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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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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钱那夜没有拿走吧?”李满福老人听高继祖也哭丧着脸给他做样子,便一脸正经地故意问道。

  这一问使高继祖万分作难,凭他的心性应隐瞒着答说钱被强人全搜走了,但那夜强人挨排逐个搜抢钱时,寂静得能听见心跳,想李满福是何等样人,定会听清强人的问话和自己的答言,知道欺骗是不能够的;若说钱没被抢去,怕李满福开口借钱,踟蹰着不知怎样答说高继祖。高继祖在心里稍一筹谋,说声:“哥你坐着,我尿泡尿就来。”说着就要起身出去。李满福老人猜到高继祖的作难心理,叫住了高继祖,道:“继祖你先停停。我问句闲话就走,不打搅你。”

  高继祖见说,溜到炕沿的腿凝住了,面上堆起笑,说:“哥,你有啥事就说。咱哥俩还有啥顾忌不好说的。”

  “继祖,我只是想知道你当夜那样尺寸之地把钱藏哪儿了?”李满福紧逼住高继祖的眼睛,似乎高继祖的眼睛里贮藏着秘密。

  “噢,是这事……”高继祖回看了李满福一眼,知道今日这老儿来不告诉真情是不行的,便把腿收上来,笑着说道:“哥,你晓得那样吃紧的地方我能把钱藏在哪儿,还带在身上。”

  李满福摆了摆头,说:“继祖就不瞒了,硬货贴身是藏不住的。我这次是来明明心,生意行道我没饭,今后就到土里刨着吃了,和你不争食!”

  “看哥说的!你我哪有什么争不争的。争,也争的是外面人的钱:不争,外面的钱也不会跑到咱的兜里来,况钱哪能一个人挣光,各吃各的饭罢了。”高继祖本不想说,见李满福逼得紧,心想也没有必要隐瞒,便细细道了。

  高继祖那夜被强人围住后,就在黑暗的人堆中估摸分辨形势。想趁纷乱溜掉,但旋即听见身后有人呼天抢地地哭号,知是有人逃跑挨了刀。他偷眼看见前后路径全被封死,未被拦截堵塞的,一边是满是尖利突岩高可千仞的悬崖,一边是黑咕隆咚深不可测的谷壑,知是溜跑不能了。他思忖着乘纷乱摸黑蹭到一处崖墙坎角处,挖了一个深坑,将银元全埋了,又慢腾腾扭身钻到人堆里,显出既沮丧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和众人一样跌脚拍手地哀怨着说今日咋就这样倒霉。待强人掠财而去后,他知强人正乐颠颠到安全地点分赃了,不会再回,并且见众人失财后心里乱成一团,各自哭丧着脸灰不沓沓有气无力地往家走,他便显出忧心忡忡十分不堪的样子,故意落在最后,待别人走远,遽忙反身挖出银元,装进褡裢,掂两掂,悠然自得地抄小路走回了家。

  李满福老人听完后,点了点头,溜下炕,出了高继祖家门。此后,李满福和儿子李世荣远离了生意场,依靠两亩薄田,养家度口,移推日子。

  李世荣坐在高继祖的坟地,在众土工的三言两语中,暗想着高继祖精敏的过去。当头,他又哀叹着高继祖自从招婿上门后的艰难。这种哀哀怨怨的追忆使得李世荣愁绪满怀,无法开脱。交夏的天气。太阳露出云层,地上便着了火。李世荣几人左等右等,眨眼工夫,时光已近中午,炎热的气息像翻滚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包裹着他们。众土工热得不断地咽着唾津,可光秃荒瘠的田间地头,藏身避阳的一棵树也没有。几人诅咒着这里早晚阴冷中午炎热难耐的天气,脱下还未离身的棉袄,顶在头顶,遮蔽着阳光。包红正已很是不厌烦,建议回家喝口水,待先生来了再挖不迟。半天没有言语的李世荣坚持再等,说咱们莫要误了事情。正为此事几人争来争去,见沟湾里走来三个人,远远听见来人在说着什么,因为远,看不清是谁,那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地头。细看时,前头引路的是高全德,后面垂手端着盘子的是王永贵,中间拄着拐拐棍的正是大家熟知的安先生。安先生花白胡须,高大的身体有点驼,但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安先生是这一带的闲人,很少劳动,若是同样年纪的庄稼人,就没有这样的气宇了。安先生的事业承前启后,代代承传,附近缺少文化的农人对其充满着无限的敬畏。安先生来到地头后和打坟人寒暄了几句,也不歇息,独自在那一亩地上走来走去勘察着地形。安先生参照着周围的前壑后山,口中念念有词。安先生推敲一阵后,两步跨到田地中间的一处靠埂,手中的拐拐棍果断地插了下去,然后,头一扬,肯定地说:“就这。”王永贵有些忐忑,认为安先生简简单单地一棍插下去,是否准确灵验。张嘴要说话,安先生一摆手,永贵的话又咽进了肚里。安先生回头朝高全德说:“歇歇吧!”说着,捋着灰白的胡须,独自欣赏起远处的山景。李世荣等几个打坟的土工和高全德面面相觑了片刻,走上前笑着和安先生说话。安先生沉浸在远山远景的喜悦之中,无暇理会众人。众人见安先生不理自己,也就围聚在安先生周围,顺着安先生的视线看起那绵延横亘得如同涟漪的远山。心头奇怪的是,几十年熟知的山峦,平凡庸俗得猥猥琐琐,怎惹得安先生这般如痴如醉。高全德头上也蒙了一层雾,如在云端,他一会看着远山,一会看着安先生,终究不敢问安先生话。众人正各自心里面猜测,忽听安先生说:“全德,看棍上面露出水珠了没有?”高全德从雾里醒转,“哎”一声,忙紧步走到棍前,一看,连连惊呼起来。众人见高全德一个劲地叫好,纷纷跑过去看,见炎热的太阳下,棍端一颗汪汪的水珠,阳光下正放射七彩。众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满脸飞溢微笑。异口同声赞道:“真有这么好的坟!”安先生缓缓走过来。众人慌忙退在两边,虔诚地看着安先生。安先生看了看水珠,说:“这便是暗堂的中心。暗堂坐西朝东,宽四长六,前延五尺是明堂,依样大小,要记清了!”众人唯唯诺诺着应承。高全德忙暗示永贵拿彩头。永贵明白高全德的眼色,忙诚惶诚恐跑上前,两手高举着盘子,说:“先生,一点心意。不要嫌少。”安先生推辞说:“算了吧!你手头紧。”高全德忙笑着说:“先生,这也是永贵的一点孝心,请你收下吧!”众人也在一旁顺着高全德的话帮着腔。安先生看见如此情形,说声:“那我就收下了。”伸手拿了一百元。给主家退了一百元。众人见他只收了一半,忙催促安先生全收下勘坟钱,安先生笑了笑,说:“这都多了,如果你们坚持,这一百元我也要退了。”众人见安先生如此固执,怕他真的连收下的也退了,就不敢再坚持,心里更是万分钦佩。安先生拿起拐棍,在插的地方画个十字,焚了炷香,说:“挖了三尺就到头了,莫要伤了这座好坟!”说罢,返身朝回走,去料理祭文和掐算决定下葬的日期。高全德安顿永贵再和土工商量动工的事,自己则扭头追上安先生,回家去了。永贵见此坟已显好兆,很是兴奋,给土工又是递烟又是奉承,催促土工现时动工。永贵又转念一想,疑虑重重地说:“李家哥,这坟的深度是多少啥?”李世荣见永贵问自己,想了想,说:“一般都是六尺。”

  “可安先生咋说是三尺?”永贵疑惑地问。

  “这个……”众人一时张口结舌,心里很是不解。

  “按先生说的吧!先生料事可是极准的。”李世荣见众人疑虑,想了想说。

  “三尺怕连棺材都埋不住。”永贵思虑着说,“再多少深些吧!”

  “可安先生说……”李世荣还在坚持,不待话说全,永贵打断他的话道:“深半尺无妨碍吧?浅,怕风吹雨淋的,日后培土都来不及。”

  李世荣还想说话,后衣襟被谢世仁扯了一把,便不再说话,瞪了永贵一眼,回身去取镢头。众人本对外乡人永贵心里疙疙瘩瘩,今见永贵执拗己见,说声:“就依你的再深半尺吧!”说完,各自取来铁锹、镢头,打起坟来。永贵见众人动了工,也便回去了。李世荣有些气恼,见永贵走远了。忍不住说声:“风水先生的还不如你的!”

  “不要生闲气了,我们是下苦的,常言道‘客随主便’,管他的!他要再深,我们也能办到,不过多出一身臭汗!”谢世仁见李世荣气不顺,开导了句。

  “有他后悔的时候!”李世荣恨着声骂了句,抡起镢头,使足劲挖了

  李世荣他们几个土工轮流打坟,歇歇停停,干得很是消闲。刚干了一阵,永贵家里跑腿的传来话说,让他们到家吃饭。李世荣他们即刻停了手,来到永贵家洗手吃饭。饭后,便聚到茶炉前消停地喝茶。安先生看了眼土工,爬着炕桌用蝇头小楷写着祭文,过了一阵见几个土工还逗留在茶炉前,一副悠闲无事的神情,于是,安先生把年长的李世荣叫到跟前。问:“全德没给你们几个说啥时下葬?”李世荣答道:“没说。”安先生满脸不高兴,说:“后天天晓下葬,错过的话近几天没好时辰,你们几个要鼓把劲莫误了事情”。李世荣听后,慌了手脚,急急巴巴过去告诉了另外三人。另外三人急忙放下茶杯,叼根烟朝坟地走。李世荣随后走出了家门,想起一事,扭头又进了院门,走到跪孝的永贵跟前,压低声音,问:“永贵,坟茔的深度你可想好了,要不再问问安先生?”

  “不问了,就按我说的你几个挖吧!”永贵说完,伸手往香炉里上香去了。

  李世荣听后,想说话,又一时不想开口,扭头出了院门,来到坟地。

  土工听安先生交代了时辰后,不敢怠慢,紧做慢赶,人停活不停,歇息也只是点根烟,喝杯泡的茶水,好在地也不太瓷实,刚下过雨,费力不费劲,到第二天干粮时分,明堂已经完成,暗堂也一尺有余。李世荣一行四人在坟地吃完干粮,就动身打坟,将近正午,正在地底埋头打坟,忽听上面有人招呼,抬头看时,认得是高全德的侄子怀远。李世荣四人停下手中的活忙问啥事,怀远结巴,比画了半天,众人才听清楚原来是王永贵女人樱桃的娘舅家来了人,正在家里闹腾。李世荣等吃了一惊,遽忙从坟坑上来,问:“咋着来闹腾?你叔让我们去帮忙吗?”

  “不……不……不是的,是……是要让永贵打醮。”怀远说话时,噎得眼珠直往后脑勾。

  “打醮?娘舅家要求永贵打醮?”李世荣拉住怀远的手问。

  “嗯,永贵……永贵没……答应,正……正闹。”

  “做醮那可得七天,要一疙瘩钱哩!”李世荣思虑着说。

  “对了,先前娘舅家妻哥看见继祖有钱无后,想让老三顶门和樱桃成亲,占家产,继祖看见妻侄是个浪荡子没有应承。这次,准是来出气了。”钱生财头头是道地说。

  “我二爸也……也这样子说,可……可娘舅……说给高家爸禳罪,说……说永贵对……高家爸不好,要尽……孝心,这次崩了……脸,也要……做……场醮的。”怀远说了一头热汗,左一把右一把擦着。

  “你二爸让你来干啥?”李世荣问。

  “我二爸……说……扭不过娘舅家,明天……做醮,让你几个……慢慢来,别急。”

  “这尸体能放得住吗!天一天比一天热了。”李世荣发着牢骚,见怀远愣着,对怀远说,“你先回去吧!我们晓得了。”

  李世荣等人便坐在坟前拉闲,无非是娘舅对还是永贵对,争执了半天,也没搞清做醮还是不做。但有一个很明确的看法是,永贵这次要把丈人留给自己的银元花完了。李世荣清楚:给先人做醮旧社会有,但如今不兴这个了。李世荣七八岁时见过河阳川首富刘霸天给亡父做醮的场景。当时,刘家三出三进的院落,灯火辉煌,两排一流的吹打手鼓着腮帮,一刻也不停,吹了七天七夜。李世荣记得,那次光请来的神位。就密匝匝摆了一八仙桌。刘霸天那次还请来了崆峒山的道士不停地诵经作法,还请了飞凤山的司公蒋师。蒋师带着十来个弟子。摇着羊皮鼓,抡着马头,庄前院后,跳神累得汗水浸透了衣衫。整个河阳川那几天锣鼓喧天,开了一次空前的庙会。事后,鞭炮的碎屑铺了一层,光棍刘良儿扫去后,点了一个冬天的热炕。听说刘霸天的那次打醮,光银子花销了满满一缸(缸高三尺,宽二尺1半)。李世荣想,虽说王永贵有丈人留的银元,这次打醮的开销,对一个缺吃少穿的农户人家来说无疑意味着倾家荡产,从此负债累累,一蹶不振。

  打坟的土工这日下午基本上没有做活,熬到夕阳西斜便早早回到王永贵家里。王永贵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凑钱开醮。高全德打发走请司公、道士、乐手后,正组织庄里打杂的人设账,准备开醮的相关事宜。娘舅家来的四人斜拧塌挎地倚在桌后款款地吸烟喝茶。李世荣认识娘舅家的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头,搭讪了两句便出了屋子,钻进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往自己的家里走。永贵的女人樱桃挽留李世荣吃完饭后再走,李世荣说家里只有老婆子一人自己得先回去。李世荣返回家时,女人正给驴添草。女人抬头见男人回来,惊奇这么早不打坟怎么回来了,李世荣将娘舅家要求永贵打醮的事给女人说了。女人叹口气,说庄农人怎经得起这般折腾,钱哪里来。女人叹惋着回头给猪倒了食,站在厨房喊李世荣。李世荣不知啥事,走到女人跟前。女人说:“桶里没水。”李世荣干了一天的活,身体有些疲惫,责怪女人道:“你一天光景连桶水也没担来?”

  你当我闲坐着呢?这一场雨糜谷被草荒实了,拔草均苗,脱得了身?从早晨到现在,地里的活一刻也没有停,肚里滴水未进,回家来猪、驴、鸡饿得闹翻了天,有工夫担水!”女人埋怨着。李世荣见女人有气,埋着脸担起水桶就走,身后听见女人唠叨着说:“洋芋、玉米到开犁下种的时节了,这么忙的日月还打醮!闹腾七天,误了开种,吃啥哩么喝啥哩!”李世荣听见女人的话,急在心头,可庄众的红白事,谁能落后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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