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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籍名:《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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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荣女人见男人进来,一边铺炕一边问:“你去到底秋桃爸和秋桃咋说?”

  “我进去时,秋桃正洗衣裳,见我来,忙停下活,端水让我喝茶,我说:‘秋桃,李家爸给你说亲来了。’秋桃听见我的话后,脸刷啦红到了耳根,低着头柔声细语地问我:‘你家根亮来信了?’我估计女娃子可能听到亲事害羞,故意叉开我的话,就又说:‘我给你说亲事来了。’秋桃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不安地抠着炕纸,羞羞答答说:‘李家爸我听着哩!’我就把她姑姑央及我的事给秋桃说了。秋桃还没等我说完,头摇得像货郎鼓,变了脸骂她姑姑是个老妖婆,弄得我很是难堪。这时,她爸赶巧放鹰回来,见女子没头没脑地骂她姑姑,禁了秋桃几句,秋桃呶着嘴横眉立着不再说话。我就把事情给秋桃爸说了,秋桃爸还没开口,秋桃就朝她爸嚷:‘我不愿意。你若答应了你去。’秋桃爸瞪了秋桃一眼:‘没大没小,有你这样说话的吗?’秋桃鼻孔里‘哼’了一声,扭头出了屋洗衣服去了。秋桃爸见女子沉着脸负着气出去了,对我说秋桃小时在姑姑家看了很多眼势,她姑姑动不动就骂她有时还打她,好东西总是留给怀文,怀文也向来独食。两人一闹矛盾后。怀文动不动就对秋桃说:‘到你家去。’秋桃对此在自己面前哭过几次。有时,自己去看她,她就嚷着要回去,不在姑姑家呆了,想来心里早有了芥蒂,日后过活,磕磕碰碰的让人操心。最后,他黄家爸对我说:‘你过去给她姑姑说声,别让她再提这事了。’我也是应个差使,就和秋桃爸聊了几句家常,过来了。”

  女人“噢”了一声,见男人侧过身打起了呼噜,也就熄灯睡了。

  四月十八凌晨六点,太阳在东面山峦上一冒花,永贵家院子里接连三声二踢脚。随着起身炮的炸响与炸药气味的弥漫,永贵家门里出来了一位老头,其弓着背,敲着一面锣,“哐啷”“哐啷”响着朝村外田野中走去。接着四个吹打,鼓着憋足气的腮帮一个调吹着哀哀怨怨的曲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紧跟着的是摇着羊皮鼓抡着马头的司公。尔后是几位肃穆的道士,随后是铭旗、魂幡、纸火和童男女“勤快”、“勤来”。走在最后的是,一只白色叫魂鸡导引着的八个汉子抬掮的棺柩,灵柩后面紧随着孝子、亲戚邻人。永贵丈人的丧葬在经历了七日打醮追奠之后终于按期举行了。送葬队伍在吹打的哀乐声中充满着凄怆的悲凉,沿着崎岖的山路朝坟场走去。早晨的光耀中送葬队伍披着碎金碎银,宛如一条五花蛇蠕动在朝晖铺照的绿草茵茵的坡地上。李世荣端着香火走在棺材前面,一路思想着逝者过去的精敏与临死前的凄惨,感慨万端,陷入寂寥与抑郁的深渊中久久不能自拔,他只是机械地挪着脚步,跟着行进的队伍,头脑中被不可揣测不能洞明的生命之谜塞得满满的,又空空洞洞得成为一张白花花的纸,身子已到坟地也不知晓。后来在高全德接过香火,要他同其他三个土工用锹锨铲出墓堂里的一锨“孝子土”时才意识过来,他忙接过永贵端上来的一包钱塞给谢世仁,返身下到墓堂铲上那锨土,尔后,立在一处。棺材在道士的诵经声和司公的舞蹈中凌空吊进墓冢。李世荣在棺材入土的一刻鼻子一酸,嘀咕一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踪迹,人一辈子是多么的虚假呀!”言罢,迎风两滴混浊的泪花。滴落在土里。李世荣在伤感中与人铲起土,培堆起坟丘,之后,默然跪在一旁。耳畔,阴阳安先生读着祭文,道:“壬申四月十八,木瓜屲老幼怀崇敬之情,备时馐之奠,祭哀高老先生于仙西之冢,触物伤情,涕零如雨而告之日:呜呼!怀仁德之慈,具精敏之锐,奈何弃山野之愚而归乎?思先生壮时,虽逢饥馁,而不懈怠;遇世事谨严,而游刃有余。贩粮长途,历经艰难万险;赚钱闹市,屡受风雨辛酸。虽责之以投机取巧,实为一家温饱。蜗角虚名,蝇头小利,君子不齿,而全村上下饿莩遍野之时,能全老小家口,此等明智,君子岂能察哉?桑梓若能如此,岂能面若菜色、道逢白骨?苍茫宇宙,民以食为天;冥玩四荒,人以粮为本。适逢时下荒芜田野,弃农淘金之时,思光祖先生之行为,尤增悲矜。

  呜呼!如先生之人,上苍定当矜悯,孰料神目昏暝,天意难测,事理难明:真纯而绝其嗣,智睿而亡其后。螟蛉入赘,冷眼无情于饭前;婿男持家,嫉语违意于茶后。残炙冷饭,忍辱屈身于清淡;冻炕薄被,苟且偷生于萧瑟。其为命之昂贵乎?其为生之持重乎?呜呼!蝼蚁小命,为人一世,岂能不惜!倘若天理可以屈从,其钝钝乎可以为愚矣!然吞言忍语,勤奋不减当年,非为辛苦之相,贫贱之命,实乃本性所主。凡一丝气息不绝,立于天地之间者,焉能坐享其成,受人供奉?食以理所当然,方为生灵本性。察今之世,碌碌昏庸于街头巷尾,或猜拳行令于花天酒地,动辄千二八百,有手而无手,有力而无力者,见先生之实,岂不汗颜。呜呼!实至名归,一生能有德于桑梓,有节于天地,不屈人之本性,不计身前身后,不思虚名假利,仅存一二念名于荒村郊野,死又何憾!

  先生之穴,勘踏有日,土润地温,有暖暖东日卒岁和煦,有盈盈黄泉终年润泽。且地势宽平豁畅,左抚青龙异峰,右依白虎奇峦。前有风凰来仪,后有玄武之基。四顾诸峰环抱,绿树芳草,芊芊莽莽,更有脉脉碧水、盈盈鸟语。若能安魂驻魄于斯,诚为死当其所,乃尔平日之德所致也。汝生不能享其福,死当无恨于地下矣。今春意浓浓,一村老小跪泣尘埃。吊汝之灵于茔前,悲凄之怀,追忆之思,汝其知矣?抑无知矣?思而难睹尊容,哭而不闻遗语,一炷清香,袅袅飘升于九宵。一恸。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李世荣在安先生读祭文的一刻静静地侧耳聆听着,虽然他没听懂祭文的内容,但从阴阳先生悒悒郁郁的神情、音韵中感觉到了凄惋。他不敢看安先生悲悲切切的表情神态,定眼看着一只蚂蚁。那只蚂蚁不住地撅着屁股滚动着一颗馍渣。蚂蚁退着拉一阵,又推着滚一阵,手忙脚乱,但是不管其如何用劲使力,都无法将那颗馍渣滚出落在地面上的一个深陷入土的脚窝。李世荣正朝毛毛躁躁忙碌的蚂蚁长吁短叹,耳畔孝子贤孙的哭声已经响起,纸火纸钱的火光夹杂着烟灰冲天而起,拧成一条粗壮的绳索垂挂到高空,倏尔之间,周围飘荡着呛鼻的气息。送葬的人施完礼陆续返回,沉浸于苦楚中的李世荣被人肩头拍了一巴掌。李世荣醒转过来,急忙施一礼站起,上前劝解搀扶哭得死去活来的孝子。……

  多日为永贵家的白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村民好不容易打发走司公、阴阳、吹打,才齐齐舒了口长气,懒散地聚在永贵家院子里,吸着烟喝着茶,开始盘点这次的花销。高全德和几个跑腿的理论了好几个钟点,才理清头绪,他们列条序款,逐项念给大家听。高全德念开销时,永贵一直蔫蔫地蹴坐在旮旯里埋着头。永贵的脸一会变红,一会转黑。却始终一句话没说,但人们从他锁在一起、攒得严严实实的眉头上感觉到其沉重的心情。永贵女人哭丧着脸,逢人就喋喋不休地抹泪:“如今花了一大摊,让我咋活呀!”村民听完女人的话,只能好言劝慰几句,女人触动心事,愈加没完没了起来,从这事说到那事,又从那事说到其他事上。说着说着,逐渐悲从中来,啜泣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弄得村民不敢从她面前走过。村里年长的看到永贵埋头霉脸、无精打采的蔫样,又见永贵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号啕,议论纷纷,说一个农户人家怎经得起这般折腾,凑合着把事过了就对了,如今给一家人拉这么多烂账,猴年马月还得清。心里惦记高继祖当年银元的人当头疑惑不解:“高继祖当年积攒下的银元哪里去了?是真的没有,还是高继祖见女儿女婿不孝藏起来了,临死没来得及说?”此念一起,便私下纷纷猜测这银元高继祖到底藏到哪儿了?于是,有很多人坐在永贵院子里咕噜噜转着眼珠搜寻可能藏银元的地方。听说,此后半年,常有蒙面人晚上翻墙来到永贵家,四处翻寻东西。永贵家几处墙根屋角被挖得深坑老窑,吓得永贵一家到晚上在炕角缩成一团,连泡尿都不敢出来撒。此是后语,暂且不提。且说村民看到永贵夫妇沉重的心情,将心比心,说着宽慰劝解永贵夫妇的话:“钱是挣来的,也是花的,有花有挣,操心它干啥?再说庄农人家,钱有也行,没也成。至于说欠的账,每年多种些洋芋,下来粜掉,还一股少一股,它又不会增,操也白操。”在众人的开导下,永贵夫妇脸上逐渐活泛。村民乘机溜出永贵家院门,只留一本账簿摊在永贵的面前。账簿似盆炭火,灼得永贵两眼生痛。

  木瓜屲的男人们料理完永贵家的事,才有空真正用心到农事上来。一年的收成。多在春上敲定,经历风雨的庄稼,逐日生长,其中的光阴,在于庄户人家的使用心思上,多少马虎不得。故此,早起晚睡是每日的必须,况且有些人家的谷糜、麦子尚未薅完,洋芋、玉米也正待开犁下种,偷懒一天,收成就缺少斤两,即使村里向来是靠天吃饭,但苦不下,心里就虚,觉得老是不踏实。而本瓜面的农户,出外干活总离不了一条担子,有人调侃说其为:“出来一条尖担,回家一条水担,赶集一条扁担,炕头一条奶蛋。”其虽为调侃,却也道出了真谛。木瓜面人因一辈子脱离不了担,多是矬子,胖墩墩高不过一米七,且横向发展,不纵向深入,而女人因很少屈于担下,身子高挑秀颀,光眉嫩脸,个个出拓得玉一般花一样。近年农户寻媳妇难,好不容易寻来媳妇,大气不敢呵,多数养尊处优。佛爷一样供着。也怕是人静下来就会生事的缘故。木瓜屲俊俏些的媳妇为人上一个赛一个的难缠,动不动将一个好端端的家搅得乌烟瘴气,丈夫管不下,公婆更不消说。听老年人讲旧社会的婆婆很严厉,今日却是倒了个过。也怕是老天世男人,就是出汗的。本瓜屲的男人在田里累死累活。女人们却避在树阴下说说笑笑,说笑尚且罢了,倒生出一桩事端来。

  木瓜屲下面有块低洼的土地,村里的雨水,流汇其中,长年累月,形成一个涝坝。淖池四周丛生着茂密的苇子与参差不齐的树木,每到春夏,葱茏葳蕤,密不透风,成群的小鸟,出出进进,栖息其中,临到黄昏,的聒噪在苇丛和树林中浴着柔和的霞光抬起了村庄。淖坝是全村的取水处,也是饮牛饮驴、洗衣淘菜的地方。这日,永贵女人到淖坝担水,踏进淖坝前面树林隐着的道路,听见淖坝边很多女人说一阵,又哗哗啦啦笑一阵。永贵女人不知众人笑什么,侧耳听时,只听一个女人说:

  “你就给花完。看她还威风不!”

  “我那口子说了。就要治治她不孝顺老人的病。你想她爸平日吃饭都是没盐饭,把钱积攒下来,不就图老百年吃口顺气饭吗?”

  “听说这下拉了一尻子账,有一万元吧?”

  “这点账还少着呢!到折房卖瓦,精尻亮玄那才好呢!”

  “哈哈哈……”

  永贵女人早已觉察到村民对她的指指点点。今日又听说全村人以她不孝敬父亲为名故意整她,使她一尻子烂账,一时,滞抑在胸中的怨气充盈得心中炸肺裂肝地疼。她越想越气,大步流星地愤然钻过树丛,来到坎堤,两眼喷着火,朝树阴里洗衣的几个女人骂:“是哪个婊子在这嚼舌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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