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文
教语文课的郭老师，四十三四岁，个头不高，瘦瘦的、黑黑的，头发掉了不少，露出了鼓鼓的前额。他讲课用山东话，好像不是本地人。
这天，郭老师刚一上课就布置了一个作文题——“记一个故事”。
他说：“这是你们入校以来的第一篇作文。要求是自己编一个故事也行，把别人讲的故事记录下来也行。不能少于两百个字。”山子想：郭老师是不是想摸摸底，看看大家的作文水平怎么样啊！
写什么呢？山子眨眨眼睛，动开了脑筋。同学们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同学举起了手——
一个男同学提问：“老师，是写古代的故事还是写现代的故事？”
郭老师说：“都行。”
又有一个举起了手：“老师，写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行不行呢？”
郭老师说：“行。但是不允许照抄，要用自己的语言把故事叙述出来。”
还有一个男同学提问：“老师，把电影里的故事写出来行不行？”
郭老师说：“行。”却又提醒大家，“不要写很复杂的故事，因为时间、篇幅有限。你们只写一个简单的故事就行了。”
一个男同学为难地说：“老师，这故事怎么开头呢？”
郭老师说：“那是你的事。自己的事，要自己解决。”
另外一个男同学调侃道：“你干脆让老师给你写得了！”引起一阵哄笑。那个男同学红了脸，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写什么呢？”好几个男同学心里开始发毛，像孙猴子急得抓耳挠腮。
“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商量了，独立完成作业！”郭老师说完就下了讲台，背着双手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
山子想了两三分钟，有了！伏下身子，在作文本上刷刷地写了起来。那个故事，是故事篓子杨七大爷讲的。他听了一次就记住了，而且印象很深。山子写起来很顺溜，不一会儿就写完了一页，翻篇，继续写。同桌语文课代表小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在小芝看山子作文的时候，山子也斜眼看了小芝的作文本一眼：才写了四五行。小芝发觉了，忙用手把本子捂住。看来小芝对这作文也有点儿头痛。这个题目，比不得“记一次拔草”“记一次爬山”“我的老师”“我的妈妈”“我的同学”那么具体，是不太好写。
第四页也很快写完了。还有几句话，山子翻到第五页，“刷刷刷”写完，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写完了？”后边的大柱惊奇地问他。
“唔。”
“给我看看你怎么写的。”
山子没搭理他，心想：这次课堂命题作文虽不是考试，却也跟考试差不多，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郭老师刚才不讲了吗，不准商量，要独立完成。山子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作文，发现有几个词用得不太准确，就改了过来。他还很清晰地记得六年级时教语文的班主任李老师讲过一句话：“鲁迅先生说，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那，就再看一遍。
如果是考试，山子早就交卷，第一个出去了。那种争了第一的感觉，挺让人自豪的；而且，只要自己一出去，立刻就有同学慌了神，一片唉声叹气。但今天不能逞强。
郭老师显然注意到了这个早写完了作文的小男生。郭老师是个老教师了，学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走了过来，问：“这位同学，做完了？”他还叫不出山子的名字。
“嗯。”山子站了起来。
郭老师说：“给我看看。”
山子把作文本交给了郭老师。
郭老师接过去，站在那里看完了第一页，又翻过去看第二页、第三页。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把作文本还给了山子。
山子无事可做了，就翻开语文课本，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来到山子同桌小芝身边交作业。还有几个仍趴在那里写。郭老师说：“不能再写了！”他们只好把没写完的作文本交了上来，一脸无可奈何。山子想笑，但没敢笑出来。
山子把作文本放在了小芝面前。他站起身，刚要往外走时，身后的大柱冲他很气愤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篇破作文，还不给看！”
跟大柱挺要好的小胖也凑上来，对山子说：“哎，对同学得团结友爱。帮帮别人，你又不会少一块肉。”
山子看了看他们，默默地走开了。
在一中上学，跟在东湾小学大不一样了。首先，在心理上山子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不再是个小毛孩。尽管初一是全校最低的一级，但山子还是觉得自己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此外，环境也不一样了。教室里有了电灯，而且是很明亮的日光灯。在东湾小学，晚上是没有电灯的。去上晚自习，还得自己带一个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条件好一点儿的学生，拎只木框玻璃罩的油灯。在这里，每到晚上，日光灯一开，整个教室明晃晃的，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光晕里。坐在灯下看书、写作业，真是痛快得很。
不只教室里有灯，宿舍里有灯，路两边还有路灯，晚上去厕所也不害怕。
听高年级的同学说，男生宿舍下边原先是一片坟地。晚上，大家睡熟后，便会有小鬼打着灯笼来宿舍里溜达。这种说法让山子他们吓得够呛。幸亏有灯，否则，怕是谁也不敢半夜去上厕所了。
作文课每周一次。很快，下一周的作文课又到了。小芝抱着厚厚的一大摞作文本走了进来，放到讲桌上。接着，郭老师走了进来，班长大旺喊了一声：“起立！”
郭老师走上讲台，道了声：“同学们好！”
“老——师——好！”
“请坐！”
郭老师说：“上周，我们写了开学以来的第一篇作文，我的目的，是想摸摸底，看看同学们的故事架构能力和文字水平怎么样。”
他接着说：“这次作文，同学们写的内容还是比较多样的。有写历史故事的，比如刻舟求剑、卧薪尝胆；也有写革命故事的，比如飞夺泸定桥、平型关大捷；还有写爱情故事的。”这时，几个同学捂嘴笑了起来。一说到“爱情”这个词，这些快到青春期或已到青春期的孩子，就有些敏感了。
郭老师又接着说：“有一位同学，写了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故事。这可是个很有名的故事，是中国古代四大民间爱情传说之一呢。”
这时，小胖悄声说：“这篇作文是班长写的！”不少同学都听见了，纷纷回过头去看班长。
班长大旺面带微笑，挺高兴的样子。
郭老师稍顿了一下，插了个话题：“谁知道另外三个民间爱情传说？”
立即就有十几个同学举手。
郭老师叫了大虎。
大虎说：“还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第四个不知道了。”
“好，请坐下。谁知道第四个故事？”
五六个学生又举起手。
“好，你说。”郭老师点了小胖。
小胖站起来说：“《西厢记》，张生和红娘的爱情故事。”
有几个同学看过《西厢记》，就哈哈地笑开了。
郭老师也笑了，问：“他刚才的回答，错在哪里？”
文娱委员小苹站起来说：“《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才是恋人，红娘只是莺莺的丫鬟。”
“哈哈，乱当红娘！”同学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小胖坐在那里，有点儿发窘，脸发红了。
郭老师说：“这个不算，还有谁知道吗？”
大泉举手站了起来：“第四个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郭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我们言归正传。这第一次作文，”郭老师用右手压了压那一大摞作文本，“有一个同学得了最高分。这个分数，也是三班和四班最高的分数。”
郭老师同时担任三班和四班的语文老师。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窃窃私语着，都在猜测谁如此厉害。
郭老师敲了敲讲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拿起最上边的作文本：“下面，我把这篇作文念一下，大家认真听。”
郭老师说着翻开了作文本，念了第一句：“从前，一座深山里有一口很深很深的潭。”
山子一听就知那是自己的作文，心禁不住咚咚地跳了起来。
郭老师接着读了下去：
潭边有一棵千年老松树，潭中有一条蛟龙。这深山里还住着一只老虎。蛟龙和老虎被潭水滋润着，长得身强力壮；老松树用长长的根，吸足了潭里的水，长得枝叶苍翠、生机盎然。即使大旱三年，蛟龙、老虎也没渴着，老松树也没干枯。可是，有一天，老松树突然发现，潭里的水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潭水总有一天会被老虎和蛟龙喝光的！它就想：要是只有我自己喝这口潭的水，那该多好啊！于是，它枝叶一抖，心生一计。老松树故作神秘地对潭里的蛟龙说：“哎，龙老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老虎想咬死你独占这口潭呢！”蛟龙一听勃然大怒：“它每天来喝水，我都让他喝，它还想咬死我？这只老野猫太不是东西了！这口潭，本来就是我的！”老松树就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要小心，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第二天，老松树远远地看见老虎来了，就把它叫到一边，悄悄地说：“老虎兄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蛟龙恨你抢潭里的水喝，要一爪子抓死你呢！”老虎大吃一惊，说：“这口潭是老天给的，它凭什么独占呀！这个没良心的老泥鳅！”
一气之下，老虎跃到潭边，抱起一块大石头就往潭里扔去。石头正砸在蛟龙头上。蛟龙气急败坏地一跃而起，跟老虎打起来了，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结果，老虎被抓得血流不止，蛟龙被咬得遍体鳞伤。虎和龙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都死了。
老松树一看，心想：这口潭是我的了！这潭里的水，够我活一万年都没问题！乐得它抖着枝叶大声地唱起歌跳起舞来。这时，山下边走来了一个老农。他一见死虎死龙，高兴坏了，就把死龙死虎挑回了家，准备煮肉吃。但这时他才发现家里没有柴火了。老农又上山去砍柴，找了半天，发现了那棵老松树，就把它砍下来扛回家，放进灶中点上了火。
这时，老农听灶中的老松树长叹了一声，悲凉地吟道：
本想独占一口潭，不想妙计却落空。
锅里煮着龙虎肉，锅下烧死我老松。
郭老师一边读，同学们一边笑。念完后，郭老师放下作文本，问：“同学们，这篇《龙虎松》写得怎么样？”
有许多同学就说：“好！”
郭老师问：“好在什么地方？”
一个女同学站了起来，说：“它的中心思想是，人与人要团结，不要受别人的挑唆。”
郭老师点点头：“对，还有没有？”
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做人要正直，不要当小人。”
郭老师说：“对，还有没有？”
于是，又有几个同学举手回答。
郭老师又问：“这篇作文，是什么体裁？”
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是寓言。”
郭老师点了点头：“对了。”又说，“叫童话、民间故事，也行。”又问，“这篇作文还有什么特点？”
一个男同学说：“写得很通顺。”
一个女同学说：“故事很完整。”
郭老师又问：“还有呢？”
同学们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郭老师说：“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用词比较恰当，比如说，‘枝叶苍翠’‘生机盎然’。请注意，这个字，”郭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盎”字，“念
。”又说，“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用了一句俗语。还用‘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来形容龙虎打斗的惨烈；用‘血流不止’‘遍体鳞伤’来表述龙虎斗后的惨状。还有，龙骂老虎是‘老野猫’，老虎骂龙是‘老泥鳅’。”郭老师忍不住笑了，同学们也都笑起来。山子使劲儿咬紧牙关，紧闭嘴唇，没让自己笑出来。
郭老师提高了音量：“比喻很形象！很有趣！孙悟空不是叫东海老龙王泼泥鳅吗？写故事，得让人感到很有意思才行！所以，综上所述，我给这篇作文打了91分！”
这时，郭老师赞许地看着山子说：“山子同学，来把你的作文本拿下去吧！”
“哇！”同学们发出了一阵惊呼。大家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全班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的小不点儿，作文竟得了两个班的最高分。
山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从小芝背后走过去，穿过狭长的通道，来到讲桌前，如领奖状般地从郭老师手里接过了作文本，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又低着头，回到了座位上。
作文本刚被放在桌子上就被后座的一只手抽了去。大柱打开作业本，只见标题的右上角赫然用红笔写着“91”，下边还画了一道斜线，而且几乎每行字的下边都画有一连串表示肯定的红圈圈。
“你小子，真行啊！”大柱的眼里，全是惊讶。
下课了，好些同学来看山子的作文。
小胖不屑地问：“山子，这个故事，你是不是抄书上的？”
山子说：“不是。”
“那，我怎么好像在哪本书上见过呢？”
山子说：“我的确不是抄的。想抄，手头也没有书呀！”
“那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是一个大爷讲的。”
“农村老大爷能讲出这样的故事来？”
山子老老实实地说：“真是他讲的。”
“他讲了一遍，你就记住了？”
“是啊！”
这时，山子的好朋友大虎在一边帮腔：“可不是咋的！俺村里那个大爷，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知道的故事可多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讲也讲不完。”
小胖还不罢休，反问大虎：“你凭什么保证山子写的故事就是听那个大爷讲的？”
大虎不高兴了，不客气地说：“你老追问故事从哪儿听来的干什么？你有本事，也写一篇得91分的作文呀！”
大柱这时也忍不住插嘴说：“大虎，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什么闲事？”
大虎毫不客气：“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岂有此理！”
眼看双方争执了起来，班长大旺忙说：“算了，算了！不要争了！”
小胖这才不说话了，但不服气地瞪了山子一眼。
大柱也冷笑着冲山子哼了一声。
上厕所的路上，大虎悄悄地对山子说：“以后少搭理他们。大柱和小胖从小就很要好。他们作文不行，还眼红别人。”
山子想想人高马大的大柱，心中不觉有几分打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