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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红肚兜》    作者: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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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春时节,依前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只对花流。”

  温婉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醒红院诵诗,诗是她跟虎头学来的,在给虎头当丫头的日子里,温婉最大的收获就是识了几百个字,背诵了几十首诗。现在,温婉又在背诗,她的房间挂满了绣品,她仍然改不了女红的习惯,她的绣品已经成了画,在毫无诗意的墙壁上展示着大自然的蝶飞凤舞,花红柳绿。温婉把这首诗一针一线绣在了白色的缎面上,于是就有了诗配画的意境。她品味着这意境,这属于人的意境,竟离她愈来愈远了。

  温婉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方,这叫窑子,她小时候听吴妈讲过,窑姐是世上最不干净的女人,属于下九流。在这不人不鬼的地方,即使卖唱卖笑不卖身,也是行娼。何况温婉不可能不卖身,她不卖身老鸨的钱到哪里去赚呢?温婉有一天把“娼”字绣到了手帕上,绣完以后,她就专注地打量这字,打量了一会儿,竟在心里哭了起来,“娼”字实际上是一个女人被许多男人日啊!温婉想起吴妈讲过的十八层地狱,那些恶鬼厉鬼会把行为不端的女人推上肉碾,然后像碾米一样碾成粉末。她好像听见了那凄惨的呼叫,她吓昏了过去。

  最初,温婉有两天的时间闭门不出,拒绝接客。老鸨敲门她也不开,老鸨想总是打她也不是办法,就在嫖客身上打主意,她要选一个厉害的嫖客好好收拾温婉,给她点男人的颜色看看。

  这天,来了个盐商,这位盐商曾经出过远海,到过欧罗巴洲,常在春院里玩女人。这回他出了个大价钱,跟老鸨要未开苞的女人,老鸨就把温婉给了他。

  盐商走到温婉的门口,门却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盐商心里就火了,暗想玩过多少春院,还没见一个妓女敢紧闭房门的,老子花的是钱,玩的是人,你不喜欢我还不干呢,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眼前的情景让盐商大吃一惊,这真是个独特的女人,墙壁上挂满了绣品,绣品上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一鸟一雀,流露出女红的情趣。

  再看眼前的女人,正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绣着诗情画意。

  盐商上前打量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便悄悄坐下了。

  温婉不看他,只看自己手里的绣品,她操针的手指在盐商进屋的一刹那颤抖了起来,像被蜂蛰了一样。盐商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这么出色的女红,靠手艺就能吃饭,凭啥来这脏地方?这可是进得来出不去的是非之地啊!”

  温婉听盐商这么一说,感觉眼前的男人不像蛮横无理之人。再抬眼细看盐商,一袭灰色的马褂,一双紧口皮鞋,还有一顶黑色的礼帽,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见到他,温婉会认定这是个有德行的绅士。一种孤独无靠的情绪突然袭上温婉的心头,她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告诉盐商,她从小没有爹妈,是被人卖到这里的。没等盐商说话,温婉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边哭边说:“求大人行行好,把我赎出去吧。”

  盐商将她扶了起来,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处女,接过客啦?”

  温婉凄惶地望着他,不敢吭声。半晌,才怯怯地说:“先生怎么知道我不是处女?”

  盐商说:“处女的眉毛是抿着的,像柳叶一样,规规整整。而你的眉毛已经一根根立了起来,这证明你已经不是处女了。”

  温婉无言地把头低下了。

  盐商忽然抬高了声音骂道:“他妈的醒红院老鸨,老子花大钱要的是处女,你他妈竟敢耍弄老子!”说着,拉开门就要冲出去。

  温婉急忙用双手抱住盐商,“先生息怒,先生这样闹出去,就是要我的命啊!”

  温婉说罢将门关上,她发现自己竟识时务起来了。她用手拉着盐商,一直拉到床边,将他马褂上那一排扣子解开,当盐商翻转身子压在温婉身上时,一股野蛮的力量把温婉包围了。

  他压着温婉说:“喊我爷!”

  温婉就轻轻喊她一声爷。

  他揉着温婉说:“喊我爹!”

  温婉又轻声喊他一声爹。

  温婉毕竟是有过性史的女人,一来一往迎合着盐商,一会儿就把个盐商舒服得不知所以了。盐商便亲着她的唇说:“好女人,水如泉涌啊!只可惜,不是我为你破的身。我今天花的价钱,可是破身的价钱。

  说吧,是谁给你破身的?又是谁把你卖到这地方来的?”

  温婉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见盐商的询问没有恶意,便把自己从小没有爹妈,是奶妈养大,奶妈死后,她靠女红生活,绣品被有钱人家的小姐看中,随她出嫁做丫环,竟被她的结巴丈夫奸污,小姐断定是她勾引她的丈夫,就把她卖到了醒红院……温婉讲得声泪俱下,最后竟伏在盐商的怀里泣不成声了。

  “妈拉个巴子!真是欺人太甚了。”盐商骂了一句,把温婉搂得更紧了。

  盐商问:“醒红院以多少价钱买了你?”

  温婉头。

  盐商又说:“我一会儿就去找老鸨,把你包下来。”

  温婉说:“先生在这里包下我,不如帮我赎身出去,跟着先生吃糠咽菜,我也心甘情愿。”

  盐商听温婉这么一说,脸上便显出犹豫的神情,好像有一片阴云在他的额上飘浮起来。

  温婉继续说:“先生是看不上我这卑贱之身吗?我可是良家女,本不想做这下九流啊!”

  盐商这时抬起头来,两手动情地摸着温婉的脸说:“等两年,等我的生意做大了,我一定赎你出去。”

  温婉将自己的脸贴在盐商的胸上说:“有先生这句话,十年八年、一辈子我都等!”

  男女一旦进入了情感状态,性爱就是享受了。他们各自都很投入地享受着,疲惫下来的时候,温婉就给盐商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和尚,看山下居住着一位美妇人,便起了淫心。每逢美妇人出现,和尚就对着她喊:‘好好好,好好好,我有铜钱没人要?’美妇人起初并没在意,但和尚一见到她就这么喊,美妇人心下就犯琢磨了,她回去把这事告诉了丈夫。丈夫一听便明白了,对妻子说:‘这和尚有了淫心,想干好事。这样吧,我们成全他。他来的时候,你烧一锅开水,我先躲出去,等他跟你动手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使动静,你趁机把他藏到柴垛里,然后我就……’美妇人按照丈夫的吩咐,第二天又听见和尚喊:‘好好好,我有铜钱没人要!’美妇人就答:‘好好好,你有铜钱我就要。’和尚明白了美妇人的心思,立刻高兴地到了她家,刚要动手干好事,只听院子里一阵动静,美妇人惊慌地说:‘我男人回来了,你赶快躲进柴垛里吧。’和尚慌乱之中就躲进了柴垛里。男人进屋后,舀出锅里的开水就往柴垛上倒,边倒边说:‘我闻着一股老鼠屎味,这里是不是有个老鼠洞啊?’烫得和尚直咧嘴,却大气不敢出一声。后半夜,和尚带着浑身的燎泡偷偷从柴垛里钻出来,跑回山上。那以后,美妇人又见到和尚,和尚再也不吭声了。美妇人故意撩他说:‘好好好,你有铜钱我还要!’和尚答:‘你好我不好,好我一身燎筋泡。’”

  盐商听罢,哈哈笑了起来。笑过后,忍不住赞美道:“想不到你还挺有才情,会女红,会背诵诗词,还会讲荤笑话。会写字吗?”

  温婉说:“用笔写不好,但能用针绣好。”说着从枕头下拿出几块绢子,上面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的诗词,一首又一首,句句耀眼,炫得盐商竟不知所以起来,他双手紧搂着温婉说:“这才像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

  温婉将一双小脚搭在他的臂弯上说:“那就把我娶回家吧,做你的小也行,我什么苦都能吃的。”

  盐商将温婉的小脚托在手上嗅了嗅说:“我刚才不是答应你了吗?

  要你等两年,容我个赚钱的功夫。”

  温婉忘情地用双臂搂住盐商的脖颈,很久很久。

  二十一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温晴工整地抄写下来。老师走到她跟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把眼睛睁大了。老师发现,温晴是个悟性很好的女孩子,这悟性表现在她对字体的把握上,尽管那字形还不够成熟,但结构却是十分的标准,写字阶段要的就是结构。老师一兴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只听叭的一声,学生们一下子都愣了,温晴不由打了个冷战。老师一颠一跛地回到座位,兴奋的神经还没抑制下来,索性把黑板擦干净说:“停笔吧,今天我们就学这几个字,剩下的时间做游戏。”

  老师说的游戏是让几个学生过家家,每个人扮演一个角色,全班就温晴一个女生,温晴就扮了母亲和女儿两个角色。过家家很可能是舞台剧的原始雏形,经过世代的努力成为戏剧的样子。温晴演妈妈的时候就把嗓子拢起来,声音粗粗的,演女儿的时候又把嗓子吊起来,声音细细的,妈妈的动作就模仿自己的妈妈,女儿的神情就把自己的神情放大。老师感觉温晴有表演的才华,便教了一段昆曲。温晴小时候经常跟妈妈去看戏,听过这腔调,但不知是昆曲,调子是柔声的,腔也要捏着嗓子,但唱起来却是明月清风般迷人。温晴就回忆戏园子里演员的样子,老师教唱的时候,她的表情竟丰富地表现出来了。

  老师笑了说:“你不必在这儿念死书,可以去上海发展自己。你在上海一定会派上更大的用场。”

  “我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吗?”温晴有点怀疑地看着老师。

  老师拍拍她的肩说:“难道我会骗自己的学生吗?”

  温晴果然把老师的话当真了。又过两年,当她十三岁的时候,有天早晨温晴发现妈妈的被筒里有一个粗缸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数年前她在戏园里见过。男人走后,温晴就跟妈妈吵了起来,妈妈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呀!妈不让他来,用啥供你上学?”

  温晴一下子就哭了,想到自己上学的钱是那个粗缸样的男人跟妈妈睡觉施舍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吃了大便一样恶心。

  第二天一早,温晴就跑了,她搭了一条船去了上海,身上揣着妈妈的几件首饰,是她偷偷拿的,她知道到了上海她能把这些宝物换成钱。

  大上海在三十年代是中国的巴黎,物质的丰富和女人的时髦,构成城市的风貌。戏院一座又一座,戏院里不光演戏,还有了电影,电影再不是无声片,而是有声的,银幕上的世界异彩纷呈,已经不是单一的中国情调,上面有金发女人和蓝眼睛的男人。有一个叫秀兰·邓波儿的女孩跟温晴差不多大,已经成了好莱坞大红大紫的名星,而温晴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正试着寻找一个戏班子,她想唱昆曲。

  这天,温晴在一个茶馆门口停下了脚步,她听见里面有昆曲的唱腔,唱腔透着凄凉,好像天上的大雁被人间的箭簇射伤了,发出无助的哀鸣。温晴想进去,门口的人就拦住她买票。温晴只好用两眼盯着看门人,一副乞求的样子。看门人不懂她的眼神,还是不让她进去。温晴无奈地将两手伸进口袋,她摸着那里的空洞,没有钱的空洞,她的心里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温晴发现不远处走来一个穿长袍的男人,男人迈着悠闲的步子,沿街许多人都跟她打招呼,男人似理非理地应着。还未到茶馆门口,看门人就把身子躬起来了。温晴灵机一动说:

  “我家老爷来了!”没等看门人反应,她就钻进了茶馆。

  那个被温晴称为老爷的人很快跟了进来,茶客们争相跟他打招呼,将最显眼的位置留给了他。温晴在一边偷偷看他,感觉这是个不俗的中年男人,一双大眼睛,鼻子高挺,使脸部的轮廓有了一种气势。

  但温晴不敢靠近他,她就在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寻了个位子坐下了。

  这时,温晴才细细地打量茶馆。茶馆面积不大,最前边是一个椭圆形的台子,台下有八张桌子,是供看戏人观戏时喝茶用的。台上正唱着昆曲,是《西厢记》中的张生和崔莺莺。那委婉的行腔让温晴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开始还轻轻地哼着,哼到激动处竟放开了喉咙,惊得茶馆里的看客都纷纷站了起来,温晴越发唱得大胆,以致舞台上的戏班都停了下来。人们惊呆地看着她,后来就变成了欣赏。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没有几分钟,茶馆的管家就带着家奴们来了,他们气势汹汹擒住温晴,揪住她的头发打了起来。

  就在温晴无助无靠的时候,那位被她称为老爷的男人忽然吼了一声:“住手!看你们谁敢动?”

  茶馆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曲终人散了一样。

  老爷扫了一眼管家和家奴说:“让这姑娘唱,今天的茶馆我包了。”

  温晴先是怔了一下,当她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时,她的思维异常清醒起来,她想她一定好好唱,给这个她不认识的老爷争回脸。温晴用手捋了捋头发就走到台上去了,琴师们仍坐在台上,温晴就报了一段曲名,琴师一开腔,茶馆里立刻弥漫起温晴圆润的唱腔。

  说起离愁千种,

  恨天公阻隔,

  万里巫峰。

  听枝头杜宇夜啼红,

  倩不得蜀山鹦鹉飞传梦。

  惜花轩外,

  凭栏意慵。

  绣花窗下,

  相思泪浓。

  离情此际应相共。

  一曲落地,掌声四起,就连戏班的人也鼓起掌来。

  那位老爷更是兴奋无比,一连让温晴唱了五支曲子。掌声把茶馆都要震塌了。

  后来,温晴就跟这位老爷走进一个深深的巷子,巷子里有一个红门的大宅院。

  老爷家就住在这宅子里。

  二十二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文学杂志社打工。

  第一天,我就面对了一个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见人三分熟,不到半分钟,我知道了她叫奚美凤,与上海演艺界的大牌明星奚美娟只差一个字。但我没敢问奚美娟跟她是否沾亲带故。

  奚美凤实际上是编辑部的负责人,我们几个编辑编好的稿子统统交给她,再由她送到主编那里。工作几天下来,我发现这仍是个计划经济单位,政府每年拨给三十万元的人头费,另划拨办刊费用十万元。

  前段时间编辑部之所以有一些招聘改版的举措,是因为新任市长在一次大会上强调了市场经济的重要性,主编为了紧跟形势,便将老编辑辞退了一部分,然后又招聘了几个新编辑。

  编辑部一共五个人,不坐班,但分成两组值班,我和奚美凤分在一个组,值上午班。编辑部的办公条件极其简陋,桌椅仍是老式的,奚美凤坐在我的对面,她的一切在我眼里一清二楚,我的一切在她眼里一览无余。奚美凤喜欢讲闲话,喜欢管闲事,喜欢动用领导的权力。几天相处下来,对我这个生怕失去工作机会的女孩来说,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在她面前万分陪着小心。早晨八点半钟上班,我八点准时到达,首先将办公室的卫生打扫一遍,特别是奚美凤的桌子,要擦得一尘不染,还有她残剩在茶杯里的茶叶,倒掉之后再将杯子清洗得透明。

  一段时间下来,这一切好像都成了习惯了,而奚美凤丝毫未表现出感激之情。偶尔,她坐下来喝茶吃早点的时候,会有意地跟我搭讪,算是对我的一点肯定。而逢到这时,我就害怕得想逃遁,内心厌恶地说: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呀?真讨厌!”可我的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我怕得罪她,怕她去主编那里打小报告。

  一天早晨,奚美凤一边吃早点一边翻看当天的报纸,忽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婚姻啊,一个老洋人和一个中国乡村姑娘……”喊叫了一会儿,她又说:“这个姑娘倒很聪明啊,嫁给了洋人,她就可以申请出国了,到了国外不知比她的乡下好多少倍。婚姻是交易啊,现在的年轻人要多聪明有多聪明。”

  我正埋头看一篇稿子,是写打工族的。主编前几天强调说:“城市里打工仔文学已渐成气候了,编辑要选编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

  奚美凤陶醉在自己的絮叨里,当她发现我没有把注意力分散给她的时候,就抬高了声音说:“温声,婚姻是交易,这话你听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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