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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书籍名:《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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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而言,何家坡的民风被破坏得还不算彻底,为一口粮食而出卖肉体的,除胡棉外,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妇人,她们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因而幸运地没有为何家坡生出怪胎,没有从根本上瓦解何家坡的血统,也没有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何家坡的道德。

  再说,不久以后,哪怕是妇人们不要钱不要粮,男人们也没那个精力了......

  形势十分危急,为防患于未然,阻止抢劫甚至杀人事件的发生,由田明良提议,经公社批准,任命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团结为周子寺台民兵连长,也就是大队民兵连长;已成长起来的菜根,为何家坡民兵排长。

  何团结被任命为民兵连长不久,坡上就有一个流言悄然传开:

  每到夜深,兽医何建高的楼上就响起奇怪的声音。

  饥荒年月里,有什么声音会让人奇怪?只有打整粮食的声音!

  果然,不久,流言中就有了更加确切的内容:那是何建高的妻女在摇筛子。

  摇筛子?这怎么可能呢?挖回的野粮是不需摇筛子的,蒸来吃,或者用铁锤击碎,石磨碾碎,水一和,做成诱人的\"粑粑\",连野粮上的泥土也舍不得淘干净的,更不用说摇筛子去壳。这时候摇筛子,多半是去米里的糠。何家坡已经有不少人吃糠,但也只能吃细糠,粗糠窜舌头,卡喉咙,不能下咽,下咽了也不能消化,再艰难,也只能把粗糠赏给猪吃。

  有好事者想去证实这件事,在屋外蹲了好几个晚上,可何建高家都如古墓一般沉寂着,连别人家那种说话声也没有。

  尽管如此,关于何建高家深夜摇筛子的传闻却越来越盛,整个坡上,除了何建高一家被蒙在鼓里,可谓妇孺皆知。每当何建高一家人病病哀哀腿脚无力地走出来,人们就奇怪地打量他们,认为他们是装的。但是,一个深深的疑惑却折磨着那些红了眼睛的人:在何家坡,除了何建申、何大几户人家,怕就要算何建高家穷了,如果说他真在摇筛子的话,他哪来的谷子?

  终于有了答案:何家坡一起巨大的偷盗案震惊了整个公社。

  其性质的严重性在于,这一次偷的是公仓里的存谷,是全队社员万不得已时的救命粮。公仓就相当于国库,偷国库是死罪,何况数量很大,共偷走二百多斤谷子!

  不管是田明良、严胡子还是队里的干部和社员,脑子里猛然就跳出了何建高的名字。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建高的伙房与公仓只一壁之隔,侦察结果发现,偷盗者是把木板壁戳了一个洞,谷子从洞里流出来,流走二百多斤,就用一个刚好合适的木楔塞住了;虽然那个洞并不在紧邻建高家的板壁上,而是傍着从中间院子上何逵元家的那条路口,但这也很好解释:尽管建高现在愚莽,小时候却极聪明--这只不过是他耍的小小的花招。

  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户搜查,田明良、严胡子带着独眼大队书记、队长何中宝、民兵连长何团结等直接闯进了何建高的家。

  那时候,建高的妻女上山找野粮去了,只有他和他那名叫狗的儿子在家里。天气已浸透凉意,身体一直不好的建高却敞胸露怀地仰躺在条凳上。十二岁的狗正在柴屹崂里找鸡屎,每找到一颗,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屋里来了一大群人,建高和他儿子竟然都没发现。

  田明良看着这一幕,恨恨地把钢牙咬得直响,\"给老子装穷!\"

  \"建高,起来!\"何中宝大喝一声。

  狗吓得一抖,蜷缩着身子躲到柴屹崂深处去了。

  何建高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建高!\"何中宝又是一声。这一声更响。

  何建高像被从梦中唤醒,惊惶地抬了头看,\"哪个?\"

  \"你眼睛也没瞎,看看这些人是哪个!\"何中宝揪住他的衣服,猛一下将他提了起来。

  \"老实交代,谷子藏在哪里的?你不说?不说我们就把屋子给你造翻,把箱子柜子给你捣烂!\"严胡子威胁道。

  何建高以前说过,他最怕的不是田明良,而是严胡子。严胡子的胡子长得很特别,像是别在墙上的两把短刃。

  \"楼上,楼上的那个米缸子里头......\"

  田明良冷笑两声,兴奋地率队上了楼。

  揭开米缸,里面确实有一点谷子,可把挂在缸沿蛛网上的谷粒扫下来,也喂不饱一只鸡。

  田明良觉得受了愚弄,拾起楼板上的一只秤砣,用力扔进了缸里。

  缸子砉然破碎。

  这时候,何建高才算彻底清醒了,他爬上楼去,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一群威严的人,哭道:\"你们打我垆缸做啥?我连个仓也没得,只有这口缸装粮食呀。今年没得装,明年还要装啊......\"

  这简直是丑恶的表演了。独眼书记逼近他:\"再不老实交代,我们几个就坐在你家里吃!一直吃到你交代了才走!\"

  何建高惶然不知所措,\"交代啥?\"

  何中宝一耳光打去,\"死到临头了还装糊涂!\"

  田明良又咬了咬牙:\"要打,手就下重点,莫像给他拍蚊子!\"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冲上去又要打,建高卟嗵一声跪下了,\"我不明白呀......\"

  \"走!\"田明良手一招。

  当晚召开社员大会,会址选得别出心裁:何建高的堂屋里。堂屋虽大,但无论如何也坐不下百十号人,因此,各家的主要成员坐进屋里,妇女儿童坐在屋外的黑暗里。屋子正中生着火,凡可以挂马灯的地方都挂着马灯,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何建高依是敞着怀,独自坐在一根长长的条凳上。在他的对面一排,坐着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何建申、何团结和菜根。

  \"偷公仓里的粮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跟婆娘娃儿商量的?\"田明良问。

  \"我没偷。\"

  \"你是哪天作的案?是几点钟作的案?\"严胡子问。

  \"我没偷。\"

  \"你的屁眼为啥那么黑,一偷就差点把仓偷空了?\"何中宝问。

  \"我没偷。\"

  \"把谷子偷回来后,你是怎样碾成米粒的?是碓窝舂的,还是手搓的?\"独眼书记问。

  \"我没偷。\"

  \"你摇筛子摇了多少个晚上才摇完?\"何建申问。

  \"我没偷。\"

  \"你把米藏到哪里去了?\"严胡子问。

  \"我没偷。\"

  ......

  这是第一个晚上的情形。在座的干部,只有何团结和菜根没开一句腔。

  第二个晚上,完全重复了以上内容,只是延续的时间更长,一直开到天光露晓才罢会。除了何建高和他的家人,连问话的几个干部都为单调的重复所倦怠。

  第三晚上,气氛有了明显不同,马灯比前两夜挂得更多,火生得更旺,凡坐在屋子里的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纤毫毕露。坐在何建高对面的几个干部,脸上挂着铁霜。

  会议还没宣布开始,田明良就一声断喝:\"何建高,坐端正!\"

  敞怀塌腰的何建高神经质地坐正了。

  \"站起来!\"严胡子又是一声断喝。

  何建高又站了起来。

  \"今天再不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就把你铐起来,押到公社,送到县上,关进牢里!\"

  田明良吼毕,抖出了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何建高脸色陡变。他只听说过这玩意儿,从来也没看见过。

  \"我......没......偷......\"

  这声音不是申辩,而是绝望的哀求。

  独眼书记袖子一捋,努力地睁了睁眼,才慢悠悠地说:\"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何中宝随即道:\"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坐在角落里的何大,心头一震,忆起他为了能让何祭念上高中,去找陆校长,陆校长说:\"我陆明幻是校长,我说他品德不好就是品德不好。\"这两句长着骨头的话是多么相像啊......

  何建高瘫软了,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缩成一团。

  \"装死!\"何中宝说。

  \"站起来!\"何建申狂吼一声,房屋都差点震塌了。

  何建高挣扎着,在作最大的努力,但他的努力是白费,他像抖散了架的蛇,只能盘着一堆。

  何建高的老婆顾氏带着女儿和儿子,立在门槛外,这时候,她悄声对女儿说:\"咋个办哟,我们承认算了。\"女儿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不管母亲说什么,只管使劲点头。

  顾氏走了进去。

  \"公仓里的谷子是我们偷的。\"她说得异常镇定。

  被长时间的审问折磨得疲软无力的干部和群众,陡然来了精神,死死地盯住那个脸色蜡黄的女人。

  这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女人,如果说何逵元是何家坡的男歌星,顾氏就是何家坡的女歌星,薅秧时她唱歌,独自在山上劳作她也唱歌,她经常唱的歌是:\"一把扇子儿嘛连连,两把扇子儿嘛溜溜,三把扇子儿嘛哎嗨哟,毛主席嘛溜溜......\"

  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嚯嚯呼啸的青冈疙瘩火也安静下来。

  只有何建高猛然间坐直了,双目鼓凸,瞪着自己的婆娘。

  \"田同志、严同志,谷子藏在朱氏板下我们的自留柴山里。我们在柴山里挖了个地窖。\"女人冷静地说,\"你们现在去掏也可以,天亮了去也可以。我承认了,求求你们不要把建高铐走,他身体孬,胆子小,一铐,吓都吓死了。另外,我已经交代了谷子藏在哪里,你们如果今晚不去掏,就要派人去守,不然,要是被人偷了去,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都一脸傲气,仿佛审出这一巨盗全是自己的功劳;严胡子是那种惯有的戏谑神色,似乎在用他嘴角的曲线表明:没有过得了我手板心的恶人;田明良表情冷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何团结和菜根满面红光。对这场审问持怀疑态度的群众,此时像被蜈蚣咬了一口。一时间,里里外外充盈着奇异的寂寞。

  \"何团结!\"田明良突然大声喊道。

  \"到!\"

  \"你今晚带领民兵,把守何建高在朱氏板的柴山。\"

  何团结有所迟疑:\"这么重要的任务......\"

  田明良想了想,对严胡子说:\"你也去吧。\"严胡子点了点头,说:\"散会。\"

  各自回家。回家的途中,好些人都在遗憾地想:数次从建高的柴山外经过,都没想到进去看看,如果发现了那个地窖,偷偷把谷子转移了,就不会遭遇饿死的危险了。

  人们这么遗憾了很久,何家坡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进入后半夜,坡上突然起了犬吠声。一犬吠影,十犬吠声,以往,坡上总是出现这样的场面,只要一只狗叫起来,别的狗也会跟着叫,惊惊乍乍的叫声,把山村的夜晚撕成碎块,使人在睡梦中也能嗅到一股黑血的膻味和冷夜的残酷。--今晚却不同,只有独独的一只狗叫,别的狗都像死绝了。那叫声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发出的,先是狂暴一声,接着有了短暂的间隙,之后像受到攻击似的急促地狂吠,再后来,声音渐低,游丝一般,却长久不断。

  整个坡上的人都被这游丝般的狗吠声吵醒了。大人小孩都静默着,都睁着眼睛,瞪着沉沉暗夜。这狗吠声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孤独。他们都觉得今晚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狗吠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进入黎明前那凝结成一块一块的黑夜时,才停止下来。

  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山村更加恐怖。

  就在这叫人毛发直竖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中间院坝里走出,上了何逵元的地坝坎,跨过一条沟,穿过何建申舍外的竹丛,拐进了一条猪圈巷子。

  不到半分钟,何大的门外响起细微的叩门声。

  家里没有一个人睡着。自从新房的虚楼震塌半边,我就不去那里睡了,虚楼重新修好之后,何口何祭就去了虚楼上睡觉。此刻,除了他们两人,我们都听到了那细微的声音。何菊何月尖叫一声,把被子拉过来蒙住了头;我本来睡在何菊何月的隔壁,这时立即冲出来,爬上楼,挤上了父亲与何本的床。何大对何菊何月的尖叫和我的惊惶失措很不满:\"老鼠刨门,慌啥!\"当何大的声音停下来,整个老屋就死一般的寂静。我们都尖着耳朵听外面。轻叩声时断时续,非常固执。何大抚着我跟何本的头说:\"你们妈回来了,她想见见亲人。\"这更加引起我们的恐惧。何大说罢,起身划亮火柴,把煤油灯点上,对我们道:\"你们跟我一路下去,给你们妈开门。\"我们求之不得。妈在世的时候,常常在楼上活动,没有爸,我们不敢留在楼上。

  走到门边,叩门声停了下来。

  \"哪个?\"

  何大问话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自语。何本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没有回答。

  \"你的想法我晓得了,天亮过后,我让何口带着几姊妹去给你烧纸。\"何大对着墙角的一只飞蛾说。

  话音刚落,墙角又飞出三只飞蛾。何大说:\"你们爷爷、奶奶,还有白儿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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