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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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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书籍名:《看见树林》    作者:奥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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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个礼拜的每天上午,玛莉·福钦[1]都和老头子一起看着机器把泥土挖出来,再扔作一堆。工程在新河岸边进行着,工地是老头子卖给某个打算建钓鱼俱乐部的人那好几块地中的一块。每天早上他和玛莉·福钦开车到那儿的时间都是十点左右,他把他那辆桑葚色的、破旧的凯迪拉克停在堤坝上,在那儿能俯瞰施工现场。泛着红色波纹的湖水逐渐和缓地流到距离工地五十英尺的地方,与湖另一边相接的是树林的一道黑色的边界线,这树林景致的两端看起来就像要跨过湖水,循着田野的边界继续延伸似的。
              他坐在保险杠上,玛莉·福钦跨坐在引擎盖上,他们看着,有时会好几个钟头地看着机器有条不紊地在一块曾经是牛群牧场的地方吃出一个方形红色坑洞来。这地恰好是皮茨成功地清除异味堆心菊[2]的唯一一块牧场。老头子卖掉这块地时,皮茨险些要中风,据福钦先生所知,他可能继续恶化最后就真的中了风。
              “能让一块牛草地妨碍发展的都是傻瓜,这种人才不在我眼里呐。”在他保险杠的位置上,这话他对玛莉·福钦讲了好几遍,不过这孩子的眼里除了机器外什么都没有。她坐在引擎盖上,俯瞰着红色的坑洞,看着那脱离它身躯的巨大食道狼吞虎咽地吃着泥土,随后伴着持续的深沉作呕声,缓慢、机械地缩回,掉转头,再吐出去。她眼镜后头的浅色眼珠一遍又一遍跟随它重复的举动,她的脸——就是老头子脸的缩小版,始终挂着全神贯注的神情。
              除了老头子自己以外,没有人对玛莉·福钦长得像外公这件事儿感到格外高兴。他认为这大大地增添了她的魅力。他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孩,他还让其他孩子们都知道,假如,只是假如,要是他会给谁留什么东西的话,那么肯定是留给玛莉·福钦。她现在九岁了,和他一样又矮又宽,还继承了他非常淡的蓝眼睛,突出的大脑门儿,永远紧皱着的眉头,以及鲜艳红润的面色。并且,她的内在也像他。她还遗传了他的智力,他的强烈意志,他的毅力及魄力,这种相像颇为奇妙。尽管他们年纪相差七十岁,精神的距离却微不足道。她是在这个家族中他唯一有所尊重的成员。
              他讨厌她妈妈,她是他第三个或第四个女儿(这个他从来都记不得),尽管她认为是她照顾他。她认为——不过小心不说出来,只暗自期待——她是到了他老的时候还忍受他的人,他的土地应该留给她。她嫁给了一个叫皮茨的白痴,生了七个孩子,他们也一样白痴,不过最小的玛莉·福钦除外。她和他一模一样。皮茨是那种连五分钱都赚不到的人,十年之前,福钦先生同意他们搬到他这里来经营农场。皮茨干的归皮茨,不过土地姓福钦,他在他们面前谨慎地维护着这个事实。井水干涸的时候,他不同意皮茨钻个更深的井,而是坚持让他们用管道抽溪水。他也不想自付钻井的费用,而他知道要是让皮茨付的话,只要他逮着机会对皮茨讲:“你赖在我的地上。”皮茨就会回嘴了:“得,你喝的水是我的水泵打出来的。”
              皮茨一家在这里待了十年,都已经觉得这块地方是他们的了。女儿在这里出生、长大,不过老头子认为,当她嫁给皮茨之时,就说明她相比自家更喜欢皮茨;而当她搬回来,她就跟任何租客是差不多的,尽管他出于不让他们钻井的相同理由,不要他们付租金。任何人只要年过六十,地位就都不那么稳定了,除非他能控制更多的利益,他时不时就用卖掉一块地的办法,给皮茨一个现实的教训。没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一块产业卖给外人更让皮茨恼火的了,因为皮茨自己想买。
              皮茨身体瘦削,下巴很长,脾气暴躁,性情阴森,是个闷闷不乐的人。而他的妻子是那种以责任为骄傲的人:待在这里照顾爸爸是我的责任,要是我不干,谁来干呢?我做的时候心里一清二楚,我什么回报也得不到。我之所以这么做,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老头子从没有上过这话的当,一分钟也没有。他知道他们正急不可耐地等着有那么一天,他们把他放进八英尺深的洞里用土埋上。到那时候,就算他没把这地方留给他们,他们估计自己也是能买的。他私下已经拟好了遗嘱,一切都留给了玛莉·福钦,还指定了他的律师而不是皮茨充当执行人。等他死了,玛莉·福钦能让他们其余的人都跳脚,他从不曾怀疑她做得到。
              十年前他们宣称,要是生个男孩的话,他们打算给新生儿取他的名字,马克·福钦·皮茨,他立刻告诉他们要是胆敢把他的姓和皮茨放在一块儿,他就把他们从这地方赶出去。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他看见尽管只有一天大,但她生来便毋庸置疑地像他,便动了怜爱之心,主动让他们给她取名玛莉·福钦,这是他心爱的妈妈的名字,七十年前,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福钦的地在乡下的泥路段,距离砖石路有十五英里远,要不是发展的缘故,他的地怎么也卖不出去。发展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同盟。他不是那种老家伙,要与改良一决雌雄,反对新生事物,讨厌每样变化。他想看见砖石大路铺到他家屋前,路上行驶着许多新款轿车。他想看到马路对面就有超市,想抬眼就看到加油站、汽车旅馆、汽车影院。发展突然将这一切都付诸行动,电力公司在河上建了个水坝,浇灌附近乡村的广大地区,由此带来的湖深入了他的土地,延绵了半英里之长。每个汤姆、迪克、哈里,乃至每个小人物以及他的兄弟都想要一块沿湖地段。有传闻说他们这里要装一条电话线。有传闻说要铺的路会从福钦家门前经过。还有传闻说这儿最终会变成一个小镇。他认为这个小镇应该叫福钦镇,佐治亚州的福钦镇。他是个有前瞻性视野的人,尽管他已经七十九岁了。
              挖土的机器头一天停了工,今天他们正看着两台巨硕的黄色推土机把坑推平。在他卖地以前,他的地产总的算起来有八百英亩。他卖掉了村后头的五块二十英亩的地,每卖掉一块,皮茨的血压就升高二十个点。“姓皮茨的都是这种人,他们能让一块放牛的地影响未来。”他对玛莉·福钦说,“不过,你和我都不是这种人。”然而,玛莉·福钦也姓皮茨这个事实,他就以绅士风范忽略过去了,如同这是孩子不能为之负责的一场苦难。他喜欢认为她彻彻底底是他的血脉。他坐在保险杠上,她坐在引擎盖上,光脚丫搭在他的双肩上。一台推土机在他们的下方开始移动,铲着他们停车的堤坝那头。要是他的双脚往外稍微移几英寸,就可以在边界外头晃荡了。
              “要是你不看着他,”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玛莉·福钦大叫,“他就要动你的土地啦!”
              “那儿有树桩,”老头子喊道,“他还没过树桩。”
              “现在他还没有而已。”她吼着说。
              推土机从他们脚下经过,去了远处那头。“喏,你看,”他说,“睁大眼睛看着,要是他碰那个树桩,我就去拦住他。皮茨家的人,就是会因为一块放牛的牧地,或者骡子地,或者一排豆子,就能妨碍发展的人。”他继续说了下去,“你我这样肩膀上长了脑袋的人,都明白你不能为了一头牛就妨碍时代的进程……”
              “他在动那头的树桩了!”她尖叫,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跳下引擎盖沿着堤坝边跑起来,小小的黄裙子在身后飘动着。
              “别跑得那么靠边。”他喊道,不过她已经到了树桩那儿,她在一旁蹲下来查看它被摇松了多少。她俯身越过堤坝,冲推土机里的人挥挥拳头。他朝她摆摆手,继续干他的活儿。她一根小指头的智慧,比那个宗族所有脑袋加起来都多,老头子骄傲地看着她开始往回走,自言自语道。
              她有一头浓密的、纤细的、沙子色的头发——就是在他还有头发的时候所有的那种——那头发直直地垂下来,刘海恰好剪到眼睛上方,两侧的头发顺着双颊直到耳朵边缘,看起来仿若一扇敞开的门露出她中间的面容来。她的眼镜跟他的一样是银边的,甚至她走路的姿态也跟他如出一辙,肚子前挺,步态小心又不甚连续,有点儿拖着脚跟,有点儿摇摇晃晃。她走得离堤坝边缘太近了,右脚的外沿与堤坝都齐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