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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布谷鸟的回声》    作者:安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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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荣的女人程氏这天早早起身,推开门,见晚上落了雨,院里驳驳斑斑低洼处积着水,初升的太阳已将光辉洒进了院子,她在屋檐下朝外看了看,低声念叨着走到后院放开鸡栅,衣襟掬着谷米喂鸡。此时,她忽听丈夫上房中高声大嗓喊救命,程氏着实一惊,慌忙跑进屋里,见丈夫耷拉着脑袋瓷坐在炕上,痴呆呆没一分精神,形同霜打的秋叶,蔫蔫地。程氏摇着李世荣连连呼唤,李世荣才从傻愣中觉悟,看了眼女人,一声不吭,揉了揉眼,起身下了炕,趿着鞋到后院上了趟厕所,返身进了屋子。女人已舀来了水,正将红胶泥茶炉架到炕沿上。李世荣拽了把凳子坐到茶炉跟前,点火喝茶。女人又端了两个馒头,放到李世荣的面前,见李世荣无事,返身走了出去。李世荣还浸沉在睡梦之中,他回味着梦境中的所见所闻,心想孙老头已在六八年死在了关外,这次在梦中清晰出现不知是何预兆,他不愿将梦的内容告知女人,怕日后应验。李世荣心情沉重心事重重地喝了一罐茶,起身挑了担灰粪,顺着山道,缠绕而上,去喇嘛故堆自留地里埋。其时,鲜艳光洁的太阳已爬上屋顶,天空中薄如轻纱的浮云,星星点点,从东到西,泼洒了一天,晃若五彩纷呈的金不让湿滑的山道滑倒。然而昨夜的一场雨,虽不甚多,路面已经有些泥泞难行,加上路边的杂草,破土丛生,尖端悬挂着重重的水珠,一路走去,露水扫湿了布鞋,脚底泥泥地打滑,使得他每走一步都东摇西摆。待李世荣迤逦到山顶,已是吃干粮时分。他歇下担,见四野的沟壑,雾气渐渐生起,浓浓地沿着山沟爬升,足下的村庄,慢慢被雾气罩隐,不现端倪。李世荣掏出烟锅,吸着烟,看着四面波涛起伏的峰峦,心里一股苦水,冲溢着心胸。木瓜面地势,十足的黄土地貌,地表黄土覆盖,沟底断裂的横面露着青灰色岩石,细碎的砾石,铺了一地。野生的槐树、杨树、柳树及沙棘,崖缝间裸露着根须,虽显得生长吃力,却岁岁年年丰茂地蔓延着伸进庄里。浓郁的树阴经春越夏,墨绿得密不透风。缠围着喇嘛故堆平缓的山腰。山腰一绺排铺,居住着五十来户村民,虽各筑院落,各走门户,七邻八舍,倒也委实紧凑。八十年代上面有了政策,院落、道路、地埂栽种了阔叶梧桐,现已一片葱茏,只是政策一股风。现已上面不再催护,村民修房建屋,砍伐得狼藉一片,零星生长的,形影相吊,茕茕孑立于地埂沿畔,如同未亡人,风雨中凄凄迷迷地长着。喇嘛山体形如宽袍大袖打禅静参的僧人,山巅一座浑圆的故堆,生长着一簇粗细不一的山杏树,宛若僧帽——一说,此山得名于一藏僧圆寂于山巅,山巅故堆便是其的冢茔,每每春旱时节,无法开播下种,村里年长的村民便组织人众炸山祭山,锣鼓吹弹中山巅的祭祀祷告自不可少,另由一对新婚夫妇喇嘛故堆处刨坑灌水乞雨,据说如此一番衷情后。喇嘛自然显灵感应。但山民时至如今,春种秋收,丰获的年成丰收,欠收的年景欠收,正如下雨是下雨,刮风是刮风一样,总是善于习惯,以至于多打了两袋便眉开眼笑,少装了两袋便长吁短叹。种的是吃的,吃的也是种的,总的看来,村民一年的花销便是如同李世荣一样把收成的粮食一颗不剩地变成粪便,再担埋到种庄稼的地里。也正因如此,木瓜面的女子一长到十四五岁,就互相串联着去了外地,也不知是在外贩银卖金,年底回来,衣服穿得花了,头发变得红了,眼圈青了,嘴唇也施了胭脂了,以前两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毛缩毛团的女子,如今见人就有眼有眉,走起路来也笑格盈盈地浑身有了节拍。惹得村里十来岁的女娃,早早就来预约,准备到外面见世事、穿金戴银去。这样几年下来,本来外乡女子就不愿嫁来的木瓜面,阳盛阴衰,五十来户的村子,光长根明根亮四五岁的一茬人,光棍就不下二三十个。然而年老去世的却并未停止,只今年头三四个月,一月一个下世的,害得有些头脑的村民顾虑重重,不得不打发年轻力壮的后生到外面闯世事,家里仅留老弱病残的务农种地。

  李世荣在喇嘛故堆歇着粪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上捏得下雨来。他放眼注视着西山顶和东山顶上的两个堡子,堡子远远的颓圯身影。太阳光辉中憔悴破败,形如脱皮裂口的山芋,样子很是难看。李世荣感到上山出汗后的身子一阵麻凉,他郁郁地起身埋了粪,一路走下山来。刚走到村头,浓雾中看见几个人急匆匆朝王永贵家跑,他甚是诧异。走不了几步,听见村长高全德的声音在身后喊,李世荣站住侧耳听高全德叫谁。雾气中高全德赶了上来,朝李世荣安排道:“把担放到家里,快往永贵家走。”

  “啥事着?”李世荣一头雾水,问高全德。

  “永贵他爸清早过去了。”高全德朝他撂了句,斜过一条岔路,朝永贵家走了。

  “我前天还见他游着捻麻线哩!”李世荣朝高全德的背影喃喃地念叨着说,高全德只管走路,没有理李世荣。李世荣见高全德没答他话,返身朝家走,一头走,一头自言自语:“永贵爸属猪的,才六十三岁的人,怎说走就走了。”

  李世荣赶到永贵家时,永贵低矮的屋檐下站满了人。他们正在用瓦片给死者凉尸。永贵带着哭腔向村邻讲述着近些年自己如何孝道老人及他爸死时的情状,他的女人和两个子女跪在地上低着头流泪水。王永贵是西山王堡人。是高继祖倒插门的女婿。王永贵的絮叨说明引起村民的强烈不满,因为村民清楚高继祖自招婿上门后,女儿和女婿一顺子后吃的是下眼饭。村民强耐着性子应承着永贵的诉说,劝说永贵先快办老人的后事,永贵意犹未尽,还在陈诉,被高全德冷脸顶了一句,永贵才灰沓沓进了里屋。高全德狠狠地瞪了眼尴尬的王永贵,开始安排办理事务的人丁。高全德屈指一项项安排着任务。首先他指定两脚力好的到后山请阴阳安先生,接着嘱咐两个人到对面山上请受木匠做棺材,再安顿两年长的到葫芦崖请娘舅,最后指派四个得力的人河阳川购置香表菜水,另外安排了接亲戚、陪客人、帮灶等的人丁。李世荣被安排着去挖土打坟,临走,高全德对李世荣说:“李家哥,你年纪大,多操些心。”李世荣应了一声。此时,聚拢的庄亲听到任务后依次离去,李世荣点了根永贵递来的纸烟喏喏应承着退出永贵家门,回头扛上镢头铁锹,来到杏树地。同样被安排挖坟的钱生财、谢世仁、包红正已先待在地头。李世荣踏上地垄,问三人为何还不动工。三人一说,李世荣才知坟院还没下线划定,得等安先生前来搭针盘下线。李世荣见说,“噢”了一声,随三人蹲在崖埂上抽烟闲侃,等待安先生定夺下线后劳动。他们四人围绕高继祖的死议论了很多人事。说着说着便都很是激动。钱生财叹口气道:“人的一辈子真说不来,继祖一辈子精明强干,都说积的银子有两瓦罐,谁料这两年遭的罪比谁还多!”

  “高家爸真的有那么多银元?”包红正赶紧问。

  “那不是!”谢世仁接上话茬,一脸正经,自得地说。说后,见其他人侧耳静等着听他说话,顿一顿,朝其他人点着指头,极神秘地说:“红正你年幼不知情,老钱、李家哥你俩定然晓得的。刚解放那年,高家爸一圈羊不敢养,顺上大路吆到了北后面,回来肩上背了两袖筒银元。——我爸在高家爸回来那夜正巧在桑树地锄谷子,他说高家爸肩上鼓鼓囊囊甚是沉重。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粒。我爸知道高家爸背的是银元,故意上前捏了一把,说:‘继祖,这时节哪达买的核桃,掏两颗吃吧!’高家爸一听我爸的话,有些急,说是走得腰酸腿痛,口喝得很。你要吃核桃来家里吃吧。说完,斜过我爸,撒腿小跑步走了。你们说说,这两袖管银元,若放到今天,少说也值这么一沓一百元票子。”谢世仁用两手量着票子,手在其他几人面前晃着。

  “有那么多银元顶屁用,还不是落到外姓人手里!细得比李老三还细。李老三饿年上有两罐陈年老蜜,这样瞅瞅,那样瞅瞅,舍不得吃,饿死后连一张草席都没有背上,企图个啥?高家爸人说有两罐银元,也细得毬毛上捋秕虱,多年一件照顾的破棉袄,从冬穿到春,又从春披到冬,一副穷巴巴的样子,见人就哭穷。哼!自己不可怜自己,谁同情他,这下倒好,能在抠门的王永贵手中带两页薄板就算谢天谢地了。”包红正一脸愤然。

  “说高家爸有银子那可能是传言,当初他家光阴好,人都猜忌,至于说他细疏那也倒是,可那是正儿八百过日子的样子。可这两年女婿当家,吃的是下眼饭,想吃也吃不进嘴里。人老了,啥事都不由自己了。唉!女子心眼坏了,何况旁偏外人。”钱生财说完万分沮丧,从谢世仁的手中接过烟袋,剜着烟叶。

  “这狗日的外姓人王永贵!”包红正气恼地骂了一句,朝一只蚂蚁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众人便长叹一声,各怀心事,谁也不愿再说话了。其实,众人对死去的高继祖说三道四议论的当头,在同辈中口拙嘴笨、性格老成的李世荣就只是低额蹙眉、紧闭嘴巴。这样子,一方面是因他不善说人闲话,另一方面是他正在头脑中努力追忆着高继祖老人精敏的眼神。高继祖长他十一岁,辈分却比他高一辈,壮年时其是个精干有头脑的人,河阳川精打细算谋划钱财的生意人也没有他一丝一毫,他有双鹰一样的眼睛,每时每刻,攫取着他认为该拥有的东西。除一双锐利的眼睛外。高继祖还有双生财的手,任何东西经他的双手都会变成金光灿灿的铜子。李世荣的父亲贩粮倒盐在过去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在小他二十岁的高继祖面前却自叹弗如。李世荣的父亲带着儿子李世荣常常伙同高继祖做生意,有时宁愿少拿,也要和高继祖在一道。李世荣后来搞清了父亲的苦衷。父亲是想让初出道的李世荣在耳濡目染中学到高继祖的一招一式。但是天性忠厚的李世荣尽管绞尽脑汁也不能明彻生意门道。就拿下面这一件事来说吧,有此东西不是学就能得到的。

  那是李世荣父亲活着的时候的事情了。李世荣父亲和李世荣伙同高继祖在青黄不接时候贩了趟粮食,天麻时与七八个生意人走上了长尾巴梁。长尾巴梁在朦胧的月光中像黑色海水中浮凸的鲨鱼的脊梁。它倚着河阳川向关山匍匐着,山脊上野生的丛林夜风中,似人头顶的长发,遮隐着山道。一行人依次在崎岖的山道上用心走着。那晚,人群怕脚底打滑,坠下一侧的险渊,虽有人说话,夜风中显得很是杳远低暗。正行到一处断崖跟前,“呼啦”一声,山坡茂密的树林中跳出一伙强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一行人一时慌了手脚,有人返身朝后跑,跑不了几步,被两个强人撵上,抄腿就是一刀。那逃跑的人便瘫倒在地,呜哩哇啦着哭号。强人见有人逃跑,堵了前后道路,吆喝着让众人蹲下。众人不提防冷丁一搅,头脑一乱,怔在当地,浑身乏力,移动不得。眼见一侧是凶险的悬崖,一侧是形如堡垒的巉岩,已插翅难飞,便战栗着蹲了下去。那伙强盗月光下泛着凛冽寒光的刀在人头上挥来挥去。李世荣蹲在长吁短叹的父亲身边,吓得大气不敢出。几个彪形大汉蒙着头过来依次搜走了众人的钱财,一分不剩,连李世荣父亲扯的二尺条绒也被卷走。只是强人搜高继祖时,搜了半天,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搜到,李世荣很纳闷,他明明知道高继祖有三十个银元装在褡裢里,一时怎没了?李世荣听见强盗不满意地责骂高继祖:“你的钱呢?”一个哭泣得噎声噎气的声音回答说:“我这趟折本了。”强盗不审识地把高继祖喊起来。转了两个磨,又将高继祖浑身摸到,也不见一文,便骂声“晦气”,一脚将高继祖踏倒,互相招呼一声。“呼啦”一声,隐没子树林里。强盗走后,蹲伏在地的生意人这才呼喊着老天爷跌脚拍手地站立起来,左右查视着,互相打探着抢走的什物,脸上拧得下水来。哭吵嚷骂的人群乱哄哄纷扰成一片。李世荣的父亲瘫倒在崖畔前,久久不能起来,最后在李世荣的开导劝解搀扶下才瑟抖着浑身站了起来,哭丧着脸背起褡裢,也不招呼大惊小怪的众人,踉踉跄跄朝家走去。瘦弱的身子在月光黯淡的长尾巴梁如条蠕动的虾米。李世荣看一眼埋着脸独自上路的父亲单薄的背影。又看一脸正兴致高昂地互相嘀咕盘问劫情的众人,牵起叫驴撒腿追上父亲,不敢和父亲说话,紧跟在父亲身后,沿路走去。一时,只有扑沓的脚步声和黑叫驴项下的老鸹铃一路此起彼伏,如怨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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