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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摧毁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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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被摧毁的暴君》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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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喜欢他,但是无论如何我弟弟和其他人都把他的阴郁当成了精神力量特别强的表现。他的想法冷酷无情,这好像是他遭受过神秘苦难的自然结果,他不起眼的外壳也仿佛预示着干净利落的内核。我也可以承认,自己曾有过转瞬即逝的印象,觉得他能做到慈悲为怀。只是紧接着我就看透了他。那些喜欢廉价悖论的人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刽子手的感伤了。说来也是,肉铺门口的人行道总是潮湿的。
              八
              悲剧发生后的头几天,他照常来,有几次还在我家过夜。我弟弟的死好像没有引起他明显的悲伤。他的举止一如往常,我们也一点不奇怪,因为平日里他已经很忧伤了。他和平时一样,坐在屋里某个角落,读点没意思的东西。总之,他的举止和遭了很大不幸的人家一样,大家既不特别亲近,也不完全生分。更有甚者,他经常出现,又阴郁沉默,可能被误解成一种不善言表的同情心了——你明白,就是一个意志坚强又沉默寡言的人具有的同情心,不显眼,但总是存在——同情的柱石——后来你才知道,那些夜晚,那个家里人人泪眼蒙眬,他就在这家里的一把椅子上过夜,自己也病得厉害。然而,他的情况却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那时候他要是果真喜欢我们家的话,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像在忧伤和绝望的气氛里那么自在:当时吃完饭的盘子扔满一桌没人收拾,不抽烟的人也可以要烟抽。
              我如今还真切地记得我和他一道去办一件小事的情形。那是一件极其细小的事,记不清楚了,就是死人把活人纠缠得越久越好的小事情(死了人都一样,有好多繁文缛节)。可能有人对我说了:“好吧,就让他跟你去。”于是他来了,小心地清着嗓子。也就在那一次(我们走在两边没有房屋的街道上,到处是尘土,我们走过了一道道篱笆和一堆堆木材),我做了一件事。如今一想起这事来,我就从头顶到脚趾过电一般地羞愧难当。天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也许不完全是出于感激别人的吊唁,更多的是出于同情别人的吊唁——一阵不合时宜的紧张情绪袭来,我抓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这让我们两个都轻轻晃了晃)。整个动作就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假如我当时是拥抱了他,嘴唇贴在了他又短又硬的可怕金发上,那我今天肯定会倍受折磨。如今过去了二十五年了,想来纳闷:当时我们走过一片废弃的街区,就我们两人,我的衣袋里装着格列戈里子弹上膛的左轮手枪,这东西是我刻意藏起来的。离得那么近,我完全可以一枪打发了他。那么一来,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不会有冒雨的假日;不会有我的千百万同胞奴隶一般扛着铁锹、锄头和钉耙浩浩荡荡游行庆祝的场面;不会有震耳欲聋的扩音器,反复播送着同样的声音,令人无处逃遁;每一户人家不会有不敢声张的丧事;不会有花样繁多的酷刑;不会有麻木的心灵;不会有巨幅画像——不会有这一切。唉!要是能爬回过去,抓住错过的机会,拽住它的头发,把它扯回现在,重现满是尘土的街道,空旷的地段,我裤兜里沉甸甸的东西,还有走在我身边的年轻人,那该多好呀!
              九
              我迟钝又肥胖,就像哈姆雷特王子。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乡下中学的图画老师,地位卑微;他坐在首都大监狱中一间不知名的房间里,前面有无数的铁门和木门,我和他之间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那座监狱为了他变成了城堡,因为这位暴君自称是“选举他的人民的意志的囚徒”。就在他把自己和我锁在地下室后,有人告诉我,他的一个远亲,一个老寡妇,因为种出了重达八十磅的萝卜,得到奖赏,来见这个至尊之人。有人领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大理石铺地的走廊,过了无数个在她面前打开又在她身后关上的门,最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白色大厅内,里面的全部陈设就是两把镀金椅子。有人告诉她站在这里等。过了一段时间,她听见门后传来无数的脚步声,接着他的六个男卫士相互谦让着走了进来。她抬起惊恐的眼睛,在卫兵们中间找他,但他们的目光没有投向她,而是看着她脑袋后面的地方。这时她一转身,看见就在她身后,另有一扇不引人注意的门,他自己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这扇门进来了,停在一把椅子旁,一只手按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摆出鼓励大家的姿态,仔细观察这位国家请来的客人。然后他自己坐了下来,建议她用她自己的话描述一下她的辉煌成就(一位侍者带进来她种的蔬菜的黏土模型,放在第二把椅子上),她花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十分钟讲述她是如何种萝卜,又是如何拔萝卜的。拔呀拔,拔不出来;她觉得她看见了她死去的丈夫过来和她一起拔,就是这样也拔不出来;她只好先叫儿子来帮,又叫她侄子来帮,还叫了两个在草棚里休息的消防员来帮;最后,大家排成一串,齐心协力才把这个大怪物拔了出来。她讲得绘声绘色,他显然深受感染。“这是真正的诗,”他对随从说道,“这里有一位诗人们应该学习的人物。”说罢他生气地命令那个萝卜模型应该用青铜浇铸,然后就走了。不过我不种萝卜,所以我没有办法去见他。即使我种了,我怎么会带着我珍贵的武器去他的兽穴?
              他偶尔在人们面前露面,但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还给每个人发一面旗子,用很重的材料做成,让大家高高举起,这样两手就一直保持着忙碌状态。每个人都受到监视,警卫不计其数(更不用说便衣特务和监视便衣特务的便衣特务了)。即便如此,机敏果敢之人还是有机会找到漏洞的。一个透明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命运裂缝,透过它就可以扑上前去。我心里一一想过各种杀人办法,从古典的匕首到现代的炸药,但都不可用。于是我经常梦见自己反复地扣动武器的扳机,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武器在我手里解体了,子弹就像水滴一般淌出枪管,要么就像毫无杀伤力的豆子一样从我那龇牙咧嘴的敌人胸膛上弹落下来,而敌人开始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肋骨。
              十
              昨天我邀请了几个人,他们并不相熟,但为了同一项神圣的任务聚到了一起。这项任务极大地改变了他们,以至于能在他们中间看到难以言说的相似性——比如说,在年长的共济会会员中呈现出的那种一致性。这些人有着各种不同的职业——一个裁缝,一个按摩师,一个内科医生,一个理发师,一个面包师——但一个个都仪态威严,很少使用手势。一点不奇怪!第一个给他做衣服,这就意味着要丈量他那身瘦臀宽的身体。他的骨盆很奇怪,如女人一般,背部浑圆。裁缝恭敬地量到他的腋窝,和他一起照照镀金常春藤镶边的镜子。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更进一步了,他们看到了他的裸体,揉捏他的肌肉,听他的心跳。据说根据他的心跳可以很快调好我们的时钟,所以他的脉搏,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成为一个基本的时间单位。第四个人给他刮脸,刮脸刀看上去很锋利,我恨不得也有这么一把刀。他沿着他的两颊往下刮,再刮脖子,刮得嚓嚓有声。最后是第五个人,给他烤过面包。这个笨蛋,纯粹出于习惯,往他爱吃的面包里放了葡萄干,没有放上砒霜。我想接触这些人,好至少了解一下他们神秘的行业之道,了解一下他们的恶魔手法。在我看来,他们的手上沾满了他的气味,他也通过这些人显示自己的存在。那次聚会很好,一本正经。我们说了些与他无关的事情,我也知道,我要是提及他的名字,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会闪现出僧侣受惊般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自己穿着一套我右手边邻居剪裁的正装,吃着我的酥皮糕点,喝着我左手边邻居给我的一种特殊矿泉水,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可怕感觉,马上清醒过来——我仍在我那可怜人的房间里,伴着没装帘子的窗户中一轮可怜人的月亮。
              我感激昨晚让我做了那么一个梦,醒来后再没有睡着。好像是他的特务早有准备,要让我见识见识那些如今审讯罪犯最常用的酷刑。我写“如今”,是因为自他上台后,就出现了一种全新的罪犯类型,好像是政治犯吧(其他类型的罪犯实际上不复存在了,因为小偷小摸也从重定为贪污盗窃,依此推论,也就是图谋暗中破坏政权)。政治犯都是些极其虚弱的人,皮肤透明,突出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这是难得的珍稀物种,像一只年幼的霍或体型最小的狐猴。人们热情忘我地追捕它们,每捕获一只,公众就欢呼喝彩。追捕实际上并不困难,也没有危险,因为这些奇异的、透明的动物非常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