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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夜歌》    作者:四月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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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首大口地喝,所有的郁愤都消融在了他的肺腑间。真情至性的男儿洛期,你终于无法摆脱历代忠烈武将的悲惨命运。

你若愤恨尽管发泄,因为,忠烈之将的死亡,往往预示着一个王朝的终结。小人当道,忠贤远逝,在潘佑李平林仁肇接连闭上眼睛之后,唐国的肉躯已开始腐烂,而你的死,将奏响它灭亡的葬曲。我说:“唐国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不怕死更不怕含恨而死,只是不想这样窝囊地死。我四岁习武,马战步战无不精擅,习兵书演阵法通五行生克,十九岁封将佩印纵横沙场,虽名动一方但却未能为国开疆扩土,不能率铁骑横枪中原轰轰烈烈地一战酣畅,纵死方休,实为憾事。”他痛苦地对我说,“若能在中原的沃土上横枪立马,问雄天下,那该多么豪情激荡畅快淋漓。”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可惜,洛期,他们会踩着你的骨骸进入金陵,而不是你的战甲和宁死不屈的身体。”

他抱起酒坛张开嘴把一坛烈酒直倒下去,酒水伴着他的泪水一起从脸颊流下。他放声长啸,钉固在地上的铁链发出颤栗的呻吟。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沾尘,想不到,我连刎剑乌江的楚霸王也做不了。”他凄厉地笑,面容痛苦扭曲。

“男人,战争与名利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她推开房门,我和洛期都愣住了。

站在我们面前的皇甫沁,一身素麻孝衣,双眼都已经哭得红肿。她面容憔悴,全不是平日里英姿飒爽磊落豪放的女中英杰模样。

“皇甫沁……你这是……?”我难解地问。

“秦老先生已经年过半百,我可不想让他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皇甫沁坐到洛期的面前,“洛期,我会处理好你的后事的。”

“好,很好,做父亲的置我于死地,做女儿的来为我出殡,洛期的残身,全赖皇甫家了。”洛期说,“不过皇甫小姐金枝玉叶无需操劳了,相信沾尘已经为我备好了陋席一卷,秦某只求不会暴尸荒野即可,风光大葬怕是不行了。”

“秦洛期,我皇甫沁素来说一不二的。”皇甫沁向怀里一摸,竟掏了一柄匕首出来插在身前的地上。“只要天明前‘命灯’烧尽,决不让你受凌迟之苦,我会亲手杀了你并且厚葬你。文弱的兮沾尘能够拦得住我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但是,沁,你是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他,你忍心亲手杀死他么?”

“我不忍心,我爱他,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亲手杀死他,我要他痛快地作别人世。我不要他痛苦。”她微笑着说,“我要亲手杀死他,我要在他咽气之前抱紧他。洛期,我要你永远都记着我,不管天上地下。”

洛期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只能看着她,心乱如麻。

“秦洛期,我不管你怎么想世人怎么想,说我下贱无耻我也认了。反正我皇甫沁今生只认你敬你爱你这么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披麻带孝为你青灯余生。”

“你是金枝玉叶享尽万千宠爱,何苦为了我了断红尘抛弃荣华。”洛期低下了头,无奈地说。

“我皇甫沁读书不多,也不懂什么含羞淑雅,没有那么多矫揉造作,我爱你就要告诉你,要你知道要你感受要你不能躲避。”她话语坚笃斩钉截铁。

我立时被这一番话征服了,是的,征服。这一刻天下的女子们仿佛都渺小和轻浮了,一身素麻的皇甫沁变得异常高大伟岸。甚至,连一世英雄的秦洛期也相形见绌了。

“尔父假使有你一半的豪气,唐国早已南方封土北上阔疆,何至于屈从他人到今天国运危亡!”

“除了天下苍生唐国运脉,秦洛期,你就真的只是一件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兵器么?家国天下。苍生名利。你心里就再没有其他了么?”

“不,沁,他心里有,有着许多别人不曾知道他自己不曾面对的东西,他无比勇敢也无比懦弱。”我又对洛期说:“朋友,来世是一件很飘忽虚无的事情,今生,把今生该留下来的话留下来吧,不要欠今生太多的债,那样永世也还不起的。”

这一刻的秦洛期神情黯淡,不复平日里的刚毅冷漠。他不再像个冰寒的战将,而成了一个伤情的浪子。他伸出手,慢慢放到皇甫沁的脸颊上。

“沁,我与你父亲注定针锋相对不可妥协,今生今世,我只能对不住你。”

我看到洛期与皇甫沁四目相望泪眼模糊,便识趣地退了出来。窗户上的一对人影终于依傍在了一起。

“放开了仇恨的世界,是多么温馨甜美呵!”夷芽幽幽地说。

“唐国如果灭亡了,皇甫指挥使想好了自己的退路了么?”司辰语气淡然,面上亦无表情。“多少年的处心积虑都将付诸东流了,亡国之臣是否还能享受此时的荣华富贵,我想,皇甫指挥使心里肯定比我清楚。”

“司辰法师身为唐国的国师,竟然说出‘亡国’这样的话来,如果被圣上听到了,国师不怕圣上发雷霆之怒吗?”皇甫继勋冷冷地说。

“唐国的运势,不是人说出来的,谁忠谁不忠相信皇甫指挥使比贫僧更清楚。”司辰说完这席话,便转身离开了。

坐在空荡的客厅里的皇甫继勋,缓缓低下头来。“我老了。”他艰难地叹息着。

寺里的晨钟响起,把沉睡中的秦洛期和皇甫沁唤醒。

天亮了,佛也会在东方破晓的云霞的映照下醒来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运皆空,度一切苦厄。”司辰双手合十,默诵经文。“南无阿弥陀佛。”

“司辰……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洛期惊讶地问。

“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呢?佛说:‘照见五运皆空,度一切苦厄。’”司辰笑着说,“洛期,我是来‘度’你的。”

司辰俯下身子。“命灯”早已熄灭,灯油干涸。他默念经文良久,仰起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洛期,佛要世人积德行善才会功德圆满,修善因得善果,修孽因得孽果。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佛不会容忍你就这样死去的,只是希望你通过这次的经历能够明白,洛期,不要让爱你的人为你心痛,这同样是你作为一个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司辰从怀里掏出小小的油壶,徐徐倒了一些灯油进去,复又把灯点燃了。微弱的火焰跳动摇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洛期,这未尝不是一种境界,强迫自己去安逸地生活吧!”

“可是,司辰,你不该得罪他们的,得罪他们,将使你将来的生活举步为艰。”洛期说,“司辰,他们也决不会要我继续活着的。”

“他们不会要你活着的,但是,他们也不能不让你活。因为,只有你活着,他们才能坐在荣华富贵上面继续无度挥霍。他们需要这个残陋的小国给他们足够享用的名利和珠宝,更需要你这样的武将来支撑这个王国所剩无多的生命。”

“王,现在已经是卯时,应该派人去看看秦洛期的‘命灯’了。”皇甫继勋上奏道。

“爱卿所言极是。陈藩,速去查看,要具实回报。”李煜对近旁的宦臣陈藩说,“记住,若敢隐瞒事情,孤必严惩。”

“奴才不敢。”陈藩回应。

洛期怀拥着憔悴的皇甫沁,窗外的流云变化清风微拂。“命灯”的火光摇曳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一样,颤巍巍的,始终提心吊胆。

陈藩推门进来,正撞见了站在“命灯”前的司辰。

“国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向秦将军传递佛的意志,我来向佛请求,求佛护佑唐国护佑王护佑百姓苍生。”司辰指着“命灯”对陈藩说,“陈公公可以回去对王具实回报了———‘命灯’不灭,秦洛期当不死。”

“既然佛判定了洛期无罪,那么,就赦免他的死罪吧!将秦洛期贬为庶民,逐出朝廷。”李煜听过陈藩的回报后,当朝下旨。

“吾王,臣有一言。”皇甫继勋上奏,“秦将军虽谎报军情,欺君罔上,但念他往日屡立战功护国忠君,可恕其前罪,谪为偏将,以让他戴罪立功。”

“王,秦将军为我唐国第一猛将,且念他护国有功,请圣上下旨减缓刑法,准他戴罪立功。”张洎亦随声附和。

“皇甫爱卿和张爱卿所言极是,就贬谪秦洛期为偏将,让他戴罪立功吧!”

司辰苦笑着:“洛期,你终归还是难以摆脱这樊笼的束缚。”

洛期不甘心地问我:“沾尘,难道唐国就真的要这样毁掉么?”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说,“人间的战乱纷争太久太多了,上天不能容忍烽火狼烟再熏染这个世界了。乱世到了尽头。”

“沾尘,我是女人,不能过问太多的战事。”织舞对我说,“但是,沾尘,你是否能告诉我,宋军离金陵还有多远啊?”

我说:“织舞,洛期说的是实情。”

唐国已经是在风口浪尖上了。

在织舞宫闺前的花园里,鲜花簇拥着华丽的亭榭。红罗围罩,玳牙押嵌,雕饰隽秀,美仑美奂。我记忆里,在这姹紫嫣红间曾经充满了百灵杜鹃的掠影和鸣叫,后来逐渐稀落,如今惟剩艳花娇嫩,鸣鸟早已飞去不归。宓儿说可能是花的香气已淡,不能再吸引美丽的鸟儿飞来舞蹈和歌唱了。

空气中尽是风尘和血液的味道,哪里有什么花香可言呢?不知何时开始,连天真无忧的婢女宓儿,也开始变得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