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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摧毁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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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被摧毁的暴君》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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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谣言斗胆说,他并非不想亲自去审讯室看看,但这很可能不是事实:邮政局长不会亲自分发邮件,海军部长也不一定非是游泳健将不可。我讨厌拉家常、说闲话的腔调,那些幸灾乐祸的顺民就是用这样的腔调谈论他,说着说着就拐到一边去,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古老笑话。比如上古时代,普通大众总是编撰关于魔鬼的故事,给他们出于迷信的恐惧穿上滑稽逗乐的外衣。仓促编成的粗俗逸闻趣事(可以上溯到凯尔特语的原型),或者“有可靠来源的”秘闻(比如谁受宠了,谁失宠了),总带有仆人住处的味道。不过还有更差的例子:我的朋友N,父母三年前被处决(更不要说他自己所受的屈辱迫害),有一次参加一个官方的庆典,庆典上见到了他,听了他讲话,回来后说了这么一番话:“你知道,不管怎样,那人还是有一定力量的。”我真想冲他脸上砸去一拳。
              十一
              一位广受欢迎的外国作家在他出版的名为《落日岁月》的书信集中提到,现在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热情,都不能让他着迷,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只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如今回首青年时代,和他后来不可一世的成就相比,和他现在达到的白雪皑皑的高峰相比,真可谓寒酸至极,每想到此,他就感到充满活力、激情四射的兴奋。想当初无足轻重,诗与痛苦相伴,那是年轻的艺术家和上百万的同道共同的经历,如今吸引着他,一想起来就激动,就充满感激——感激他的命运,感激他的技巧,感激他的创作意志。重访他曾经在贫困中生活过的地方,和他的同龄人相聚,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都给他提供了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仔细地品味其中的无穷韵味,将会使他的灵魂从今往后永享快乐。
              就这样,我试图想象我们那位郁郁不乐的统治者回首他的昔日岁月时有何感觉。我清楚地知道,第一,真正的人类是一个诗人;第二,我们的统治者,绝非诗人的化身。然而国外的报纸,尤其是那些报名有晚祷书意味的报纸,懂得如何将“故事”轻易地转化为“销量”,都喜欢强调他命运的传奇性质,把他们的读者群领进他出生的那座巨大的黑房子里,那里据说时至今日仍然住着和过去一样的贫民,无穷无尽地晾晒着洗过的衣物(贫民总是洗很多衣物)。他们也印了一张照片,天知道是怎么得到的,上面有他的生母(父亲不知是谁),是一个鼻子又宽又厚、留着一绺刘海的女人,在城门附近的一家啤酒店干活。他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目击者活下来的如此之少,那些还住在那一带的人回答得那么小心(天啊,怎么没有人问过我),因此当记者的得有胡编乱造的大手笔,才能描绘出当今统治者的形象: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精通打仗一类的游戏,青年时代常挑灯夜读,鸡鸣方罢。他蛊惑人心的运气被解释为命运的基本力量,自然而然便有很多关注投入到那个浓云密布的冬日,就在他入选议会之时,他和他的帮派逮捕了全体议员(之后,军队羊羔一般温顺地叫了几声,立刻转身站在了他那一边)。
              不怎么神奇,却也神奇(在玄妙之处记者没有搞错),神就神在那是一个封闭的圆圈,一个离散了的整体,随时准备开始自己封闭的生活,而且它已经不可能被事实真相来替代。不可能了:神奇故事的主角还活着,他是唯一一个了解真相的人,但他不能做目击证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偏见或不诚实,而是因为像一个逃跑的奴隶一样,他现在“一概记不得了”!哦,他记得他旧时的敌人,当然,也记得两三本他读过的书,还记得他从一个柴堆上掉下来压死了两只鸡,遭人一通狠打。也就是说,还有一个粗糙的记忆机制在他身上起作用,不过,就是神仙也不好让他依着自己的记忆合成出自己来,还要符合合成出来的形象具有不朽性这样的条件。如果一定要这么合成,那结果就会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胚胎,一个早产儿,一个又瞎又聋的侏儒,绝不可能不朽。
              假如他到他贫困时住过的房子去看看,他的全身不会激动得发抖——就连一点点衣锦还乡的虚荣心也不会有。不过我倒是去他从前的家看了看。没有看据说是他出生地的那幢多层大厦,那地方现在是一个专门为他而设的博物馆(一些旧海报,一面沾满阴沟污泥的旗,一个钟形罩下放着一枚纽扣,表示有纪念意义:他青年时代留下的东西太少,能保存的也就这么些了)。我去看的是那几间陈设很差的屋子,他和我弟弟走得很近的时候就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从前的房主死去很久了,房客从那以后再没有登记过,所以也就没有留下他在这里住过的痕迹。他忘了他的这些出租屋——数量还不少,如今世上就我一人知道此事,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非常满意。我伸手摸摸死气沉沉的家具,透过窗子看看邻近的屋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触到了他生命的钥匙。
              十二
              我刚刚接待了又一位来访者: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他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焦虑的状态下:双手皮肤紧绷,手背光滑,不停地发抖,一滴混浊的老泪打湿了他粉色的内眼睑。面容苍白,各种表情,从蠢笨的微笑到痛苦的皱纹,都很不自然。他用我借给他的笔在一张纸片上写出一串数字,原来是很重要的年、月、日:那一天——几乎半个世纪过去了——是这个统治者的生日。他提起笔,凝视着我,好像不敢继续写下去,又好像是用这个犹豫的表情来强调他即将使出的小把戏。我点了点头,以示鼓励,催他快写,于是他写下了另一个日期,比前面写下的日子早了九个月,在下面划了两道线。他张开嘴巴,好像要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但没笑出来,突然两手掩面。“赶快,说正题啊。”我说道,摇摇这个无动于衷的演员的肩膀。他很快回过神来,翻翻衣袋,递给我一张厚厚的、发硬的照片。多年过去了,照片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奶白色。上面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身穿军装,尖顶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摆出一副不自然的轻松模样,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在他身后能看见楼梯栏杆和传统的照相背景。我把客人和照片上的人来回看了几眼,确信客人的相貌和照片上没有阴影、脸蛋扁平的士兵(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理了一个寸头,这样前额看上去比较小)之间没有相似之处,可实际上照片上的士兵和客人就是同一个人。照片上的他约摸二十岁,照片本身应该有五十多年历史了,要填补其中的空白很容易,老生常谈地讲个三流生活的故事,故事的印记可以从这类人的脸上读出来(这种解读带着令人痛苦的优越感,偶尔有失公正):捡破烂的老头,公共花园的护理人,穿着老式军服的苦难残疾人。我正要追问他保守这样一个秘密是何感觉,他是如何承受这可怕的父亲身份带来的压力,又是怎样不断地看见、听见他的后代公开露面——但这时我注意到迷宫般无解的壁纸图样从他身后显现出来,我伸手挽留客人,但步履蹒跚的老人慢慢消失了,走时带起寒气,冷冷地发抖。
              然而他依然存在,这位父亲(要么一直活到最近),幸亏他命大,没有认下和他暂时同床共寝的女人是谁,否则的话,天知道我们大家要遭什么样的罪。不敢说出来,也许更敏感,那不幸的家伙拿不准谁是他的生身父亲,因为那女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结果很可能是世界上有好几个像他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数着日子,不知算错了多少数字,记错了多少依稀的往事,卑鄙地梦想着从过去的阴影中榨取好处,害怕立刻出现的惩罚(因为某个错误,或一句不慎之言,或爆出了过于难听的真相),又在内心深处感到骄傲(毕竟,他才是统治者!),最后在计算和推测之中失去理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十三
              时光流逝,这期间我陷在荒唐的、难以忍受的幻想之中。事实上,我很震惊,因为我知道了很多值得我肯定的果敢甚至冒险的行动,我也一点不怕暗杀图谋落在我身上的危险后果。相反,我虽然一点也不清楚要采取的行动将如何发生,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随即而来的打斗——有人如飓风一般抓住我,我就像木偶一般在那些贪婪的手里扭来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响,眼睛打肿了,头晕目眩,最后(如果我还能从这样的打斗中活下来的话)被狱卒铁腕紧扣,投入大牢,快速审判,严刑拷打,送上断头台,这就是陪伴我的异乎寻常的极度快乐。我不期望我的同胞们会马上意识到他们得到了解放,我甚至可以允许这个政权纯粹出于惯性而变得更加残暴。我算不上为人民而死的国家英雄,我只是为我自己而死,为了我自己的那个善与真的世界——善良与真理,如今在我心里,在我身外,都扭曲变形,受到亵渎了。如果善良与真理对他们和对我一样珍贵,那敢情更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的祖国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就甘心承认自己的无用,但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