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分地啦，分人啦……
“好好干，革命的目的就是分得革命果实，工作队是不会亏待大家的。”动员会在吴家祠堂举行，工作队专门设了宴席，买了刘拐子的半匹狗肉，几个家伙喝得东倒西歪。
万人嫌伸出三个手指头：“这回得30块大洋……”
“不长钱不干。”煮不烂也上劲了。
“解放了嘛，就要有解放了的样子，哈哈……”
马队长朝他们撇了撇嘴，又给他们每人倒满了碗里的酒：“瞧不起土改了吧？告诉你们，这回不是30块大洋的问题，而是300块，甚至更多！”
万人嫌血红的眼珠一下瞪圆了：“队长同志，你……你不是……是操人的吧？”这个字眼在枣庄话里就是“忽悠”的意思。
“这叫什么话？”马队长一副很义气的样子，“按阶级分析来论，你们是连贫雇农都不如的无产份子，也称流氓无产者……”
“队长，流氓不好听……”其中的一个噜嘟着脸说，前几天，他听墙根，让人家男人把鼻梁给揍断了。
工作队长耐心地说：“我说的流氓无产者是好人，不是指流氓……”
“是好流氓，嘻嘻……”一个大烟鬼马上喊道。
马队长不再理他们：“流氓无产者革命起来往往最坚决，所以这次土改你们一定要冲在前头，要和贫雇农一起战斗。防止他们有顾虑……”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俺没顾虑。”万人嫌连连打着饱嗝。
“光你没有了，俺也没有……”煮不烂唯恐落后。
马队长又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最后说：
“总之，只要大家下狠心，革地主的命，胜利后，将享受胜利果实，你们可分得土地、牲口、家具以及他们的女人……”
“女人也分？”
“当然要分，凭什么吴仁德有好几个老婆，而你们却打光棍。谁最积极，就把吴仁德的老婆和丫环分给谁！”
“论功得赏，太好了……”有人吼道。
马队长马上制止：“不能这么说，我们是在闹无产阶级革命，不是水浒梁山，我们叫‘按需分配’……”
煮不烂一听是新名词，马上扳着手指学起来：“按——需——分配……”
……
……
那些天里，这些流氓无产者就住在吴家祠堂里，商量着如何革命的事。他们集体开伙，名曰“共产饭”。天天酒肉伺候，自然是吴四爷买单。卖狗肉的刘拐子乐着直蹦，差点没把腿乐直了。说话历来刻薄的煮不烂说：“这叫吃孙喝孙，还要斗孙杀孙，翻身真好呀……”
上级分配的指标下来了。吴村镇要至少杀掉5个地主或富农，以打开工作局面。一开始，这指标是保密的，只有工作队长知道，但当时各级贫协的权限却是公开的，村级贫协就有权力敲定谁是地主和富农；区贫协就可以决定杀谁不杀谁。当时的口号是：户户斗争，村村流血……
批斗会定在初九（正好逢集）下午。上午的时候，我姥爷等几个贫雇农被请进了工作队队部，进门一看，哇，大酒大肉摆了两大桌。
马队长首先举起大瓷碗：“来，革命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给咱们的先锋队和主力军敬一杯，不，敬一碗，革命嘛，连喝酒也不能娘娘他们不是……”
我姥爷等几个贫雇农似乎才明白过来，就说：俺不会喝酒。这是实话，我姥爷的酒量还不如我姥姥，也不如我两个姨及我母亲，和我小舅的水平差不多。
“怎么的，姓刘的你瞧不起咱们工作队？”万人嫌管自先喝下一碗，“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马队长倒还是和颜悦色：“老刘同志，你是支前模范，是大英雄，在这革命的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接着重申“多出力多分地”的分配原则。
酒过三巡，几个主力军已是不胜酒力。这时，万人嫌开始布置：你们一人举一根大棒，立于台上，我喊打倒地主吴仁德，你们举棒就打。这可是检验你们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的最好机会。
“真……砸吗？”我姥爷只觉着酒力上攻，有几分晕晕然。
“真假就看你们的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革命是一种暴力行为。”工作队长进一步强调。
“革命，我们一定……革命，分地呀……”一个姓王的贫农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对，我也要革命……”另一个已经抓过了木棒。
我姥爷稍一愣怔，马上抓起了一根最大的；“我也要革命，我……我就要……要那块贡米地……”
“好，我批准了！”工作队长大声宣布。
几个无产者趁机喊起口号：革命，革命，革革命命……
几个贫雇农也跟着喊了起来：革命，革命，革革命命！
……
……
一行革命者满身酒气地直奔会场。
会场上已人山人海，吴四爷等几位财主已经被押上了台子，一个个头戴大帽子，上写如下字样：土豪劣绅，恶霸财主等。而且每个帽子上都被批了红叉。
曾有消息说，批斗会前，吴四爷曾找到过马队长称：自己愿献出所有的土地、财产，只求不上台挨斗。但马队长拒绝了他的要求。
这些天里吴四爷更加惴惴不安。不久前的一件小事，使他看出了变天的端倪：镇小学改名为“解放小学”，重新开学那天居然没有邀请他！而他则早早地打扮一新，专等人来请呢……不仅如此，开学典礼上，新任学校领导还将他当年题写的“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八字校训匾当众摘下摔烂，换上了马队长题写的“新社会好，旧社会坏”的八个大字。事后他哀叹：这可是自光绪、宣统到袁总统，再到孙大炮，再到蒋总统以来，都从没有过的事啊。天，真的要变了……
大会开始了，马队长首先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台下接着就是一片掌声，万人嫌专门站在台子的一边示意，大伙就使劲鼓。接着，马队长又吼道：
“让地主份子低头认罪……”
顷刻间：万人嫌、煮不烂等小痞子们一拥而上，替下了原来押人的几个民兵，他们两人一个，死命地将几个地主的头往下按。
这些人大都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马上就有人喊憋死了。
万人嫌上去就是一脚：“死了还能说话，滑头……”
那位老财主再也不吭气了。另外的两位已经小声地哭了起来。只有吴四爷尽可能地不动声色，他尽力地按要求去做，腰几乎弯成了90度，大滴大滴的汗水从脖子上流了下来。
“下边，批斗会开始，由我们的贫雇农代表、支前模范，大英雄老刘同志发言……”
只见我姥爷满脸酒气，双眼血红，手举大捧冲上台来。立刻，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等着倾听他的发言。比如，地主老财是坏蛋了，从不下地干活，但吃香的喝辣的了，我们穷人阶级吃的是猪狗食，出得是牛马力了。他们的土地都是剥削穷人得来的，比偷还偷，比抢还抢了，今天，我们穷人要翻身，要分地、分粮，还要分老婆，我们要坐江山，我们要过好日子了，等等……
但是很遗憾，这些事先给他说了无数遍的名词他全忘了，只见他冲上台来，朝着吴四爷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棒：
“不就是分人家的地吗？这样多省事……”
话说着，大捧朝吴四爷砸来。顿时，台下刷地下鸦雀无声，人们被我姥爷的举动完全惊呆了。就连见过大世面的马队长也不由地站了起来。他的位置在台子正中央，台下的人都看到了。
“哇……”一声啼哭传来。这是台下的一个小孩子被吓哭了。
是呀，吴村镇多年来民风纯朴，邻里和睦，长幼有序，相互尊重，平日里连吵红脸的都没有，如今要大棒砸人，岂不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于是，这无尽的惊诧、愕然、惶恐就由一个孩子的啼哭给传出来了……
“嘘……”孩子的哭声，使得我姥爷浑身一个冷战。也就在哭声中，我姥爷似乎清醒了些，不由地，手中大棒的力量也就减了下来。
“扑……”当大棒落在吴四爷身上时，力量已不是很大了。
但吴四爷仍然忍不住啊了声，尽管他咬紧了牙关。这无疑是他平生里挨的第一次打。
这时的我姥爷像是疯了似的一下丢掉了大棒：“我打人了，我打人了……”转了一圈，就直扑台子中央的马队长：“我的地呢，我的地呢，快给俺地，快给俺地……”
台下的全都傻了。并没有人笑！
马队长的脸变得铁青。急忙命令民兵把他拖下去：“我们的模范刚从前线回来。累糊涂了……”
我姥爷被了拖下去。“我的地呢，我的地呢……”喊声也渐渐远去。
但戏还没有完。这时，有人拾起了地上的大棒，这人正是万人嫌……
……
……
只见万人嫌拾起大棒，照着吴四爷的头就是一棒，吴四爷痛得大叫一声，一股鲜血从后脑勺流向后耳根。又从耳根流到脖子里。吴四爷猛一使劲，几乎挣脱两个按押他的人：
“士可杀不可辱！”
“嚯，你还来劲了。”万人嫌上去就是一脚，“当年就是你，让我们说自己是个小偷，让小鬼子狠揍了我们一顿。”
吴四爷一听，更加恼怒了：“万人嫌，你还讲理吗？若是不说是小偷，鬼……鬼子就要把你们当……当八路办！那是要砍头的……”
万人嫌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砍头，谁说的？我这头不在这里吗？就小鬼子那样的，我一人砍他10个。哈哈……”
台下有人嘻嘻地笑了起来，但也有人在骂万人嫌，更多的是沉默。
吴四爷急了，他再次扭劲起身子：“乡亲们，老少爷们，还有马队长马同志。”他眼巴巴地往后边的工作队长看了一眼，“我对共产党是有恩的，我支持减租减息，我给八路报过信，我借给过罗政委粮食……我……”
万人嫌马上对着台下喊：“大家别听他瞎吹，罗政委是大干部，连我都不认识，能啰啰他，嘻嘻……”
“我有借条在，白纸黑字！”吴四爷吼道。
“借条？在那了？”
“在我前胸的口袋里……”不等万人嫌动手，煮不烂已抢先一步，掏出了借条。
万人嫌很讨厌煮不烂抢了自己的功，很不高兴地一把夺了过来。他根本不识字，却人五人六地瞧了起来。
“你看反了，倒……倒过来。”吴四爷提醒他说。
“反了，谁说的？”万人嫌觉得没了面子“老子非这么看……”
吴四爷再次愤怒了：“万人嫌，你真给咱吴村镇丢人……”
“好啊，你敢骂我？叫你骂，叫你骂……”嚓、嚓、嚓，竟把那纸条撕了，“你说有借条，谁见来，嗯，谁见来……”
台下一片嘘声。
吴四爷大叫一声，吐了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好啊，大地主装死了，揍啊……”万人嫌带头上去就是一脚，几个小痞子一拥而上，将吴四爷打昏了过去。
当晚，马队长亲自写就的土改工作报告就递了上去。上写：吴村镇的群众已发动起来了，只要让农民兄弟得到实惠，群众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们干革命。地主份子的鲜血只能进一步擦亮农民兄弟的眼睛。革命，是没有不流血的。一个吴村镇有几万人，死上三、四个阶级敌人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