故意去看的,开始乔本龙不让她知道一切,他把她支到将军府也是这个目的,在这两天里,他感到工程的浩大和艰难,如果是卖给一般的客商还稍许马虎一点,但买主是将军,他的一声怒吼都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他需要有人帮他完成这个工程,而最佳人选就是温晴。所以温晴回到乔府,乔本龙就不避讳地说明了一切。

  温晴听罢,大惊失色。这可是玩命的事情啊,一旦败露,别说是乔本龙,就连温晴都逃不了干系。她吓得脸都变了,忍不住说:“老爷有那么多钱,干嘛还玩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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