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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籍名:《高老庄》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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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忙拦住不让做,婶婶说:'庆来不在,我也没钱给你,但你一定要吃口饭的,你要不吃我心里过不去啊!'去了厨房一阵忙活。子路和西夏坐在堂屋发感慨,西夏就注意起了当堂的墙上挂有一面画的,画被烟火熏得黑黄,但人物造型生动,近前摸了摸,竟是布做的,子路说这是骥林娘的作品,把布剪成画,再层层叠叠堆贴到一张整布上,叫布堆画。西夏说:'骥林娘是谁,这么个穷地方还有艺术人材?'子路说:'地方是好地方,只是贫富差距拉得大。'西夏说:'人人都说家乡好,这我理解。'子路说:'好就是好。'西夏说:'好。好得我身上有了虼蚤了!'站了起来抖裤子,然后提起裤管,腿上果然有虼蚤叮的红点,挠了挠,立即起了红片。二婶把盐、辣子、醋水端上来,说鸡蛋挂面已捞到碗里了,只是蒜没有捣,就到窗门外挂在墙上的蒜瓣上去摘。西夏坐下看了看盐碟和醋水碟,碟沿一圈儿黑,用手去抹,抹不掉,几只苍蝇就爬过来,挥赶不退,十分勇敢。子路说:'这是饭苍蝇。'西夏说:'苍蝇还有饭苍蝇?'站起来要到门口去吐痰,偶尔一回头,瞧见了那贴着门口过去的厨房里,两碗捞面放在灶台上,灶旁的土炕上却有一个人,伸出了鸡爪似的手,迅速在碗里抓一撮面塞进了口里。西夏几乎要惊叫起来,但她没有叫,返身回坐到桌边,二婶就把面端上来,她分不来哪一碗面是被老岖抓吃过的,对子路说:'我不吃,你吃吧。'子路说:'不吃婶婶要上怪的,多少吃一点。'西夏端起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隔壁的谁家小媳妇在大声尖叫着,说是孩子履下了,接着是老太太在吃喝着狗,同时说:'狗把屎吃了,让来舔舔娃屁股!'西夏连面带汤全倒在了已吃了一半的子路碗里。







饭总算吃完,二婶说:'再捞一碗,锅里有哩!'子路说:'我撑得难受了!你听听!'放了一个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时严肃指责过他,但一回高老庄,毛病又来了,西夏瞪了他一眼,两人告辞出来,子路却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旁边一个厕所去。刚站起来,三步之外另一户人家的厕所墙头也冒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你吃啦?'子路说:'吃啦。'那人说:'来给你二婶磕头了?'子路说:'磕头了。'那人说:'那边站着的是你新娶的媳妇?是外国人?'子路说:'像外国人吗?'那人说:'像!村里有人说你闲话,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呣,咱这儿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劲,蛮指望要种个大瓜的,却得了个豆儿,老婆给咱生了个三斤七两,那长大能有我高?'说话人出了厕所走了,子路走过来还在笑,西夏间:'和那人说了什么笑的?'子路说:'那是高老庄有名的三条腿,'西夏说:'他长三条腿?'







子路说:'他那东西长哩,七根火柴棒长!'西夏说:'大白天说那话多难听!二婶还有个婆婆?'子路说:'她家有她亲娘,老太太没儿子,一直跟劳斗伯过活的。我本来要领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纪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见了心里不干净……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娘?'西夏说:'那饭香不香?'子路说:'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着却香呢。'西夏说:'香了就好,你去泉里涮涮嘴去!'子路说:'牙上有菜叶子?'







近旁有口泉,几个孩子在那里刮土豆皮,子路还是去那里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们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儿看子路,一个妇女走过来骂儿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卖什么瓷眼儿?没见过洗嘴吗,你叔是城里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屄有什么看的?!'







又拜见了几户人家,笼里的挂面、点心和罐头瓶发散得只剩下三样了。西夏纳闷竟去这么多家,子路又吹嘘高老庄十有八九都姓高,数百年前是一个先人哩,现在就到村东头南驴伯家去。西夏一听南驴的名字,就笑个不止,问子路是原来就叫子路呢还是后来改的?子路当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学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该叫子路的。子路说:'改得怎么样?'西夏说:'还是叫做猪八戒的好!'走到南驴伯家前边的柿树下,胖得如菜瓮一样的三婶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泼在门前的葱垅里,站着看了子路半会儿才看清楚,喜欢地说:'是子路呀,听说你回来了,还寻思去找你呀的!这是你爱人?'







西夏就笑了:'还没人说我是子路的爱人哩!三婶好!'三婶脸涨得通红,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子路说:'什么时候,你才起床泼尿呀?'三婶说:'哪里,我给你伯倒尿的……你不知道你伯的事?'子路说:'我伯咋啦?'三婶说:'他睡倒了。'上房的窗子里有一声应:'是子路来了吗?子路,子路!'子路和西夏进去,屋里的炕上躺着南驴伯,头发谢顶,满脸胡须,人已不成个人样,一见子路倒呼哧呼哧哭起来。子路不知所措,也没拉着西夏去中堂前磕头,一就把南驴伯的手握住,听三婶一把鼻涕一把泪,骂了天,骂了地,骂起了儿媳菜花。两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三个月前,南驴伯的独生儿子得得在地板厂做工,锯木头的时候一块板子飞蹦了,巧不巧击中了得得的太阳穴,当下流出一摊血水人就没命了。地板厂认为得得是挖厂区下水道的小工,他没有伤亡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而是他贪图便宜,去电锯棚找小木板要为自家做小板凳,人家不要他靠近电锯,他偏是不听,出了事故当然与厂方无关的,但念及事故是在厂区发生的,一次性付给一千元安葬费。这一千元的安葬费还没有送到家,三婶想全部拿了,菜花却说应该归她,死人还没埋哩,双方就吵闹开来,经众人调和,五百元归三婶,五百元归了菜花。近来,菜花就不沾家了,她过门了两年,没怀身的,现在闹着要分家。分家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儿子活着,南驴伯早就想把家分开来,可儿子现在死了,儿媳又没个娃娃牵扯,这一分家分明是儿媳准备要出门了。三婶说:'子路你瞧这日子怎么过呀?你兄弟一死,她肯定是守不住的,出门就出门吧,可你总得过了三年两载,你兄弟百日不到,她要走,那五百元也没了?!你伯人老实,嘴又拙,一口闷气就把人撂倒了。你说说,这一千元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凭啥她分一半,我没儿子也没钱了?!'子路唉唉了半天,难受得说不出话,落了一行眼泪,才说:'怎么出了这事呢!……三婶,若按政策,人家是媳妇,应该拿这一笔钱的。'三婶说:'先是我的儿还是先是她的男人后是我的儿?'子路说:'没分家,钱可以归在一起,可……'三婶说:'那她现在要出门呀!她已经把结婚时的柜子箱子椅子都转到她娘家了,她还要带走五百元……这扫帚星,我儿要不是娶了她,哪里会出这事呢?!'子路说不清三婶,一时无语。南驴伯说:'你不要和子路争执,你妇道人家知道个啥?'三婶说:'你行,你让那扫帚星把家里一扫而光去!'就气得不理南驴伯。南驴伯说:'子路,你说咋办呀?'子路说:'她要出门,她就不要分五百元,分了五百元她就得过了得得的三周年,三年太长了,起码过了周年。'西夏说:'这不合法哩,人家是第一继承人,钱应全部归人家,要出门不出门,自主也在人家手里,你这走到哪里说不过的。'三婶说:'侄媳子,你怎么说话向了别人?'西夏说:'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事,国家有继承法和婚姻法的。'南驴伯张了嘴,嘴黑洞洞地,像个烟囱,不言传了。子路说'西夏你甭多说!咱不去告她,可以私下解决嘛。钱给了她没有?'南驴伯说:'厂里还欠五百,人家见天去找苏红要哩。'







子路说:'那给苏红说说,钱不能交给她。'南驴伯忽地坐起来,但头痛欲裂,又躺下去,喊三婶给他拔拔火罐。三婶拿了一个瓷罐儿,点了一片纸放到罐内,猛地按在南驴伯的额颅。南驴伯说:'子路,我就是这想法!我听说你回来了,寻思去找你,就是要让你去给苏红说话哩,她现在有钱了,把我不在眼里,可她不敢不听你的,她毕竟富而不贵!'子路看了一下西夏,西夏说:'子路爱听这话哩!'但子路却有些为难了:'我试试吧,也不一定就听我的。'掏出烟给南驴伯吸,南驴伯不吸,自己叼上一支了,却没火,西夏从窗台上拿火柴给他,悄声说:'你只图顺着他们说哩,这下兜上了。'子路说:'你不懂!'西夏转别了头,假装咳嗽,走到屋门的台阶上。院子里一只公鸡扑拉着翅膀绕着一只母鸡转,母鸡就卧下来,公鸡上去却又下来,快得如闪电。屋里三婶喊:'侄媳子,你进来吃柿饼呀!'西夏移开目光,却突然就发现了在鸡棚旁有一块石碑,高低不足一米,但字迹明了,趋前看了,上面写道:







同治壬戍岁,川匪曹贵时拥众万人,倡乱骚扰,十一月内蹂躏四境,凡山泽居民,惟寨堡是避。我族有数家者,老幼男妇共计四十一人,合谋而匿于稷甲岭之石洞,以为百险可恃而无援莫登也。十二月一日,逆众来洞下取供,我族人不惟不供,且责以大义,詈以恶言,遂撄贼怒而架木草熏灼洞内人,于是无噍类焉。虽已详报请旌,而情事之实,要欲泐石为记。所有殉难名氏附左:高王氏,高道发,胡氏,高有贵,陈女子,高二女,高陈氏,高阳者,高北城,高长庚,高道发,高至鳌,周氏,高道吉,潘氏,高仁义,李氏,高有成,高菊香,高成,高进,刘氏,高大元,高得子,高巧女,高水清,王氏,高惠,张氏,高道虎,陈氏,高财娃,高二女,高老五,高章氏,高庚儿,胡氏,高老旦,高仁信,高哑巴,高至荣。







看过了碑文,西夏进门说:'哪儿弄来的碑子?'南驴伯说:'修地板厂时挖出来两块,我抬回家要压堂屋台阶的,你三婶却嫌霉气,就把一块撂在那儿了。'西夏对子路说:'是清朝的碑子,上边写着一次匪乱,高家死了四十一人的。'子路说:'朝朝代代高老庄就没安宁过,你只看了块清朝的,那明朝的元朝的碑子读了才疹人哩!'西夏说:'不是抬回来两块吗,那一块呢?'三婶说:'那一块在厕所做尿槽子了。你伯一辈子没见往家拿回个好东西,这死人墓碑子要压台阶,招鬼进门呀?'西夏就笑着说:'我要能拿动,我就驮回省城呀!'子路说:'那你是龟,龟才驮碑子的!'西夏说:'你才是龟,龟儿子!'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话,吃了几个柿饼,待两人要走时,偏巧菜花从小路上过来,菜花个儿不高,腰身却软,走得咯咯拧拧的,瞧得这边有客,要往那棵柿树后藏时,藏不及,就脆和和说:'子路哥回来了?'子路说:'噢。'三婶却说:'子路,你给你娘说,我窝的浆水正到味儿,你娘要吃搅团让她来盛一盆的!'菜花见婆婆故意晾她,也不再和子路说话,扬了头往门里去,偏说:'娘,中午吃啥饭,我给做去!'三婶说:'我不吃,我有钱下馆子去呀!'菜花也说:'那好,街上三治家的饭店里有红烧条子肉,我才去吃了,蛮香的!'子路和西夏匆匆走过了那棵柿树。三婶却撵上来,把五元钱塞给了西夏,说:'瞧我这糊涂鬼,差点把这事忘了!'







西夏不收。三婶说:'这是规程,咋不收?你拿上!你也是看到了,人家怄得让我死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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