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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长城建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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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中国长城建造时》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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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可能这些同修建长城甚至相悖的想法领导层在决定分段修建时也是考虑到了的。我们——我在这里大概是以许多人的名义说——实际上是在揣摩最高层领导的指示时才认识了我们自己,才发现,如果没有领导,我们的学问和见识都不足以使我们胜任我们在整个伟大工程中所承担的渺小的职务。在领导的工作间里——这工作间在哪儿,谁坐在那里,我所问过的人中,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旋转着大概所有人类的思想和愿望,在相反的方向则旋转着所有人类的目标和满足。而透过窗户,神灵世界的光辉返射在领导人正描着图的手上。
              所以,对于不囿于成见的旁观者来说不能想象,领导人们若是真心愿意的话,会克服不了修建一座连在一起的长城可能出现的困难。那么就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领导们是有意决定分段修建的。可是分段修建只是一种应急措施,很不实际。再余下的结论便是:领导们想要的就是一种不实际的东西。奇怪的结论!显然是的,但是这一结论从另一方面看却又有些道理。人们今天可以谈起这些也许不至于冒什么风险。而当时许多人,甚至是最优秀的人的秘密原则是,尽己所能来理解上边的指示,但是只能到一定的程度,然后就得停止思考。一个很明智的原则,这个原则还可以通过一个后来常被人引用的比喻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不是因为会对你有害而让你停止思考,而且也完全不能肯定就会对你有害。这里根本谈不上有害还是无害。等待着你的就像那春天的河流。河水涨起来,水面变得越来越宽,更有力地滋养着长长两岸的土地,它保留着自己的本性继续流向海洋,变得同海洋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受到海洋的欢迎。——对领导指示的思考就到此为止。——但是随后河水就会漫过堤岸,失去它的轮廓和形状,减缓向下游的流速,并试图违反自身的规律在内陆续形成许多小湖,损坏成片的田野,可是河水却也不能长久地维持着这种泛滥的状况,而是又重新流回堤岸,甚至在接下来的炎热季节可怜地枯竭。——对领导指示的思考不要到这个程度。
              这个比喻在修建长城的时候可能非常贴切,可是对我现在的论述它的准确性就很有限了。我所做的不过只是一种历史性的调查;早已消散了的乌云中不再有电闪雷击,所以我可以就分段修建来寻找一个解释,一个要比当时所能令人满意的更进一步的解释。我思维能力的范围已是相当狭窄,而这里要涉及的领域却是漫无边际的。
              修长城是为了防御谁呢?是为了防御北方民族。我的家乡在中国的东南部。没有北方民族能在那里威胁我们。我们是从古人的书中了解到有关他们的情况的。读到他们那些由天性所决定的残暴行为,我们会禁不住在自己安静的花园小屋里大声叹息。在艺术家逼真的画卷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可诅咒的脸,看到那大张着的嘴、龇露着的长牙,那细眯着的眼睛,好像已在瞟视着猎物,就待用嘴来碾碎撕烂了。如果孩子们不听话,我们就拿出这些画来给他们看,而他们就会马上哭泣着扑向我们的怀抱。可是关于这些北方民族的情况,更多的我们也就不知道了。我们没有见过他们,而且如果我们一直呆在村子里,也就会永远见不到他们,就算他们骑着野马径直向我们扑来,追逐我们。——国土无垠,他们到不了我们这里,他们将四处奔逐,直至烟消云散。
              情况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开家乡,离开那里的河流和桥梁,离开母亲和父亲,离开哭泣着的妻子、需要教导的孩子,到远处的城里去上学,而我们的思想则已飞到了更远的北方的长城呢?为什么呢?去问领导吧。他们了解我们。他们,满怀忧虑,知道我们的情况,知道我们的小本经营,看见我们大家一起坐在低矮的茅屋里,父亲晚上带领家人做的祷告有时令他们满意,有时也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如果允许我这样来想我们的领导人的话,那我就得说,我认为我们的领导层早就存在着了,它的产生不是像那些朝廷的高级官员,这些人会在一个清晨美梦的感召下,匆匆忙忙召集开会,匆匆忙忙做出决议,当天晚上就把老百姓从床上敲起来去执行这些决议,哪怕只是为了举行一个灯会来纪念一位昨天向他们显灵的神,而在第二天早上,灯刚一灭,就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殴打他们。事实是领导层大概是自古以来就有,修长城的决定也是如此。无辜的北方民族以为修城是因了他们的缘故,可敬无辜的皇帝,他以为修城是他的旨意。我们修城的人知道不是这样,可是我们缄口不言。
              早在修长城的时候,后来直至今天我几乎只在潜心研究比较民族史——有些问题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触及实质——,研究中我发现,我们中国人有着某些机构异常清楚的民间及国家设施,另外有一些又是异常模糊。探究其中的原因,特别是这第二种情况,一向就是我的兴趣所在,现在依然如此,而这些问题也在很大的程度上涉及长城的修建。
              无论从哪方面看,帝国制度就属于我们那些最不明确的机构。当然在北京,乃至宫廷官僚当中对这个问题人们多少还是有些明白的,即使这种明白与其说是真的还不如说是表面上的。高等学堂的国家法和历史老师们也声称,对这方面的事情了如指掌,能把这些知识继续传授给学生。学校的级别越低,不言而喻人们对自己知识的怀疑也就越小,围绕着几百年来留传下来的很少几句名言泛滥着山一样高的浅薄和无知,这些至理名言虽然没有失去它们永恒的真实性,然而在这迷雾的包围中也就永远不会被人真正发现。
              可是在我看来恰恰是就帝国本身应该问一下老百姓。因为帝国的最后支柱正是他们。这里我当然又是只能谈谈我的家乡。除了土地神以及一年四季为了供奉它们而进行的种种丰富多彩的祭祀仪式外,我们的思想就只围绕着皇帝转。但不是当今的皇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我们能认识他或者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事情的话,我们会想到当今的皇上。我们当然——这是我们心中惟一的好奇——一直在试图打听到任何一些这样的事情,可是,虽然听起来奇怪,却几乎没有可能去了解到什么,从香客那儿打听不到,尽管他们云游四方,在远近的村庄打听不到,向船夫也打听不到,虽然他们不仅在我们家乡的小河上航行,而且也在神圣的大江上来往。我们虽然听到很多事情,可是从中却得不出什么结论。
              我们的国家是如此幅员辽阔,没有一个童话故事能涉及它,就是天空也几乎遮不住它,——而北京不过只是一个点,皇宫不过是点中之点。皇帝本人当然又因为是居于世界大厦的顶层而高大。可是那活着的皇帝,像我们一样的人,却跟我们一样躺在一张沙发榻上歇息,这床榻虽然算是相当宽绰,可是毕竟可能还是又窄又短。像我们一样,他有时伸伸懒腰,如果他很累,他就张着那线条柔和的嘴打呵欠。然而我们——在几千里之外的南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呢,我们住的地方差不多已与西藏高原接壤。另外,就算每一个消息能传到我们这儿,可等到了这里也已是太晚、早就过时了的。皇帝的周围拥满了服饰华丽却内心阴暗的侍臣——侍从和朋友的外衣之下隐藏着恶毒和敌意——,这是些同帝国相抗衡的力量,总是在企图用毒箭把皇帝从权力的天平上射下来。帝国是不朽的,可是每一个皇帝都会陨落、倒台,甚至整个朝代会最终灭亡,会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些明争暗斗和痛苦老百姓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就像来迟了的人、像乡下佬一样站在挤满了人的小巷巷尾,静静地嚼着带来的干粮,而在市场中央,在远靠前面的地方,对他们的君主的处决正在进行。
              有一个传说很能表达出这一关系。传说皇上给你个人,你这可悲的臣民,你这渺小的、在皇上的阳光照耀下逃到了最远的远方去的影子,恰恰皇上在临终前从他的卧榻上给你下了一道谕旨。他让使者在榻前跪下,好把这旨令悄悄地说给他。这旨令对他来说是如此要紧,以至于他让使者在耳边再重复给他听。他点点头,表示使者所说的是正确的。临死前他当着全体朝臣的面——一切有碍视线的墙壁被拆毁,在宽阔的、高高向上延伸的露天玉阶上帝国的大人物们围成一个圈——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他遣走了使者。使者随即就上了路,这是一个强壮的、不知疲倦的人;他一会儿伸出这条胳膊,一会儿伸出另一条胳膊,在人群中为自己开路;遇到了抵抗,他就指指胸前那有着太阳标志的地方;他快步向前,比任何一个人都容易。可是人是这样多;他们的住宅一间接一间,望不到边际。要是敞开一块空地,他将会怎样的健步如飞,而你就会马上听到他的拳头敲打你的门的美妙声音。可是事实正相反,他是多么白费力气,他依旧还在试图挤出最里层皇宫的房舍;他永远也征服不了它们;就算他成功了,也无济于事,他还得挤下台阶;就算他成功了,也无济于事,还得穿过众多的庭院;而出了庭院则是第二层宫阙;随后又是台阶和庭院;又是一层宫阙;就这样几千年地延续下去;就算他终于冲出了最外面的宫门——然而这永远永远也不会发生——,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整个的京城,这世界的中心,密密麻麻地居住着社会最底层的沉渣。没有一个人能从这儿冲得出去,更不用说还揣着一个死者的旨令。——可是,每当傍晚降临的时候,你却坐在你的窗前,梦想着这个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