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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林杏花(3)

书籍名:《色醉》    作者: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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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杏花说:烫着真舒服!

  她再次邀请赵渔人水。她说:待会儿水就冷了。

  林杏花的意思是:她正在滚烫的水中、在文物般古老的洗脚盆里享受生活。她邀请赵渔一同享受。要抓紧时机:过一会儿水就冷了。过一会再入水,美好的感受已是过眼云烟。可是赵渔的两条腿一动不动,像在地上生了根。也许他正在犹豫:是否切人生活的美好瞬间。他垂了眼睑,仿佛昏昏欲睡。他盘桓,像个伪君子。

  林杏花并不知道,赵渔和她一样已在享受。他瞧若她的脚趾头,丰腴的脚背,匀称的小腿。再往上是皱成团的休闲裤……够了,够了,他沉醉。感觉中已是先行入水。他是有经验的,知道四只脚放进同一个洗脚盆搅来搅去是什么滋味,所以他防范自己。了也果在岸上。如果他盘腿而坐,就像传说中的禅宗大师:不必摘取一朵花,手头已是七彩纷旱。

  林杏花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她说:喂,脱鞋呀。

  赵渔找不到托辞,于是遵命脱鞋,应邀入水。

  林杏花说:舒服吧?

  赵渔说:舒服。

  当然舒服,木盆不同于瓷盆,更不同于塑料盆。黑色的宽边木盆提示遥远的脚,五十年代的脚,甚至解放前的脚。它可能头一阿容纳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时代不同了,两双陌生的、讲礼貌的脚不妨一同入水,享受水温、木质、宽敞的盆底和不少于五公分的边缘。当然还有别的,肯定有别的。

  林杏花不复启口问:舒服吧?

  她问不出口了。

  大约十分钟后,当赵渔端起洗脚水往院子里倾倒的时候,他出了一口长气。

  回屋却义面临新问题,林杏花依然坐在矮凳上一,仰头望着他。如何睡觉,她等他拿土意。赵渔指着靠墙的双人沙发说:我睡这个。

  林杏花摇央,说:这不行,不公平。

  赵渔说:这样才公半,你是女同志。

  林杏花说:咱俩划拳,赢家睡沙发。

  赵渔不解:干吗赢家睡沙发?

  林杏花说:这个你不用管。

  赵渔说:那好吧,不过规矩要叫在前面,我赢两次即为赢,你要赢一次。你若不同意,咱们就倒过来,输家睡沙发,我赢三次。

  林杏花说:可以啊,不用倒过来。

  赵渔笑道:昕你的口气像划拳高手。

  林杏花说:试试看吧,赢我一次算你有能耐。

  赵渔说:不见得。

  两人边说边动手,一个站在床边,另一个坐在沙发上,全神贯往,眼睛盯着眼睛,不知不觉已将距离拉近。划了几十回,手都挥累了,仍是难解难分。划红了腧的林杏托仰面笑,旋即捂了嘴:惊动两位老人可不好。先前她一再强凋和赵渔只是普通朋友,却叉深更半夜的笑。予表的时针刚过十点,可在感觉上已是深夜。二人略歇了歇,各自喝下一口水,没声音的战局重新拉开,双方均是务在必胜。林杏花的翻领绒衣不停地掀动,里面是粉红色紧身内衣,赵渔却哪里顾得上这个,他满脑子剪刀,锤子,布。剪刀不敌锤子,却是布的克星。林杏花纤细的手指和红润的掌心摊开的布,先是紧紧裹住赵渔棱角分明的石头,接下来她故伎重施,却碰上赵渔锋利的剪刀。赵渔欺身直进,越过她的手指长驱直人,直抵掌心。林杏花杏眼打转,赵渔出剪刀,她同样出剪刀,剪刀对准剪刀,居然连对七次。她掩了口吃吃的笑,几乎笑倒在床上。她说:创纪录了,没人这么划过,我在单位也算好手,想不到你……

  赵渔说:碰上对头了吧?

  林杏花说:规则对你有利,还是我胜一筹。

  赵渔说:你太厉害了,我原以为女同志反应比较慢。

  林杏花说:作为业余选手,你也不赖。

  赵渔笑道:莫非你是划拳专家?

  林杏花说:我们在单位划拳成风,打饭啦,洗碗啦,77街谁守办公室啦,一概由划拳来决定。我这永平也就中等偏上,原想赢你没问题,该我睡沙发。你这人还真难对付。

  赵渔正在兴头上,伸出手说:来,接着划。

  林杏花说:我没劲了。

  赵渔说:用左手划。

  林杏花说:左手我很笨的,左手划我没赢过一次。

  赵渔说:来吧,总得有个输赢。

  林杏花乞求道:算我赢了好吗?

  赵渔说:不行。

  林杏花说:我喜欢睡沙发。

  赵渔说:我也喜欢睡沙发。

  林杏花说:那双人沙发怎容得下你一个大男人?

  赵渔说:我喜欢缩起身子睡觉。

  林杏花说:你这个同志真难弄,太难弄啦。

  赵渔问:什么难弄?

  林杏花说:上海人说的那种难弄。我有个上海朋友,老说这个好弄那个难弄。难弄就是麻烦的意思。赵渔,你真麻烦。

  赵渔说:我不觉我麻烦,倒是你,林杏花,你有点难弄,有点麻烦。

  林杏花说:请问赵渔同志,凭啥说我难弄。

  赵渔说:困为你,林杏花同志,你不上床睡觉。

  林杏花说:可是你也不上床啊,何不说说你自己?

  赵渔说:我没啥可说的。

  林杏花说:我也是,我嘴笨,说不过你。

  赵渔说:你还嘴笨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讲什么都能讲半天。

  林杏花杏眼一亮,说:要不咱们不睡觉,讲它个通宵。

  赵渔看手表,说:现在十点半,还有七八个小时才天亮。

  林杏花吐了吐舌头:才十点半啊,我以为过了半夜了。谁能讲七八个小时?

  赵渔浣:你可以,我不行。你见多识广。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能听清你讲的每一句话。这点定力我还是有的。

  林杏花说:算了吧,何必用上定力。即使通宵也不能这么傻坐着,我腿脚都麻了。

  林香花站起来,活动身腰。他们以相同的姿式坐在床沿上坐了很长时间了,腿不发麻才怪。这确实有点犯傻,只有犯傻的男女才会这么傻坐,忘了腿发麻,你一言我一语扯个没完,并且预设了通宵。林杏花说七八个小时长了,意思是说四五个钟头没问题;赵渔说他能听清她讲的每一句话,意思是说凡是她讲的他都想听。这暗合了刚才划拳剪刀对准剪刀、连对七次的情形:他们不仅坐到一块儿,也想到一块儿了。

  穿蓝色绒衣、体形修长、鼻子有点翘的林杏花站在电灯底下,对赵渔说:我有个主意,咱俩折衷一下,照老大爷的话做,一人睡一头,和衣而卧。

  赵渔说:我不跟你争了,我睡沙发。

  赵渔不争论,他拿出实际行动,躺到沙发上,以扶手作枕头,两条腿搁到另一边扶手上。这体位很舒适,他瞅着对面的林杏花。林杏花说:

  赵渔,你有封建思想,你信奉男女授受不亲。

  赵渔说:你言重了,林杏花。我们同桌吃饭,同盆洗脚,怎么能说是授受不亲?

  林杏花说:……

  她想到一句话,未能说出口。这种话如何说得?同桌吃饭同盆洗脚,接下来该是……同床睡觉。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和农而卧,和衣而卧却包含了同床睡觉,两个词稍不留意就会搞混,岔到一边去。同床睡觉的本义不涉及和衣而卧,倒是指向相反,指向赤条祭。林杏花顺着赵渔的一句同盆洗脚差点说出口,她及时刹车,却已红了脸。

  林杏花上床,打开被子盖了半截身子,问赵渔冷不冷,赵渔说:不冷。过了一会儿她叉说:半夜要着凉的。她脱下翻领绒衣扔向赵渔,绒衣在空中翻了个身,像个活物扑动着翅膀落到赵渔脸上,继而盖在胸部、腹部,散发她的体温和香味儿。赵渔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刹那间的沉醉决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这翻领绒衣……

  二人一个脸红一个沉醉,便熄灯睡觉。有夜色作掩护,不妨放心沉醉姿意脸红。说好了不再讲话,却又断断续续交淡了很久,方归无语。午夜时分,他们睡着了。

  大约一个钟尖之后,赵渔翻身把自己翻醒,他差点掉到地上。定了定神,想起身在何处。床上的林杏花也醒了,她一直迷迷糊糊,不如赵渔睡得好。她坐起来,伸手理头发,打开电灯,以嘲讽的口吻请赵渔上床:别跟自己过不去了。赵渔终于妥协,离开了沙发,走向那张老式床,身子摇晃,像梦游者或酒鬼,几步路仿佛走了几十年。他委实有些难为情,今生今世,除了和商女同康……

  林杏花熄了灯,抛一个枕头给他。二人盖了一床被子,难免腿相挨,一时噤若寒蝉,哪有心思睡觉,各自睁了眼,不说话。试着说一句,越发暴露了紧张情绪,不敢翻身,不敢挪腿,舒适的床卜铺满了不自在……赵渔尚能想问题,他想:男女授受不亲。原来有些道理,孔子这么讲,是有过亲身体验的。孔夫子首先防范自己。子路怀疑他迷上了卫灵公夫人南子,他竟然发毒誓:我若有不正当的念头,天厌弃我吧,天厌弃我吧!

  赵渔在黑暗中笑丁。圣人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部薄薄的《论语》,这句话讲了两遍。老夫子蛮有趣,估计是在女人跟前讨不了好,攀谈,勾搭,迷恋……种种失败,于是发牢骚,将牢骚上升到理论高度。女子难养,实际上是女子难近。司马迁很懂孔子的心,所以花大篇幅写他和南子见面的情形。

  赵渔这么一想,心下便释然:圣人尚且如此,司马迁尚且津津乐道,我辈有点邪念不为过。其实连邪念都说不上,不过是有点紧张、动弹不开罢了。他的右腿挨着林杏化的右腿,两条右腿纹丝不动,像两条假腿。如果谁来仔细看,会看见腿上轻微的颤动。两边都在屏气静息,都在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林杏花的感受不得而知,因为很难诉诸言词。赵渔出于无奈,只好接着往下想:

  孔子在卫国呆了一个多月,没事77街溜达,碰碰运气。美貌惊人的南子坐着小马车招摇过市,他在马车扬起的尘土中大发感慨: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77街上的市民忙于议论第一夫人的风采,子上77街边沉思。吾日三省吾身,此即一省。他想到了柳下惠坐怀不乱,比他强,决定加以推广:非礼勿视……赵渔想:南子究竟美到了什么程度?令孔老夫子如此耿耿于怀。两千多年前的倾城倾国貌,该是位列所谓四大古典美女之先。不过她名声不好,祸国殃民,困惑孔圣人。撇开她祸国的一面(这个问题也值得探讨),单就她让孔丘这样的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指天发誓,其间一定有阐释的空间。古为今用,写点文章,拍一部电视剧。孙健君的老婆也叫南子,孙健君写小说,也许他对这个南子同样感兴趣。

  赵渔在静夜里发古之幽情,僵硬的右腿逐渐放松,本来嘛,布裤子贴着休闲裤,哪里就叫腿挨腿?奇怪的是,这边的赵渔刚一放松,那边的林杏花随之有了反应,她翻丁一个身,两条腿都放松了。

  赵渔说:你没睡着?

  林杏花说:没有,你呢?

  赵渔说:我也没睡着。

  林杏花说:好像有一只蚊子。

  赵渔说:好像是有一只蚊子。

  林杏花说:一只小小的蚊子,让我们两个人都睡不着。

  赵渔说:蚊子太可恶。

  林杏花说:你想什么呢?

  赵渔蜕:想蚊子。

  林杏花笑道:想它干吗?

  赵渔说:我想它可能已经飞走了。它听到我们说话,它就飞走了。

  林杏花说:等我们想睡觉的时候,它又飞回来。

  赵渔说:它是安心的,专门捣乱。

  林杏花说:它安了心,不让我们睡觉。

  有一会儿赵渔那边没声音,林杏花说:你有睡意么?

  赵渔说:有一点,你呢?

  林杏花说:我担心蚊子又飞进来,嗡嗡叫。

  赵渔笑道:你也开始想蚊子了。

  林杏花说:你睡吧。

  赵渔说:我刚才想着一件事,你想听吗?

  林杏花说:想听,你说吧。

  赵渔说:要不咱们都坐起来。我也不睡了,先聊一会儿再说。

  林杏花说:好的。

  二人欠起身,靠在床头上,掖了掖被子,摆出说与听的姿式。这老式床,两边都有靠背的。林杏花本欲开灯,但电灯太亮了,灯下有表情。一盏煤油灯就比较合适,表情幽幽暗暗。乡村之夜的说与听,煤油灯强于电灯。黑暗也强于电灯:看不见摸不着,声音更有质感。黑暗中的林杏花舒适地靠着,赵渔看不清她的面容,大致能分辨出她的身影:目光和想象将她勾勒成形。事实上,他们的眼睛都有撩开夜幕的趋势。开口之前,赵渔停了停。他将要说什么?林杏花又有何种期待?这些都是未知数,是这次乡野邂逅留下的未解之谜。

  赵渔未及开口,林杏花的手机响了,铃声突兀,二人间叫吓一跳。长途客车的司机告诉他们,汽车即将启程,他们务必在十分钟之内赶到。于是翻身下床,穿鞋子披衣服。赵渔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桌上。林杏花说:不跟他们打声招呼?赵渔说:来不及了,咱们快走。

  二人刚走到院坝,狗却叫开了,汪汪汪。一道门吱地一声打开,那老头背着亮光走出来,只穿了一条短裤。赵渔说:汽车马上要开,我们不想惊动您。老头说:我给你们开门去。一面狐疑地瞅他俩一眼。林杏花说:房钱放在您桌上了。老头笑道:给啥房钱?你们二位太客气啦。

  赵渔和林杏花沿机耕道走出很远了,忽听老头在身后大喊:两位好心的同志,一路好走啊!

  上客车时,赵渔看见林杏花眼里泛着泪花。

  汽车徐徐启动,时走时停。车内一片嘈杂,人人争先讲述刚刚离开的农家:晚饭怎么啦,床铺怎么啦。有人拎着水果,有人抱着土鸡,浪漫之旅大丰收,邻座上的男人甚至向大家展示一只白色的小猫。开车的中年人依旧沉默,沉默中却含了微笑:是他果断决策,变不利为有利,让这一车人欢欢喜喜。

  没过多久车内就归于沉寂,毕竟是凌晨两三点钟了,睡梦中断的人们又重返梦乡。汽车终于驶入坦途,车身平稳,速度加怏了。风把车窗吹得嚓嚓响。赵渔没讲刚才未能说出的话,林杏花也不问,他们也乏丁,转入梦境。车过龙镇,赵渔醒来,77街边尚有灯火,他知道,这小镇以娱乐业知名。林杏花依偎在他身上,而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地抱着她。这使他吃惊:梦中伸出了一只手。他嗅到她的气息,嘴唇贴着她的翘鼻头……如果他未曾转醒,他们或许会在梦中接吻。他挪了挪手臂,挪不动。那就别挪了,这样挺好。梦中相依偎,孔夫子也无言以对,也许此翁梦里的常客除,周公就是南子。汽车飞快。赵渔试着挪开嘴唇,林杏花反而依偎得更紧,娇柔地寻他的气息,寻她的梦中情人。

  到璀山城,汽车驶过岷江大桥,赵渔慢慢抽出手臂,林杏花醒了。有人下车,顶灯亮了,林香花已羞得俏脸通红。赵渔说:我要下车了。她一时竟无语。过环湖路路口时,赵渔请司机停车。林杏花这才恍然大悟:分手在即了。她握住赵渔的手,许多话已无从说起。

  赵渔说:你再睡一会儿。

  这辆红色的长途客车只停了几秒钟,旋即驶入夜色。赵渔站在马路上,林杏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彼此的面孔已不甚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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