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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章之六十 孽债(中)

书籍名:《青山依旧在》    作者:思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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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身在幽独的秦佩秋,尚不知人间发生何事,而今日众人为他送别,宴饮兴尽后,他便任性独自离席而去。
  他独坐在万岁千秋阁的屋顶,可见幽独这一夜有星无月,亦可见清风拂过山间林叶,簌簌声中伴有虫鸣。
  这是秦佩秋喜欢的一种清净。
  回来幽独,这一回他多留了三五日,眼见周未与左颜将这城中诸事料理得明白清楚,他便也放心,预备明日要启程,仍去往人间。
  世间事如何说得清呢?有时候教秦佩秋细想,也不知道是嫌弃此处更多,还是嫌弃人间更多,有时候竟更喜欢这清净寂寞。
  此处无趣,但有游梦余。
  人间尚算有趣,但有林墨。
  其实,秦佩秋原本没想过会去关爱一个林墨。
  自从当日遵守与游梦余的承诺,将林墨送回安宁,他就再不与秦贺春提起林墨,也不许秦贺春与他提。
  可惜就好像是天意注定,要他与这孩子再遇。
  “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游梦余属意。”
  自当年送嫁秦贺春途中相遇至如今,林墨早已是无关爱或憎的。这么些年来,照顾他,爱护他,或纵容他,都已经成为秦佩秋的习惯。
  秦佩秋想及此事,不禁笑了起来,扬一壶酒,抛洒向天。
  “我虽非君子,却极守诺,真是怪事一桩。”
  秦佩秋又取了一壶酒,仰头饮尽,已是难得的真有醉意。
  阖目小憩,不多时他便已酣然入梦。只可惜,似是在梦中,他也不得清闲。
  为着一点奇怪细碎声响,他扭头望身旁,先是一惊,后又觉奇。
  若是饮醉了酒,梦得游梦余归来倒不稀奇,但如今他身旁归来的,才是真的奇。
  “姐姐,你忽然回来幽独是做什么?”
  秦佩秋颇觉此刻似梦非梦,拿朦胧醉眼认真看着她,只见她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目光中竟是温柔又忧愁,面容也有些疲态。
  “你怎么不去守着你的谢郎?”
  听见这怨气话,秦贺春竖起了眉毛。
  她斥道:“呸!这也是我的幽独!怎地我不能回来?”
  这就对了,仍旧是那个秦贺春,脾气不改。
  然而秦佩秋的脾气也是同样的不改,听秦贺春这样说话,他便不乐,仍躺下去,故意地背过身,不与她相对。
  “我好得很,不必姐姐惦记,姐姐早些回去吧,免得岫扬惦记你。”
  秦贺春将他一推,他反手一拂。
  “真要我走啊?”
  秦贺春一笑,佯作要动身,秦佩秋却不好生躺着了,忽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一只袖角。
  这一回,秦贺春笑出了声。
  秦佩秋在她笑声中收回手,她便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摩挲过秦佩秋的眉梢鬓发。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那个谢正文,从来一点小事都大惊小怪,也不叫你多穿件衣裳再出门——”
  他的话没说完,秦贺春便唤道:“佩秋。”
  秦佩秋不耐,含混地随便应了一声。
  “过一会,我便走了。”
  “都回来了还要这么急着走是做什么?明日和我一块先去江山不夜一趟,让林墨和我们一起去平阳不好么?他也是有段日子没见过岫扬了。”
  这样平常言语,这个梦中的秦贺春却没有应。
  在短暂的沉默中,风起了。
  风将云吹走又吹来,星光遮蔽,秦佩秋不知道为何,忽地想起了什么。
  方才秦贺春的神情古怪,令他想起了从前,酒意全被惊破。
  他翻身坐起,在这黑夜中更加认真地观察秦贺春模样。
  “你……是要去哪里?”
  此刻秦贺春哀婉神情,与当年的游梦余竟有些相似。
  “姐姐?”
  秦贺春点了一点头,将他的手轻握,令他可不必再说。
  这样的冰凉,不似平常,秦佩秋仍觉此时是梦,不敢信这是真。
  秦贺春笑道:“秦佩秋,秦九旻,好好地听我接下来的说话。”
  她唤秦佩秋的名姓,又唤他之表字,令秦佩秋惊觉,已经太多年了,未曾听到他人这般郑重唤他。
  他点了一点头,望着这个秦贺春不放,心内始终无法坦然接受这般坏事已经发生。
  “别作出这副样子来,人生在世,终须如此。”
  “可是——”
  这是怎样的一个怪梦?还是当真?秦佩秋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一点征兆也无。
  秦贺春似乎是知道他接下来的说话,便道:“你不要问,先答应我三件事好么?”
  秦佩秋竭力忍住悲戚,先点头。
  莫说是三件,哪怕是三百件,三千件,只要是秦贺春所言,哪怕是在梦中幻中,秦佩秋都会应。
  秦贺春便也点头,稳稳地握住他的手。
  “我们秦家,乃幽独游氏旁支,得朱厌授血。”
  “你自幼有逸群之才,今日方成这幽独一境之主。”
  “你之所言,神鬼尽知,天地共鉴,不可任意违逆。”
  十指缠握,秦佩秋的手中温柔赤火,变作了照亮一点黑暗的光,真言枷锁即将缠缚魂肉。
  “是。”
  秦贺春颔首:“我如今所求,无非三件事。”
  那点光钻入肌肤,秦佩秋不觉得痛,沉默着点头。
  “第一件,无论如何,找到谢正文,将诸事查明。”
  这说话,似是说她遇难之事与谢正文相关。秦佩秋脸色一白,欲要开口询问,秦贺春却摇头,又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件,记得从前好处,不要伤害林墨。”
  她竟只说出谢正文与林墨的名字,却不提秦岫扬,秦佩秋的面色更为惨淡,似是要立刻松开手来,秦贺春却再将他的手握紧,继续说话。
  “第三件事,是不管至何种地步,你亦决不可自害,要活下去。”
  “我——”
  他要抽出手去,但秦贺春却再度开了口。
  “秦佩秋,你是要我死不瞑目吗?”
  秦贺春这说话,终令秦佩秋僵住,动弹不得。
  她说的三件事中,竟无一件与秦岫扬相关,这意味着什么?
  惊怒,惶恐,一切悲戚情绪皆在秦佩秋心中翻江倒海。
  还是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真,他只知道自己有话要问。
  “姐姐……谁人害你们……”
  秦贺春犹豫哽噎,双目黯然。
  “我……真的不知……”
  “是谢家人吗,还是安宁林氏的——”
  秦佩秋明白,若无因由,秦贺春是不会无缘无故说起“别要伤了林墨”,而非“照顾好林墨”。
  “我不知道。也许就像你从前说的,一切是我糊涂,也许我是真的糊涂。”
  至死不知被害真相,至死不知是如何死,如何不是糊涂?
  就在数日前,秦贺春曾以书简传讯与秦佩秋,说谢正文的父亲来信,道自己已然病重,命在旦夕,颇为惦记着长子与亲孙。
  据谢正文所言,诈死离家而去虽已得老父应允,但终非孝悌之举,若是此刻不见,便当真是天人永隔,他一生难安。
  他欲携爱子,改换容貌,去往安宁探望,见老父最后一面;又忧心秦贺春与家中人不睦,在安宁生出事端,本不欲她也前往,但秦贺春却觉放心不下,于是最终还是一家人同去。
  秦佩秋责她多事心软,但秦贺春与他传讯,叫秦佩秋放心。
  她说,谢正文的父亲曾令他回家去,要想方设法,将家业传与他;而谢正文拂绝此事,再度伤了他老父的心,如今若再不回去,便是不孝至极。
  她说,已经去至平阳,那谢正文先回到家中,家中人待他极好,老父还有一息尚存,想见她与岫扬,明日谢正文便亲自来接他们母子去至长乐门府上。
  “那个将我们当作筹码,交于谢家人的,并不像是谢正文。”
  谢正文性情良善,多半是未加防备,而遭家人设计陷害操纵。
  如今的秦贺春不知真相,亦无法亲自查明,快要说不出更多的话;而秦佩秋似也察觉,想要将她抱住不放,但亦知再如何紧抱都是徒劳。
  再不敢信,再不想信,秦佩秋也知他的爱姐已死,她那三魂七魄,大约亦为人所灭。
  所以一开始,秦佩秋竟也未曾识破,此番艰难前来的,不过是她临终一缕,放不下,道不尽的痴念。
  转眼要将分别,这个虚幻的秦贺春努力将头枕在他颈窝,用最后一点力气,也将他紧抱。
  “佩秋……”
  “是。但听姐姐吩咐。”
  秦贺春勉力一笑。
  “事到如今……有仇报仇……”
  “有冤……则报冤……”
  “但……绝不要滥杀无辜……”
  “佩秋……如若我和岫扬见到梦余……会替你问好……所以……你别太早来寻我们……知道么……”
  即便三魂七魄散尽,秦贺春仍放不下这些心事。
  而这一切冤仇,一切负累,一切事端,也只能凭这聪明弟弟去堪破,再去寻仇。
  秦佩秋有千言万语,竟说不出一句,最后只能如从前一般说话。
  “姐姐,我都知道了。”
  但这一句,收敛了过去的不耐,失去了从前的从容,可秦贺春听得,也便放心了,消失不见。
  她就这样离开,徒留一个再无酒意,失魂落魄的秦佩秋,无尽悲鸣,惊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