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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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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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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热后的脸颊泛出浅红,那几道细疤不再刺眼,反而透出野性,躺在这里的人如同蛰伏的花豹,令人想要触碰,想要禁锢,想要困在身边。
  陈靖缓缓探出手臂,轻拂兰景明唇角,他动作很轻,蜻蜓点水般掠过,兰景明皱起眉尖,攥紧掌心,像捧着什么珍宝,五指向内拢紧,泛白指甲发涩发干,插|进陈靖指间。
  这半拗半僵的姿势着实考验腰力,陈靖悬在榻上,额头低垂下来,与兰景明咫尺相贴。
  若是······没有这些伤痕,这人该是什么模样?
  陈靖探出手来,抚在兰景明颊上,抹过几道细痕,慢慢滑落下来,停在兰景明胸口。
  掌下还有勃勃跃动的心跳,如游鱼蹦出水面,掀起阵阵涟漪。
  陈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脉的响动,它与身|下这人缠在一起,彼此分割不清撕扯不开,搅成一堆浆水,黏糊融化开来。
  兰景明静静闭着眼睛,进入无人知晓的梦境,梦里或许幸福圆满,眼睫舒展开来,那股杀伐染血的气势淡了,化为碧波荡漾的湖水,流淌在方寸之间。
  陈靖保持这个姿势,迟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兰景明呼吸渐沉,指骨缓缓松开,陈靖轻手轻脚自塌边起身,垂头看到脚边锁链,他凝滞片刻,捏起链子晃动两下,回身撩起被角,一双细瘦红肿的脚踝映入眼帘,那突兀鼓包格外碍眼,怎么看都不舒服,陈靖放下链子取来药膏,在那肿包上厚涂几圈又按摩一会,直到那红肿褪了,露|出原本肤色,他才起身离开,静静合上房门。
  鸿野为他牵来骏马,陈靖起身上马,出城到了宁王府府里,这里有附近几座城池里最大的飞奴驿站,在驯养飞奴方面颇有造诣,以往他在朝中与兄嫂传书,都会放出几只飞奴,以免路上有突发情况,消息传递不到,有时飞往自家府里的半途迷路,飞往宁王府的却能到达,宁王府与永康城素来交好,宁王与自家父亲也是过命的交情,陈靖来到这里已是轻车熟路,不需人引路便走到自己那间小棚,棚里几十只飞奴见他进来,咕咕叫着猛扑过来,啄得陈靖以手遮脸,训斥半天才稳住局面。
  飞奴们脚上没绑信筒,曾放出去的都回来了,每只看上去精神奕奕,翅膀上的毛都没掉几根,显见路上没有遇到危险,陈靖挨个抓过来看看,又在棚中找过一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他给神官送过去的信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
  这种事情以往发生的少之又少,神官对外惜字如金,与他见面喝酒时却好像憋闷久了,总是与他天南海北说个不停,若是传信过来,更是长篇大论絮絮叨叨,半天说不到重点,像这般许久没有消息······其中定有蹊跷。
  神官在朝中也是面覆薄纱不见生人的状态,皇帝更是下令不准谈论与钦天监有关之事,眼下北夷这边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陈靖根本脱不开身,更不可能亲身前往皇城,探查神官状况。
  陈靖在棚中坐了半晌,总觉得神智不宁,他拍马回到府中,叫来鸿野问话:“先生那边可有消息?”
  鸿野连忙回答:“回将军的话,我派了一支小队在赫先生附近,赫先生近来日日去私塾讲学,行走坐卧与寻常无异,先生家的公子仍在药堂为人开药诊病,堂里整日人满为患,那公子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陈靖闻言点头,眉峰缓缓皱紧。
  “你亲自去罢,”陈靖道,“去将鸿飞鸿台唤来与你一起,夜里换人盯着,不得有半点纰漏。”
  “是,”鸿野躬身拜下,“鸿野得令,定不负将军所托。”
  鸿野得令离去,陈靖坐上石台,给自己倒碗热茶,肺腑如被沸水滚过,燥热蒸腾上来,烤得他心内灼灼,如被烈焰焚烧。
  这般坐了没有一会,嫂嫂派人过来请他,陈靖到了之后先见哥哥,发现哥哥面色好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憔悴。陈靖心头大石落下,闷堵胸口舒缓许多,他在府中转过几圈,发现嫂嫂动作飞快,府里已置办上了,各处都是灯笼红绸张灯结彩,如同元日一般,府里上个有他在的元日过得鸡飞狗跳,眼下他要成亲,府中都把这当成元日筹备,家臣婢女脸上各个喜气洋洋,比自己成亲还要开心。
  陈靖相信兄嫂不会害他,定会为他精挑细选,讨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姑娘,他此番只想为大哥冲喜,对那姑娘姓甚名谁、长相如何并不在意,兄嫂让他与谁成亲,他便负起责任罢了。
  在府中漫无目的游荡,荡入药庐之中,这药庐里不止储藏诸多药草,药书典籍也有不少,他之前已派人来翻过数次,将古籍黄页翻得不成模样,仍没有诛心草半分头绪,那个神秘的种族与那诡异灵草真如石沉大海,落入汪洋之中,非常人所能打捞上来。
  陈靖坐在药庐里面,随意翻找书页,他并非想要坐在这里,只是心内郁郁,闻着药香还能舒缓许多,手边竹柜上有许多跌打损伤与温补养心的药包,陈靖看了半晌,下意识取来包裹,将这些都搜罗进来,塞得满满登登,打算晚些都带回府中。
  那俘虏刚从冰湖里被捞出来,受了场搓揉又被折腾一番,约莫要几日爬不起来,他带这些伤药回去······并非出于私情,只为从长计议,留住俘虏性命,以图今后大事。
  陈靖这般想着,将名贵珍稀草药洗劫一空,本想装在包裹里头,不知怎的一个包裹塞不下了,两个三个也塞不下了,最后换成两座车撵,才算全部塞进里面。
  兰景明人在榻上,蜷在被褥里热得厉害,总是睡不安稳,他梦到一片冰河,寒冬中血气浸透河水,岸边俱是碎骨,踩上去咯吱作响,令人心头发慌,仰头只见一轮圆日,光芒如钢针飞溅而下,背后马蹄嘚嘚,他恍然躲到旁边,一匹高头大马扬起长蹄,阿靖坐在上头,背脊挡住烈日,长枪携风自半空落下,枪尖迎面而来,杀气溢向眉心,兰景明双眼紧闭,下一刻头重脚轻,换他坐在马上,手中长枪化为长剑,阿靖半身染血,倒在马蹄下头,兰景明勒紧缰绳,狠狠令马儿停下,他被惯性甩下,直滚到山脊顶端,沿斜峰翻落下去,撞得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
  这斜峰仿佛没有尽头,身下满是碎枝,所过之处怪石嶙峋,撞得骨头生疼,兰景明试图捉住什么,手臂双脚却不见了,他化成一只圆团,沿悬崖峭壁滚下,越滚越快越滚越冷,他衣不蔽体,只在腰间围起软布,手臂愈来愈短,缩在袖口里头,再往下天旋地转,脊背撞上石壁,撞得咚咚作响,未等清醒过来,他砰一声撞上树干,额头几乎裂开,脑中嗡嗡作响。
  他竭力抬起头来,盯着自己胸口,却发现自己被裹在襁褓之中,他不是个四肢健全的青年人了,而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裹住上的襁褓沾满鲜血,身下雪地被血水浸透,漫山遍野的血池铺天盖地涌来,不远处仰卧一人,那人摊开手脚,自身下漫出血来,长发浸泡在血水里面,一簇簇粘结起来,将那人衬得脸色冷白,苍凉不似活人。
  那是谁?
  那人是谁?
  兰景明挪动后背,拼命向那人滚去,身体终于被控制住了,他蹭到那人身边,看清那人面容。
  那是······赫钟隐的面容。
  咚得一声,鼻梁被石板撞到,眼角沁出泪水,这个梦被撞醒了。
  兰景明按住额角,半晌回不过神,往日里梦中诸事总是影影倬倬,迷糊时尚有意识,醒来便什么都记不清了,可这回的梦如有神助,即使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面,确认自己已经完全清醒······那一幕幕仍刻在脑中,在心口盘旋转动,怎样都挥之不去。
  不知是心中执念所缚,还是受老图真言语影响,兰景明头痛欲裂,两膝夹住额头,筋脉勃勃跃动,欲将他拖入深渊。
  想要见赫钟隐一面。
  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总归要全了这个念想,否则进了阴曹地府,他也无法瞑目。
  窗外寒风阵阵,吹得窗棂簌簌作响,房内却摆着几个炭盆,烧得屋子火热,丝毫觉不出冷,几床柔软被褥搁在榻上,兰景明抬手摸去,摸出几只用热水灌满的布袋,即使在外头站这么久了,被褥里还是暖的。
  床头木柜上放着茶壶,兰景明渴得厉害,仰头喝个痛快,这茶水入口温热熨帖肺腑,干枯喉口浸润许多,行走间活动自如,再无锁链声响,兰景明四下看看,弯腰摸上脚腕,那铁链果真看不到了,皮肤被白布缠住,传来丝丝凉意,摸上去已不痛了。
  身上不知穿着谁的衣衫,袖口腰间有些肥大,似乎是蚕丝织的,触摸上去分外柔软,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部位被这柔软裹着,痛痒舒缓许多,不再那般阻碍动作。
  桌上那些墨宝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只蒸笼,上面冒着丝丝热气,兰景明打开蒸笼,里面足足有五层匣子,每层放着不同的食物,鱼肉蛋奶应有尽有,造型别致的糕点和浓汤全都不少,闻这味道总觉得熟悉,像是之前将军府里专门给阿靖做的······那阿靖不在这里,是打算稍后回来吃么?
  兰景明坐在桌边,不知阿靖在考量什么,自己如今是从北夷捉过来的俘虏,可阿靖没有对自己严刑拷打,而是将自己留在这里好吃好喝供着,难道是打算软化自己的意志,好与阿靖合作?
  可数次在战场上交手过了,阿靖该知道自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做这些不必要的尝试······不过是浪费精力罢了。
  难道是······阿靖还有别的计划?
  兰景明刚刚醒来,脑中诸事还想不清楚,这回醒来他明显感觉体虚气短,连日里在战场上绷紧心弦,之前又被迫释放一番,如今腰酸膝软,坐在这里只觉乏力,想回被褥再睡一场。
  可他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只想物尽其用,不想将生命浪费在浑噩旋转的梦境中。
  当务之急是寻到兰道真被关在哪了,兰道真正值壮年,是北夷不可或缺的将领,要想办法将他放走,不能让他做了阿靖刀下亡魂。
  他这边想着,门外脚步传来,兰景明翻回榻上,悄无声息藏进被褥,闭上双眼不再动了。
  门外人踌躇一会,轻轻敲响房门,察觉里面无人应答,那人小心翼翼进来,掀开食盒看看,又看看兰景明身旁茶壶,见兰景明仍在睡着,那人换好食盒茶水,静悄悄走出去了。
  兰景明自眼角余光看到,那是一名做寻常打扮的婢女,来回走动间悄然无声,似乎做这些事已十分熟练。待外头再无声响,他起身验过糕点茶水,里面并无毒物,只是都换成新的,那汤水熬得浓稠,糕点做得香软,里面不知放着什么药材,闻上去颇为滋补,令人想要大快朵颐。
  原来如此。
  阿靖想必有事要忙,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令婢女过来关照他一日三餐,以免他吃到残羹冷炙。
  兰景明长长叹息,抬起手臂挡在额间,若说自己已经疯了,阿靖更是疯得厉害,无论以何种缘由做出这些······自己毕竟还是俘虏,阿靖这般对待自己,在军中也难以树立威信。
  他这般想着,睁着眼睛等到半夜,静静下塌立在门边,常年在战场之中生活,将他练得耳清目明,只需站在门边,便能凭感觉探出附近还有几人,分别在什么方位,他能感觉周围有许多眼睛关注这里,只是人要休息便要换班,中间总有疏漏之处,兰景明前几日都未曾轻举妄动,只要有人进来,便做出虚弱不堪的模样,紧闭双眼倒在榻上,许是他这幅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模样骗过了人,终有一日附近防守松懈,兰景明寻到机会翻身上了房檐,在亭台楼阁间寻觅半晌,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个重兵把守之处,那里灯火通明,夜半三更还有人持着火把,在外面逡巡盘桓。
  兰景明没有硬闯,探查清楚便回去了,转日再来查看情况,这般来回几次,他找准时机套上换班人的衣衫,静悄悄溜进里面,这地牢似乎建在水上,石壁摸上去滑腻腻的,冰凉如被毒蛇吻过,寒意蜿蜒袭到心底。
  夜里无声无息,门口的看守人裹着被子昏昏沉沉,被手刀劈过便昏睡过去,兰景明走过一线天似的孔洞,贴石壁行到里面,两条长长的锁链高高扬起,中间锁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几条带刺的长鞭甩在地上,旁边还有几个摔烂的铜盆,兰道真头颅低垂,散乱头发垂在颈后,脊背上没两块好皮,乍一看更是生死不知。
  兰景明弯腰俯身过去,指头贴上兰道真颈脉,这血脉仍在生机勃勃跃动,比自己强健太多,铁链哗啦一动,兰道真察觉背后有人,刚要张口吼叫,嘴唇被人紧紧捂住,兰景明贴在兰道真耳后,咬牙切齿低斥:“闭嘴!”
  兰道真听到熟悉声音,一股气堵在喉口,险些憋进半条命去,他勉强挪动脑袋,眼珠瞪成铜铃:“你、你······”
  兰景明瘦了一圈,脸色略见憔悴,身上却干净体面,应是没有受过酷刑,兰道真眼珠乱转,上下揉来飘去,嘴唇抖动半天,气音自喉间挤出:“你被关在哪了?”
  “这不重要,”兰景明道,“你积蓄体力,不要再与他们硬碰硬了,我会想办法放你出去。你出去之后,向东南方不断前进,翻过雪华山便能与大军汇合。”
  “那你呢?”兰道真敏锐察觉到什么,肩膀挣动两下,想要逃出束缚,“你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怔住,唇角浅浅勾起:“你是三岁小儿不成?逃命还要人陪的。”
  兰道真气急败坏,额角青筋直跳:“少说些有的没的!为何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沉默下来。
  地牢深不见底,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暗夜中唯有星子闪烁,兰景明长身玉立,眼眸隐入暗夜,繁星倒映下来,如同璀璨星河,透出殊无人气的冷寒。
  “我对不住他,”兰景明道,“自然要偿命的。”
  “什么、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你对不起谁,偿什么狗屁命!你别走,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兰道真憋着一肚子,往日里早要爆发出来,将兰景明拽到身边揍上一顿,让他从头到尾解释清楚,只是眼下身在这里,他不敢闹不敢嚎更不敢叫,一张脸憋得通红泛紫,肩背肌肉隆起,看着兰景明远去的背影,拼命压抑扯动锁链的冲动:“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可没少欺负你罢?”
  兰景明定住了。
  只是愣住一瞬,继续向前走去。
  兰道真目眦尽裂,眼睁睁看他走向外面,本以为再也得不到回答,轻飘飘的声音却蔓延过来,丝缕传入耳畔:“你救过我。在收复回鹄族时。”
  兰道真愣住了。
  那回忆太过血腥,他几乎已将它深埋在心底深处,久久不愿想起,当年回鹄族族长埋伏在密林深处,一箭射中了兰景明下颚,那劲力太深,从下颚洞穿过去,将人掀落马下,险些葬身马蹄。兰景明半身染血昏迷不醒,张不开口喝不进药,眼见进气比出气还少,郎中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围住,各个手忙脚乱,却没人敢冒着风险给格勒拔剑,怕是一着不慎令格勒送命,自己也要跟着小命不保,最后还是兰道真看不过去,硬是顶着压力将箭矢拔|出,又命郎中们全力救治,才捡回兰景明一条命来。
  兰道真纵横沙场许久,残肢短臂见过太多,本不该下不去手,可当年要拔箭之前,兰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自昏沉中抬起手臂,攥住兰道真腕骨,竭力向外推去,似乎不想让他动手,只想自生自灭,就此解脱而去。
  如今几年过去,兰景明旧事重提,兰道真恍然立着,竟不知之前的决定是对是错,若是没有拔箭放他走了,是不是于他而言······会比如今这般快活。
  兰景明该说的都说到了,无意再留下来,他潜行到门边蛰伏,等到凌晨将近再换班时,他抓准时机溜出,回到自己卧房,将自己埋入被褥。
  这般过了两日,府里风平浪静,兰景明仍旧保持原状,昏昏沉沉卧在榻上,外面似乎风平浪静,唯有婢女们进来端汤换茶时聊过几句,说要在府中挂上红帘,还要收拾出几间屋子,府中多少年没有过喜事,将军成家便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将军三令五申要低调筹备不准张扬,红绸喜帘还是要挂出来的。
  婢女们三三两两出去,悄悄合上房门,兰景明躺在原处,静静看向上面,一只通体发黑的蜘蛛在木梁角落游移,吐出乳白的丝线来回缠绕,木梁被一圈一圈覆住,裹得严严实实。
  眼前天旋地转,天地旋转游移,兰景明下意识挪动手臂,指头按住唇角细疤,狠狠向内抠去。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有回来,想必是要在原来的将军府里娶妻,将夫人安置在兄嫂身边。
  阿靖年岁到了,合该到了娶妻的时候,确切的说······早该娶妻才对。
  阿靖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安稳度过一生。
  指尖传来湿意,黏腻血腥弥散开来,那条细疤又痛又痒,如万蚁钻心,纷纷向伤口深处涌去。
  他弯曲指节,想要麻痒的血肉抠挖出来,在指间碾碎成灰。
  幻觉总是缠裹不休,一会是少年阿靖递过肉来,让他多吃几块;一会是阿靖弯下腰来,将长布缠在他脚上;一会是阿靖攥住他的手臂,两人共同望向烟火;一会是两人站在姻缘树下,双手合十许愿,漫天荷包如飘扬落下的红雨,自半空翻卷而来,淋漓落在身上。
  这都是过去的梦了。
  梦境再长再美,终有醒来的时候。
  陈靖站在街边,拎着大包小包,等待涂抹胭脂的姑娘出来。
  他这几日未回自己府中,一直待在兄嫂这里,前线军报都送到这里,在这里由他处理。北夷这段时日风平浪静,并无调兵遣将的行踪,陈靖不敢掉以轻心,这场亲事便一切从简,走个过场罢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是将军府家的公子,想找到门当户对的姑娘也并不容易,身在战场生死难料,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丢下孤儿寡母了此残生,他本身对娶妻一事颇为淡然,若不是为给大哥冲喜,根本不会想到成亲。
  那大巫许是真有几分本事,自从与瑞王府中的嫡女定下亲来,大哥的脸色便一日好过一日,府中紧锣密鼓操办起来,兄嫂都是满脸喜气,嫂嫂产子之后身体羸弱,府中诸事都是能放则放,很少亲力亲为,眼下她却扛起重任,事无巨细关照下来,将府中诸事打点的井井条条,陈靖有心想要帮忙,连插手的机会都找不出来。
  成亲前夫妻双方本不能见面,只是这瑞王府家的嫡女性子活泼不循礼教,她竟然女扮男装,在成亲之前随着礼乐队偷偷跑来,直撞到陈靖身上,理直气壮叉腰仰头,扬言要见识见识未来夫君。
  陈靖与她面面相觑,比她高了一头还多,她跳起来张牙舞爪半天,仍碰不到陈靖耳朵。
  这姑娘名唤静娴,性子与“静”和“娴”隔了八百丈远,几座雪山倾倒下来,怕是都填不平的。
  静娴自顾自跑来大闹一场,瑞王府派人来接都不肯回去,瑞王年岁已长膝下无子,对待几个姑娘都是如珠如宝,从小哄到大的,姑娘大了有主意了不肯回去,瑞王也无能为力,只能嘱托陈靖好好照看,不要辜负自家姑娘。
  陈靖重任在肩,几乎硬成铁板,不知如何动作才对,他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长大后又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来没见过几个姑娘,不知怎么和姑娘相处,静娴与他相比年龄尚小,还是小孩心性,在深闺长大早就烦了,好不容易能够出来,非拉着陈靖陪她到街上采买,静娴看什么都颇有乐趣,蹲在蝈蝈前头都迈不开腿,不多时便带了大包小包出来,通通塞|进陈靖手里,让陈靖帮她提着。
  陈靖手里拎着东西,脑中魂飞天外,静娴蹲在糖人前面,歪着脑袋盯着它看,糖人膨胀开来,一点一点变大,它在糖人师傅手中扭曲发软,化为话本里惟妙惟肖的人物,递到静娴手中。
  静娴蹲在那里,背影小小一团,两只羊角辫甩来甩去,噼啪落在肩上。
  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它们不断下坠,扯断手指掰断腕骨,直落到深渊里去。
  陈靖知道自己在看着静娴,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他看的不是静娴。
  世上只有一位骑着白狼,脚踝缠着金铃的少年。
  沧海桑田万载春秋,日升月坠花开花落,世间万物如过眼云烟,只有那少年无可替代,如一根融化不开的尖刺,扎在胸口里面。
  往日里故意不去想他,那刺便被包裹在岩石后面,无法捅|破胸腔,可是若神智游移有一丝破绽······那尖刺便生长开来,顶破五脏六腑,将他扎得肠穿肚烂。
  陈靖心不在焉陪静娴玩闹,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未过脑子,静娴倒是并不生气,似乎成亲只为名正言顺出来寻乐,天晚了将军府派人来接他们,静娴累的昏昏沉沉,在车撵里睡得不省人事,陈靖骑在马上,将人护送回府,留下来陪礼乐队吃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自从去到皇城之后,陈靖便学会谨言慎行,极少将自己灌醉,无论在怎样推拒不得的宴席之中,都会令自己保持清醒,可今日不知怎的,脑中理智的那根弦断了,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几乎称得上来者不拒,喝多了倒也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提着酒壶,自满桌人身旁一个一个走过,将众人酒杯全都斟满,挨个拍拍肩膀,示意大家全喝下去,一滴都不许剩下。
  满桌人喝了不知几坛烈酒,除了陈靖之外,其余各个醉得东倒西歪哇哇狂吐,在地上横七竖八躺成一片,到最后周淑宁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们不许再喝,硬给陈靖灌了几碗醒酒汤下去,陈靖喝过之后清醒许多,在府中将自己洗漱干净,换了衣衫便说要回自己府宅,周淑宁哪里拦得住他,只得找几名家臣跟着,不情愿放他走了。
  陈靖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回去,将家臣们远远甩在背后,进了自己府宅才觉出轻松,压抑的气氛散去许多,他下了马直奔自己卧房,咚一声倒在榻上,那些酒水入口绵软后劲十足,如磅礴汹涌的海浪,冲他拍打过来,卷起泥沙掩在他口鼻之间,将他按进尘土里面。
  侧卧烛火摇曳,勾勒出长长短短的剪影,陈靖揉揉眼睛,眼前天旋地转,宏图大业皆被抛之脑后,他支起半身,起来时踉跄两下,险些栽倒在地,行走间歪歪扭扭,只能靠长剑支着,勉强站直身体,现在若是从某处蹿出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都能取他性命,他知道若鸿卓鸿野在这,绝不会让他这般暴露在俘虏面前,可酒意令他恍恍惚惚,他醉在酒里,醉在梦中,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挤入侧卧门里,栽在兰景明塌边。
  兰景明怦然坐起,再不能装作沉眠,他拉起陈靖手臂,一声阿靖涌到唇边,硬生生咽下去了,化为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为何喝这么多酒?”
  “这话该我问你,”陈靖脑中昏昏沉沉,口齿却还清晰,他歪头打量兰景明侧颊,眼珠无法聚拢,眉峰渐渐皱紧,咬牙切齿怒道,“这里······怎么回事·····自己咬的?”
  兰景明循着他的视线,摸到自己唇边,痛得呲了一声,抹到一手残血。
  陈靖眼眸渐沉,骤然翻过半身,如大山倾倒而来,将兰景明压在身|下。
  兰景明心跳如鼓,咚咚撞上胸膛,陈靖侧躺在兰景明胸口,手指虚握两下,拢住兰景明后颈,虚虚握在掌心:“世人以为我出身将军府中,众星捧月一马平川,所求之事唾手可得·······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所求者求而不得,我所盼者事与愿违,我真心所爱之人······”
  陈靖捏紧掌心,眼珠通红如血,似乎在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又像在透过这双眼睛,盯着触不到摸不得的仇人:“······一言不发便将我抛下,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