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半半村记事 > 第11章 哦,白雪

第11章 哦,白雪

书籍名:《半半村记事》    作者:杜恒悟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座城市完全处于熟睡状态,刺眼的街灯一闪一闪,偶尔有几辆出租车从白雪的身旁闪过。

  白雪是后半晌搭乘的公共汽车,需再倒一次车才能回家,她没有赶上回家的那班车,下车后一直步行了三十里。

  白雪绕到了铁路边,哐里哐啷的火车从她身边驶过,她简直就是一颗没根的小草,脑海里闪过卧轨的念头,但很快就消失了。她不能丢下自己的妈妈,她不应该卧轨,她也没有卧轨的勇气。

  白雪路过了一个公共汽车停车点,她在这儿独自徘徊了好长时间,希望能搭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然而,公共汽车有自己的运行班次和时间,它不会去接一个不知白天、黑夜的女子。

  白雪干渴干渴的,肚子也在叽里咕噜地叫。沿途什么也没有,连卖矿泉水的都没有。如果有,她一定要买两瓶,自己喝一瓶,另一瓶带给妈妈。

  偶有一辆摩托车从身旁掠过,白雪没有拦那摩托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即便有,也不一定能拦住。

  白雪终归还是清醒的,她马上就要到家了,马上就要回到和妈妈相依为命的那个家,尽管家里很贫穷,但妈妈却能给她……

  她沉重地呼吸着,迈着艰难的步子,胸腔在剧烈地起伏。

  从睡梦中惊醒的妈妈,痴痴地看着女儿,看着和女儿名字一样雪白的脸,看着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下去的女儿,吓傻了:

  “雪儿,雪儿,你怎么了?你受伤了?你撞车了?你伤了哪儿?”妈妈急促地摸索女儿的额头、肩膀和腿,只有失血过多才会造成这样的苍白!妈妈的手颤抖了。

  “妈妈——”白雪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她越想要控制眼泪,眼泪越控制不住。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吓傻了的妈妈把女儿扶进卧室,“你躺好,妈妈去叫医生。”

  “妈妈,我没事,甭叫医生。”白雪一把拉住了妈妈。

  “雪儿啊!告诉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柔声轻呼,提着心问。“妈妈,我没事。”白雪尽力显出镇定的样子。

  妈妈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女儿的面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白的。女儿崩溃了,崩溃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疲倦里。水果、饮料、牛奶、矿泉水、冰箱、热水器,这些白雪的家里都没有。白雪的家里只有一只破暖水瓶。好在那暖水瓶里还有点热水,那温热的液体从白雪的喉咙口一直灌进胃部,她舒服了许多。白雪确实是饿了,家里如果有一袋方便面,她一定会让妈妈给煮上,妈妈拌的白面疙瘩最好吃,但她不愿劳累妈妈……

  妈妈迷惑地看着女儿,眼睛里的泪水游移不定。妈妈哭了,又一次流出了伤心的泪水。妈妈的眼泪是流不完的,失去丈夫的泪,妈妈一直流了二十年,下岗后,妈妈流的泪更多。女儿求学的泪妈妈没少流,女儿被大学录取的泪妈妈逢人就流,女儿失恋的泪、女儿没工作的泪,妈妈一直在偷偷地流,女儿找到工作的泪,妈妈自豪地流……

  女儿是不是又失恋了?妈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儿。

  女儿在大学里曾有过一个相好的,他们的爱似乎是很真诚的。女儿还领着他见了妈妈。他们希望毕业后在那座城市里找到属于他们的工作,找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可毕业后,女儿那颗纯洁的心被击成了齑粉。当两个人各奔东西后,如果女儿得到了“拜拜”的信息,那女儿还是能够接受的。那个似乎是很真诚的人给女儿发来的信息竟是“你家那么穷,我不会去养活一个穷人,一个闲人”。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而是在胸口上捅刀!

  妈妈是靠爸爸留下的那点积蓄和丧葬费加上捡破烂、扫公园以及后来的低保供女儿读完的大学。妈妈打扫完公园后,就去菜市场,菜市场上总要丢下些菜叶、菜帮,人踩、畜踏都无所谓,这些不要钱的东西洗净煮熟妈妈都能吃。妈妈几乎不买肉,菜谱里最好的就是豆腐了,豆腐里含有丰富的铁、磷、脂肪、蛋白质、粗纤维、硫胺素、核黄素、碳水化合物等。这些年粗粮进了城,玉米面、小米面的涨价幅度还不算大……当女儿领着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妈妈买了鸡,买了鱼,买了肉,买了西红柿、蒜薹、黄瓜、青椒,可那鸡呀、鱼呀,哪如喂了狗!听说狗是会摇尾巴感谢它的喂食者的!

  妈妈看着女儿的眼睛,妈妈知道,女儿的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女儿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愁和无奈。

  “妈妈,你去睡吧,女儿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女儿是在付代价,付成长的代价。”

  女儿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妈妈咋能听懂呢?代价,什么代价?女儿显然是被人欺负了,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妈妈嘱咐过女儿,和男朋友相处,在没有领结婚证前是不能失身的,女人的一生只能给一个男人,一个和自己厮守到老的男人,和那个男人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女儿告诉过妈妈,女儿和那个狼崽子是清白的。前些日子妈妈还问过女儿,有没有看上谁,或者有谁又在追求女儿。女儿告诉过妈妈,追求者还是那一个,但女儿即使终身不嫁,也不会答应那门婚事。

  这门婚事女儿告诉过妈妈,是她们乡党委韩书记给女儿提的,对方是县水利局局长的儿子。韩书记说,水利局局长家庭条件特好,儿子在县交警队上班,交警队那是全县最牛的单位。女儿在韩书记的撮合下还真动了心,与这位未来的“老公”见了面。

  这位“老公”长得实在是寒碜,鼠目猴腮不说,身体的比例都不正常。女儿经过简单的询问,方知这位“老公”初中还没有毕业。不要说不知唐汉,慈禧太后他说是外国人,中国人不起四个字的名。热带、温带、经线、纬度,他说没听过,但北京、天津、上海、西安他却都去过,他能分辨出什么是鲍鱼什么是鱼翅,他知道黄鹤楼烟好抽,却不知哪里有黄鹤楼。他也有知道的,他知道马克思、恩格斯不是中国人。女儿让他写写这几个字,他把“马克思”写成了“马客死”,把“恩格斯”写成了“思革思”。这位“老公”的档案文凭竟然是大专。女儿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说不毕业,弄个红本本编个假档案。女儿问怎么去的交警队,他说,这个县里的事他爸爸都能办,他爸爸能把女儿调回县里,县委、政府随便进。说到这里,这位“老公”口若悬河,那邪邪的目光分明是赵本山小品里的台词:秋天的菠菜。

  女儿会不会是被这位“老公”欺负后,失了身,怀了孕,甚至流了产……妈妈不敢想下去了……一种巨大的不安的情绪压迫着妈妈的胸……

  “雪儿,有啥不能和妈说的,就是当了窑姐也能告诉妈妈呀?”妈妈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在期待着。

  白雪还真有一次应聘窑姐的经历。白雪被街上的野广告吸引,应聘去一家酒店打工,可这正是一家招聘性服务员的酒店。当一名服务员要把白雪引到那条邪路上时,白雪果断地拒绝了。白雪没有工作,她希望找到工作,白雪没有钱,她希望能挣到钱,但她绝不会去做那份工作,绝不会去挣那肮脏的钱。这些白雪已经告诉了妈妈,是的,在这个世界上,白雪没有不能和妈妈说的,白雪从来不瞒着自己的妈妈。

  “妈妈,你不要瞎猜,只是工作上的事儿。”白雪凝视着妈妈那苍老的、深邃的、饱含着泪水的、期待着的目光,这目光,使女儿心酸……

  妈妈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女儿失去了工作。

  白雪拒绝了做性服务员的工作,又在另一家饭店做起了服务员,月工资八百元,还给吃两顿饭。这个待遇对从没有挣钱经历的白雪来说满心欢喜,因而她格外勤奋。点菜、端盘、擦地板,对顾客是殷勤万分,再加上口齿伶俐,没几天就被“提拔”到了“吧台”的岗位,工资增加到了九百元,每天有了三十元的收入。她的收入全部给了妈妈,妈妈专门给女儿在储蓄所开了一个户,妈妈又开始给女儿攒嫁妆了。

  白雪从饭店的电视里看到一则村官的招聘广告,带着她的户口本、毕业证去报了名。村官的招考先笔试,后面试,白雪笔试成绩很好,遥遥领先。当她满怀喜悦等待面试的时候,和她一起参加村官考试的高中同学告诉她,参加面试要花钱,要给有关领导和评委提前送红包,还说去年有的村官面试花到了五万、十万。白雪把这一消息只当耳旁风。白雪没有钱,也不计划花钱,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她庆幸的是自己报考的县选对了,这个县录取五十名村官,她的笔试成绩是第九名,面试成绩即使差点,两项相加,也不会到五十名之后。白雪失算了。面试前的预备会告诉她:全县是录取五十名,参加面试的取了一百名,一比二。面试的前五十名为录取对象,笔试成绩仅仅是取得了面试的资格。能否录用,仅看面试成绩。面试题由面试者从题库中抽取,抽取后给五分钟的准备时间,白雪抽出的题目是:“谈谈你是怎样理解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白雪看了题,一下子头大了,脑子是空白一片:“完了,完了,全完了。”五分钟过去了,她竟没有在草稿纸上写一个字,当白雪走到面试席后,她先给评委鞠了躬,然后慢慢地开了口:

  “各位评委,大家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党中央提出来的口号,但如何理解这个口号,对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学生来说,确实是个难题,我只知道农村穷,农村苦,可要是没有农村,没有农民,全国人民吃什么,民以食为天,谁都得吃饭呀,向农村派村官这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一个措施吧。请各位评委相信我,我能当好这个村官。”

  白雪对面试题的理解就这么浅,就这么简单。

  按照面试规定,面试者答题时间是十分钟,提问时间是五分钟,而白雪的答题仅用了两分钟,评委虽进行了提示,白雪说,没有了。按照面试规定,答题时间不足十分钟,可以延长提问时间,使每一个面试者都有十五分钟的机会。

  还算有运气,在提问阶段,评委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让各位评委相信你,你能当好这个村官,那么请问,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呢?”

  白雪两行热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她的声音哽咽了:

  “各位评委,我能当好这个村官,请你们相信我,其理由如下:

  “第一,我不怕吃苦,我能够吃苦,我六岁时就没有了爸爸,我是靠下岗的妈妈捡破烂、扫公园读完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我的笔试成绩是全县第九名。

  “第二,我想有一份工作,有一份能够帮助穷人的工作,农村是穷人聚集的地方。我不能给他们带去物质财富,但我要给他们带去精神财富,哪怕是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给他们说上一句宽心话,给他们端上一碗水,给他们带去一点精神上的安慰或者信息……

  “第三,我知道我就要落选了,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无所谓,我对不起我的妈妈……”

  白雪说不下去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不想哭出来,因而没有哭出来,至于眼泪,她是控制不住的……

  “好了,白雪同学,我们不再向你提问了,不出意外的话,你就被录取了,希望你在村官的岗位上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是那个面试组组长和各位评委交换了眼色后给白雪的答复。评委同志们这时候才认真审视着眼前的白雪。

  她穿着太朴素了,但很得体,她脖子上、手上、耳朵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头发上甚至连个发卡都没有,眉毛、嘴唇自然纯朴,没有化妆和涂抹过的痕迹,她很美,她的美自然、纯洁、脱俗、楚楚动人……

  白雪和妈妈都知道,村官不是长期的,也不是铁饭碗,但白雪和妈妈又都企盼着村官是长期的,是铁饭碗。妈妈不知道,女儿咋这么快就失掉了工作,妈妈想知道,女儿是因为啥失掉工作的。妈妈不想追问了,妈妈知道那失去了的东西是无法找回来的,妈妈这一生失去的太多了,她找回来了什么?女儿也失去了不少,能找得回来吗?妈妈的心慌了,那找不回来的东西是不能失去的。妈妈的身子僵住了,眼光僵住了,脸上的肌肉也僵住了,妈妈要把梗塞的心头梳开来:

  “他们把你开除了?”

  看着妈妈如霜的银丝、纵横的皱纹以及那早已失去光泽的接近迟钝的眼睛,白雪知道,那是妈妈焦虑、忧愁和营养不良的结果。女儿还真有过心思嫁给水利局局长的儿子,让妈妈跟着享享晚年福,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好住的,可妈妈不同意,妈妈不想亏了女儿……这时候的妈妈想到哪儿去了,白雪突然想到女儿做了件非常不应该做的事,干嘛在妈妈的伤口上撒盐,在妈妈的胸口上也捅一刀子呢?干么要把自己的不快带给妈妈呢?白雪坐了起来:

  “妈妈,谁会开除我呀?”

  “那你是咋了,是咋了?”妈妈睁大她那双茫然的眼睛,痴痴地注视着女儿。

  “妈妈,只是工作中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儿。”

  白雪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尽力回忆着发生过的事儿,她要把撕裂开的伤口愈合,把碎成了片的心复原。她要把这些事儿都说给妈妈,让它尽快变成过去……

  白雪用两行热泪,或许是一腔热血,或许是第九名的笔试成绩,或许是评委们的怜悯和同情考上了村官。考上的村官,还需托关系、搬门子找一个条件比较好的、离家或离县城近的村子去上任。白雪没有去想这些,也没有去做这些,白雪被分配到了一个较为偏远的村子,这个村子叫冯庄。冯庄是个117户,408口人的小村,村干部只有三个,一个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叫冯印,一个村委会会计,甚事也不管,一个妇联主任,也是聋子的耳朵,加上白雪就这么四个干部。

  冯庄隐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有两千多亩坡耕地,有不到五十亩沟湾地,每户有一头驴或牛,几只羊或几头猪。东倒西歪的土窑洞这儿两间,那儿三间。冯庄还有一特色产品,这就是胡萝卜,全部种在沟湾里。沟湾里有一眼机井,水不大,二寸泵,在萝卜需水时大伙轮流着使,基本够用。冯庄的胡萝卜顺溜不打茬儿,没有太大的,也没有过小的,红亮鲜艳,一般每亩能产六七千斤,可惜的是那沟湾地太少太少了,人均仅仅一分,但这却是冯庄村民们可观的一笔收入。坡耕地就不行了,靠老天恩赐,亩产二三百斤,但这坡耕地上产的马铃薯,也算有点特色,含淀粉量高,耐储藏,只可惜个儿太小,冯庄村的坡耕地缺水,一旦有了水,岂不都变成了沟湾地。

  白雪有一个高中同学的爸爸前不久调到了市水利局任副局长,白雪专程拜访后,这位副局长说愿意帮忙,为冯庄村打一眼机井,但要先制订实施方案,再让县水利局出个文件报到市里。

  白雪满怀喜悦地把这一消息告诉冯庄村党支部书记冯印时,冯印不仅不激动,反而泼过来的是冷水:

  “白雪,冯庄村打井恐怕要打到二百米,怕现在还没那技术,浅层有水,深层都是石头,叫什么灰绿岩,灰绿岩里无水源。”

  白雪就不信这个邪,她亲自编制了实施方案,并再三督促、动员支部书记冯印去县水利局帮着起草个文件报上去,她给跑,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哪知冯印说别费那劲儿了,白跑,便打工走了。白雪明白了,这支部书记冯印分明是在嘲笑自己,量你也跑不回来。

  跑不回来也要试试。白雪跑到了县城,找到了县水利局局长。这水利局局长耐心地听完了冯庄村村官白雪的请求,痛快地出了个文件。随即,便给白雪所在的乡党委书记传过了话——让白雪做他的儿媳妇。

  白雪有一个大学同学的爸爸是水利专家,白雪把这位爸爸和他的女儿一同请到了冯庄村进行了勘探,得出的结论是:有水。勘探也没有要什么费用。白雪是用自己的工资招待的客人。

  在市水利局那位同学爸爸的努力下,冯庄村的机井被列入了计划,投资二十五万元。

  白雪看到了文件,这份为冯庄村机井投资的文件让白雪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还要激动,还要兴奋……

  白雪的心中为未来的冯庄村描绘了一幅蓝图,一幅胡萝卜和马铃薯的蓝图。她在这幅蓝图中看到了冯庄村农民丰收的喜悦,她在这幅蓝图中看到了满载胡萝卜和马铃薯的大车小辆,她在这幅蓝图中看到了冯庄村村民鼓起的钱袋子,她在这幅蓝图中看到了冯庄村一排排的新房,她在这幅蓝图中才意识到村官答辩时她所抽取题目之分量,她要在那道没有答好的面试题中重新做出一张大的现实的答卷……到那一天,她要把那些个评委请到冯庄村来……

  为了这幅蓝图,白雪一直是拿着自己的工资作为盘缠,作为经费,她没有吝啬过……

  文件来了,钱还没到,为了这打井的事儿,白雪立即把村支部书记冯印从外出打工的工地叫了回来。

  这冯印在白雪的鼓动下,可来了精神,他先是去市地质队找打井的,打井的却说要预付款。他再去县财政局找钱。财政局的股长说钱不能拨,有了地质勘探资料才能招标,有了中标单位出具的开工报告,才能把钱打到县水利局的账上,再由县水利局把钱打到乡农经中心,乡农经中心还得把钱打到采购中心,然后由采购中心再转到结算中心。采购中心、农经中心、结算中心这一大圈绕下来,把冯印给绕晕了。冯庄村的账目都在乡里,村账乡管据说是为了反腐,冯庄村没收入,有支出,支出呢又没有来源,那账也不过是在乡里的农经会计那儿睡大觉。冯印掏出了自己的打工工资,把财政局的股长和分管的副局长请了一顿,那股长才给了他一句正话儿:这事让你们乡里的财政助理代办吧,你不要跑了。

  冯印找到了乡财政助理,问能不能把钱拨到他们村里的账上,那财政助理说:“能,不过得意思意思。”

  冯印问:“多少是个意思。”

  那财政助理说:“拨二十五万,先给五千吧。但一次拨不回来,下次拨的时候再说。”

  这些王八蛋!冯印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市地质队的有关人员告诉过冯印,在冯庄村打一眼深井,二十五万还不一定够。冯印又出去打工了,临走告诉白雪:“最好是让县水利局负责打井,咱们啥也甭管。”

  市水利局那位副局长告诉过白雪,文件有了,一定要把事情办好,现在的钱不好花,审计很严,不过你是个村长助理,不让你负责,你也负不了责。因而,让县水利局负责打井,白雪是十分赞成的。

  白雪带着这个想法,直接去找了乡党委韩书记。韩书记与县水利局局长联系了一下,那水利局局长的态度十分明确:不管。韩书记答应白雪,由他给往回办款,并对白雪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韩书记还对白雪和水利局局长儿子的婚事表示了理解和支持,并给白雪道了歉,说他并不知道水利局局长儿子的详细情况,不要见怪。这让白雪深深感动,天下有坏人,总也有好人,还是好人多嘛。

  可就是这位韩书记,让白雪失望了,给了白雪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位韩书记今天中午在乡食堂里设了宴,单独宴请了冯庄村的支部书记冯印和村长助理白雪。在韩书记的真心劝说下白雪喝了点酒,她几乎没吃饭,只动了几筷子菜。因为在喝酒之前,韩书记就和冯印、白雪谈了话,韩书记先把一份《入党志愿书》交给冯印,让冯印尽快填妥上报,一报上来就开党委会,党委会专列一项议程,批准白雪为中共预备党员,可直至今日,白雪并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她不敢写。

  韩书记请冯印和白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韩书记开头是这么说的:

  “这不,乡政府的办公大楼马上就要封顶了,现在工程却停了下来,工程队这些王八蛋去县里上访了两次了,要钱。这钱呀,确实是硬头营生。现在如果把这事儿再闹大,麻烦就多了。昨天我刚接待了一帮小报记者,这事儿如果让报纸给捅出去,恐怕带来更大的麻烦,弄不好……哎,当初这个决定是做错了。可现在已骑虎难下,只能将错就错了。几百万投进去了,咋能打了水漂呢?若打了水漂,问题更严重,吃不了兜着走,可现在想兜也兜不走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上错了地儿,后悔已来不及了。有卖耗子药的,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世界上的事情,既没有如果,也没有假设,如果我不决定盖楼,假设那一笔钱不出差错,不就啥事儿也不存在吗?可现在生米做成了熟饭……”

  白雪听明白了,但她没有也不会弄明白这韩书记和一个支书和一个村官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韩书记给冯印和白雪的茶杯都续了点水,又继续说下去:

  “人到了难处必须有人来帮忙。我现在遇了难,遇到了大难,我求你们两位了,你们要帮我一个忙。”

  白雪和冯印能帮了韩书记的什么忙?白雪想不出来。

  韩书记在地上踱着步:

  “就冯庄村而言,那地下是打不出水来的,你们不要再犯我的错误了。如果把这二十五万扔进了黑窟窿,你们谁又能负起责任呢?冯印是个农民,农民嘛,还有退路。而白雪是村官,村官是吃财政饭的,出了问题你可兜不起,那可是要吃家伙的。”

  白雪听到这里,她那心怦然一跳,似凝上了一层霜,冰凉冰凉的,她呆住了,愣住了,傻住了。

  韩书记瞅了瞅冯印,又凝视着白雪:

  “你们村的井我看就不要打了,这二十五万乡政府先借上,你冯印和白雪也算为乡政府盖大楼做了一份贡献。乡政府大楼完工之后,白雪就住在乡里吧,一个女孩子住在村里有很多不便。”

  韩书记期待着冯印和白雪表态。

  冯印嘛,没有表态。

  白雪嘛,表不了态了……她那喉咙里像哽着个东西,哽着个硬硬的东西,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韩书记挥舞着拳头,“这件事绝不能引起冯庄村上访,你们要随时注意群众动向,若出现了上访事件,惹恼了领导,回头拐弯还不收拾你!”

  韩书记已说得很明白了,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现在的问题是:冯庄村的人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白雪给村里跑回了二十五万元打井钱。地质人员也勘探过了,冯庄村地下有水,冯庄村就要打一眼深井了,冯庄村的旱地就要变成水浇地了。有了水浇地的冯庄村,将在村官白雪的指导下,在胡萝卜和马铃薯上做文章,他们还想种出一种亩产万斤的“肯德基”马铃薯,大把大把的钱就要装进冯庄村农民的腰包里来了……

  冯庄村人们企盼的目光和眼神无时无刻不在白雪的脑海中闪动。可现在的白雪,怎么再回冯庄村呢?现在的白雪,怎么面对冯庄村的村民呢?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雪又怎么向冯庄村的人们解释呢?冯庄村的人们一定会说:啥子村官嘛,吹牛不上税,欺世盗名,何用之有?

  哦,白雪,白雪……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