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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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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助理制片人》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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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接下来你就可以看到她(如果电影审查官不觉得以下内容有辱宗教虔诚的话),跪在一间拥挤的俄罗斯教堂蜜色的烟雾中,放声痛哭,身旁就是那位遭了绑架的将军的妻子或者遗孀(是妻子还是遗孀她心里清清楚楚)。原来绑架是她丈夫精心策划的,老板派了几个高大干练的无名汉子来巴黎实施,做得干净利落。
              两三年后的另外一天,你也会看见她在乔治·桑大街上某间公寓里歌唱,身边围着一群捧场的朋友。你可以看见她两眼轻轻眯成一条线,歌唱时的微笑渐渐消失,原来她丈夫悄悄溜了进来。他方才在处理手头一桩事情,最后的细节交代完毕才进来。一位头发花白的上校想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他轻轻打了个不要起来的手势。她任由一首唱了一千遍的歌下意识地流淌而出,眼睛则朝他斜瞟过去(她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略微近视),试图看清一个确切的信号。然后她沉入水中,他的画舫扬帆远航,最后一个信号是萨马拉州那段伏尔加河上的一圈涟漪,荡进了单调的永恒之中(因为这是她演唱的最后一首歌了),她丈夫走到她身旁,用一种人类的掌声无法盖过的声调说:“玛莎,那棵树将在明天砍倒!”
              关于树的这点情况,那只是戈卢布科夫将军在他鸽灰色的事业中让自己享受的一点戏剧性的乐趣。这是挡在他前途路上的最后一位将军,次日的事件将自动导致他当选,记得这一点的话,我们就会原谅他那么口无遮拦了。近来,他们的朋友间流传着一个小笑话(俄国幽默是只一点面包屑就能喂饱的小鸟),说这两个大孩子正在闹口角,很有意思。原来他们郊外夏日别墅旁有一株高大的老白杨树,遮暗了她的录音室窗户,她一气之下要砍了它。他争辩说,这个老而弥坚的家伙是她最嫩的仰慕者(令人捧腹大笑),理应赦免。也请注意这位披着貂皮披肩的胖女士,她好心地寻将军的开心,嘲笑他没坚持多久就投降了。还有“斯拉夫斯卡”容光焕发的微笑,她舒展开来的像果冻那般冰凉的胳膊。
              第二天傍晚时分,戈卢布科夫将军陪着夫人到她的裁缝铺里,坐下看了会儿《巴黎晚报》,然后受到差遣,回家去取一件她本来要放宽一点却忘了带来的衣服。这中间她找几个适当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往家里打电话,喋喋不休地指点他翻找那件衣服。剪裁师是个亚美尼亚女人,缝制师是杜曼诺夫小公主,这两位就在隔壁屋里津津有味听她用各种各样的乡下话赌咒发誓(多亏了这些乡下话,她才不至于把一个单凭她的想象实难应付的角色演砸)。这个证明不在作案现场的伎俩老掉牙了,设计之初就没有设想万一出错当如何补救——原因是不可能出错。它的意图很简单,就是在大家想知道谁最后见过费琴科将军的时候,一个大家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人站出来把自己的日常行程作个解释。等假想的衣物被翻箱倒柜进行了足够的搜寻后,又见戈卢布科夫将军返回裁缝铺,拿来找到的衣服(那当然是早就在车上放好的)。他继续读他的报,他的夫人继续试她的衣服。
              五
              他离开了仅仅三十五分钟左右,这点时间其实已经绰绰有余。就在她开始拿切断了的电话做戏时,他已经在一个行人稀少的街角接将军上了车,送他去见一个假想中要见的人。这场会见事先做了周密安排,令其自然而然显得既是个秘密会面,又不得不去。驱车几分钟后他停了下来,两人都下了车。“不是这条街。”费琴科将军说。“不是,”戈卢布科夫将军说,“但这里停车方便。我不想正对着咖啡馆门口停车。我们抄近路从那条小巷穿过去。就两分钟的路。”“好,我们走过去。”老先生清清嗓子说。
              在巴黎那个特别的区里,街道以各位哲学家命名,他们正走的那条小巷就被某位博学的创市之父定名为皮埃尔·拉宾街。它温柔地引你经过一座昏暗的教堂,经过一些脚手架,来到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地带。私家住宅挂着百叶窗,远远地坐落在各家院子深处,院外围着铁栏杆。垂死的枫叶从枯树枝上飘落到潮湿的人行道上,途中就在铁栏杆上暂歇。巷子左边有道长墙,粗糙的灰色墙面零零星星地露出砖头来,像是填词游戏的条形框。墙上某处有扇绿色的小门。
              他们走近那门的时候,戈卢布科夫将军掏出他那个战痕累累的烟盒,旋即停下来点烟。费琴科将军不吸烟,但讲究礼貌,便也停了下来。暮色中刷拉拉刮起一阵急风,第一根火柴熄灭了。“我还是觉得——”费琴科将军谈起他们近来正在讨论的某桩小事。“我还是觉得,”他说(他要说点什么事情,这时就站在那扇绿色小门附近),“菲德尔神父要是坚持自掏腰包负责所有的食宿费用,那我们起码能做的就是提供燃料。”第二根火柴也熄灭了。一个过路人的背影朦朦胧胧地远去,终于消失了。戈卢布科夫将军提高声音骂起风来。原来这是动手的信号,那扇绿门打开了,三双手以惊人的速度与技巧将老人一拂,就不见了踪影。门砰一声关上。戈卢布科夫将军点燃他的香烟,迈着轻快的步子原路返回去。
              从此人们再没见过这位老人。几个安安静静的外国人,租下了某一栋安安静静的房子,安安静静地住了一个月,他们不是荷兰人就是丹麦人,什么也不知道。这只是个障眼法。根本没有什么绿门,只有一扇人力撞不开的灰门。我翻遍了权威的百科全书,也没找出来:压根就没有叫做皮埃尔·拉宾的哲学家。
              但我在她眼里看见了惊恐。俄语里有句老话“vsevo  dvoe  i  est;  smert  da  sovest”——可以这样翻译:“世上真正存在的只有两件事——人终归要死,人良心自知。”人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人行善时常常糊里糊涂,作恶时却是永远心知肚明。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罪犯,其妻子比他还可怕,当年我做教士的日子里,他曾告诉过我,让他始终感到困惑的是,他有个问题想不通,想和她讨论讨论,却又羞于启齿,为此他深感自卑。他想不通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可能打心底里瞧他不起,要么她是否暗自疑惑他有没有可能打心底里瞧她不起。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准确地知道戈卢布科夫将军和他的夫人最后单独相处的时候,两人脸上是何种表情。
              六
              然而好景不长。晚上十点左右,“白盟”秘书长L将军接到R将军的通知,说费琴科太太为丈夫无缘无故消失而万分焦急。直到这时候,L将军才想起中午时分主席曾漫不经心地(不过这是老先生一惯的风格)告诉他,他下午晚些时候要到城里办点事,如果晚上八点还没回来,就请L将军看看主席书桌中间那个抽屉里的一张字条。两位将军立即赶往办公室,半途折返,回来取L将军忘了的钥匙,再回头奔去,终于找到了那张字条。上面写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困扰着我,以后也许会因庸人自扰而不好意思。今天下午五时半,我在笛卡儿大街45号的一家咖啡馆有个约会,会见来自另一边的一位间谍。我怀疑其中有诈。整个事情由戈卢布科夫将军安排,他开车来接我过去。”
              我们在此略过L将军说了什么,也略过R将军答了什么——不过他二人显然思维迟钝,跟一位怒气冲天的咖啡馆老板在电话上纠缠不清,为此又浪费了一些时间。等到身披印花睡袍、故作睡眼惺忪的“斯拉夫斯卡”把他们让进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午夜时分了。她不想吵醒丈夫,说他已经睡着了。她问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费琴科将军出了事。“他失踪了。”老实的L将军说。“斯拉夫斯卡”“哎呀”一声晕死过去,跌倒在地时险些砸坏客厅。她给歌坛带来的损失不像她的歌迷们所想的那么严重。
              出于某种考虑,两位将军故意不向戈卢布科夫将军提起那张小字条的事,因此当他准备随他们前往“白盟”总部的时候,还以为他们真要和他讨论讨论是该立刻给警察局打电话呢,还是该先请示八十八岁高龄的海军上将格罗莫鲍耶夫,他老人家不知为何被视为“白盟”的所罗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