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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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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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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景明昏睡过去,脸颊全哭皱了,眼窝肿成桃子,隐隐洇出白痧。
  陈靖保持僵立的姿势,半晌不会动弹,兰景明倒在他肩膀上,像一片羽毛,一团飘来的棉花,一捧柔软的白纱,两只手臂环绕过来,紧紧圈住陈靖,似乎在寻求怜悯,又仿佛在索求温暖,他要绑住这个冷酷无情的施暴者,与他一同堕入深渊。
  神智被响动的锁链扯回,陈靖扶住兰景明肩膀,将人放回榻上。
  即使绑着几圈棉布,那只脚踝还是被磨破了,泛出一圈红肿,陈靖怎么看怎么碍眼,手臂探过去拧动几下,将链子几下拆掉,随手抛在地上。
  脱|掉这个沉重的束缚,兰景明眉心舒展,鼻尖轻颤几下,微微松了口气,陈靖想将人放上被褥,可这被褥被折腾的斑驳一片,压根没法睡人,他想将人放下换床新的,兰景明却像被主人丢弃的狸奴,皱紧鼻子哼哼唧唧,手指捏着陈靖袍角,拳头攥得发白,怎么都不肯松手,陈靖只好将人托在怀里,艰难用单手换上被褥,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哄得兰景明睡沉了松开手了,才将人放回褥里。
  那身薄纱折腾得没法看了,陈靖找了自己一身旧衣,给人换在身上,兰景明人在梦中挣扎起来,手脚并用挪腾,要将衣衫踹掉,陈靖一个头涨成两个,只觉自己的小侄儿都没这么难以伺候,他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衣衫都找来了,换了三回之后兰景明安静下来,自顾自蜷成一团,额头扎进膝窝,眉峰渐渐舒展开了。
  陈靖捏那外衫捻动几下,只觉格外柔软,辨认半天才认出这衣衫是嫂嫂送的,只是他长高太快,好些买来都没穿过,全都给压箱底了。
  兰景明睡得沉了,眼皮紧紧闭着,脑袋扎进膝窝,陈靖怕人喘不上气,手脚并用将兰景明拉平,拿被褥将人四肢压住,又将帘子放下遮住阳光,点燃一支熏香,兰景明这才放松下来,眼皮颤动几下,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陈靖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头掠在兰景明颊上,想要放下却落不下去,只能翻转回来,弯曲两膝坐在塌边,指头扎进自己头皮,狠狠揉捏两把。
  这是该对待俘虏的阵势么?
  陈靖不想面对自己,却不得不面对这些。
  刑房里的家伙随口一句“契弟”,自己便像中了什么圈套,强压着火气回来,问不了几句话便动起手来,将人折磨成这样。
  他不是没有逮到过俘虏,哪回不是先将人丢进刑房,好好给一顿鞭子再说,可是对着这个鬼面修罗······他竟下不了手。
  那些剥皮剜骨灌盐水之类的酷刑,哪样都下不了手。
  甚至在这方寸之地将人折腾一番,都会生出歉疚。
  陈靖转过半身,指头搁在兰景明颈上,向内收紧半寸,掌心摸到一片潮热,他抽|出手放在兰景明额上,那热度丝毫未褪,掌下眼角都是红的。
  大门被人轻轻敲响,陈靖敛起神色,放下帘子走向门口,他已嘱托鸿野不准人来打扰,鸿野既然敲门······肯定有什么事情他解决不了。
  “有何要事?”
  “回将军的话,”鸿野两手抱拳,毕恭毕敬弯腰,“老将军府那边派人来请将军。”
  “大哥找我过去?”陈靖抿紧唇角,下意识向后看看,“我即刻动身前去,你去寻个郎中过来,给里面这人瞧瞧。”
  “是,”鸿野点头,“将军放心,我即刻着人去办。”
  鸿野着人去请郎中,郎中没到之前,他自己在院中转了几圈,担心里面一片狼藉没法见人,只得走进房中看看,刚一进去便嗅到淡雅梅香,房中陈设样样整齐,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塌边垂下一道长帘,挡住大半光亮,被褥里沉沉睡着一人,那俘虏穿着将军的衣衫,被褥盖到胸口,脖颈下垫着软枕,塌边小格里放着一盏热茶,醒来抬手便能摸到。
  地上散着断裂的锁链,鸿野将它执起,放在掌心搓揉几下,这锁链不是好好被解开的,像是情急之下用蛮力扯断,随手丢下来的。
  这俘虏显然没有这样的力气,莫非是将军给扯断的?
  将军往日里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穿过的衣衫随手乱丢,转天不知压在哪了,找都找不出来,翻山越岭行军久了,草地里睡过马背上睡过山谷里睡过,有没有被褥早就不在意了。不会照顾自己自然也不会照顾别人,鸿野从未见过将军对谁如此细心,连人醒来可能渴水这点小事都想到了。
  若说这人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倒也可以理解,可这人明明是从北夷捉来的俘虏,与他们大战八百回合,是他们不可饶恕的敌人啊。
  将军这是怎么了,莫非要将这人养在府中,不愿再放出去了?
  鸿野坐立不安心中踌躇,郎中拎着药箱来到门外,他摆手让郎中进来,自己退到旁边站着,静静盯着郎中。
  他与鸿卓幼时交好,鸿卓是他最敬爱的表兄,表兄走后他发奋图强日夜练武,有幸被提拔到将军身边,成为将军的副将,鸿卓因北夷而亡,他这些年来不敢淡忘,将仇恨埋在心底,只想有朝一日寻得良机,好好为鸿卓报仇,可是将军此番如此反常······这什么鬼面修罗怕是有什么魅术,令将军迷昏了头脑?
  此人今后还有大用,要用他在战前诱敌,要用他逼兰赤阿古达出来,可不能让将军金屋藏娇,生出恻隐之心,舍不得再用他了。
  郎中坐在塌边,搭着兰景明腕脉探来探去,捋着长长胡子叹息,叹息过后拧起眉头,换边再探一回,探了半晌还不放心,拾起银针转了几转,眯起眼睛看看,将银针收回针袋。
  “如何了?”鸿野不耐烦了,走到郎中身边,“不必这般长吁短叹,府里药材众多,没什么找不到的。”
  “大人息怒,小老儿医术不精难堪大用,这位病人五内亏空气血瘀滞,体内余毒未尽,非药石所能医了,”郎中抱拳拜下,“若用温补的方子吊着,好好将养不再动怒,还能多些安宁日子。病人气力不足神智虚弱,最忌动怒动心动气,若要让人再多活些时日,这些千万要小心了。”
  鸿野僵直立着,脑中五雷轰顶,眼珠眨动半天,才算找回言语:“你说的······  可是真的?”
  “小老儿得祖师衣钵行医一生,不敢有半句妄言,”郎中道,“若大人不信,可以再找他人过来瞧瞧。”
  鸿野扭过头去,望向兰景明昏睡的面容,这人与将军在战场上交手数回,他都是亲眼见识过的,这人骑马拔营行云流水,与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一柄长剑舞动虎虎生风,令人丝毫不敢小觑,传闻在北夷帐中也是身负重任,颇得兰赤阿古达喜爱······怎么可能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几日活头了?
  此事之中定有蹊跷,或许此人真有什么魅术,装成这般虚弱模样,引动将军恻隐之心,蛊惑将军心智,令将军心旌摇动。
  绝不能让这人得逞。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想留得你一家老小性命,回去便把此事忘了,绝不能与任何人提起,听到没有?”
  “大人放心,小老儿知晓规矩,”郎中连连点头,“绝不敢有半句妄言。”
  陈靖一路策马奔腾,直跑到将军府外,下马走进府中,径直往听湖小筑奔去。
  路上众多家臣婢女面色凝重,匆匆忙忙来去,见他过来纷纷躲避目光,不敢与他对望。
  周淑宁等在听湖小筑外面,见人过来便迎上来,按住陈靖小臂:“阿靖莫要担忧,只是你哥哥近日身体不适,担心行事会有些纰漏,有些事情要交待给你。”
  陈靖见嫂嫂面容憔悴,强颜欢笑,脸上连胭脂都没有涂抹,他五内俱焚胸中震颤,哪还能放下心来,待得进入主卧见到哥哥,哥哥容色暗沉愁眉紧锁,桌上还有未喝空的药碗,陈靖扫过一眼,踉跄半跪在地,他心焦意乱不已,将那药碗攥在掌心,颤巍巍向前举过:“哥哥······”
  周淑宁在一旁拭泪,侧身不忍再看。
  陈靖仿佛回到幼年,不知所措端着药碗,宁可苦药都进了自己肚子,也要换回娘亲性命,幼时大哥带着他侍奉娘亲,与他在灶台边上熬药,大哥赤|裸上身,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在灶房里一煮便是一日,夏日灶房如蒸笼一般,将人煮得汗如雨下,待一会便呼吸不透,昏昏然然喘不过气。到了夜里睡不踏实,他不忍大哥一人在灶房奔忙,也拿着草扇进去帮忙,扇了一会便热晕了,醒来只见夜空之中星子点点,他躺在大哥腿上,大哥一边扇药,一边给他换过额顶湿巾,见他醒来还弹他脑袋,弹得他额头红肿,半天揉不下去。
  后来娘亲病重,兄弟两个爬佛门朝台给娘亲祈福,一千零八十级台阶都是大哥爬上去的,大哥爬一步便要磕个响头,爬两步便要念一句佛号,他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只是年岁尚小,怕一会便累得站不起来,都是大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步送上去的。
  待到了庙里,要抄写一百八十遍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娘亲祈福,他写不好字,只能跪在蒲团上头,大哥边抄边说上一句,他双手合十念上一句,念到后来浑浑噩噩,不知何时便睡着了,醒来时还躺在蒲团上头,身上盖着小沙弥的僧袍,大哥仍在莲花佛灯之下书写,见他醒来还帮他掖好袍角,要他再睡一会。
  这些年来大哥殚精竭虑,撑起将军府一片天来,少年时他只知惹祸,长大后想起大哥,心中只有大哥横眉冷目的面容,远没有嫂嫂那般温柔和煦,令他想要靠近,可此刻大哥躺在榻上,眼角冒出细纹,鬓角渐生白发,他心中浮现的俱是温情,难言愧疚攀爬上来,胸中如被碎石塞满,坠得满满登登,几乎令他喘息不得。
  将军府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世家子弟到了他这个年岁,早娶了不知几房妻妾,孩子都生了几个,他迟迟不肯娶妻生子,不仅令朝中忌惮,更令大哥嫂嫂难做,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早些晚些都不妨事,只是于他们而言,世家联姻不仅是向朝廷表忠,还能拉拢人脉壮大声势,令旁人不敢窥伺,更不敢轻易动他们的兵马,他如此任性良久,早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大哥嫂嫂不知背了多少重担,暗地里为他挡掉多少麻烦,却从来没告诉过他。
  嫂嫂说大哥与他有话要说,可大哥似乎精神疲惫,并无力气抬眼看人,周淑宁将陈靖拉到院中,见到四下无人,悄声与他说话:“你大哥高烧几日,怎么喝药也退不下去,后来请了大巫过来,说是早年杀戮太重,如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到了,光喝药是没有用的,若是家中有什么喜事,或许便能化解。”
  陈靖攥紧拳头,脑袋低垂下来,喉间涩然发紧,如被痧纸磨过:“我明白了,此事但凭嫂嫂做主。”
  周淑宁欲言又止,轻拍陈靖小臂,温声哄道:“阿靖,人活一世要向前看的,若是沉湎于过往,总归是不快活的。”
  “是,”陈靖点头,“嫂嫂所言极是,是我太不懂事了。”
  陈靖这幅模样,哪还像城中盛传的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倒像是回到过去,成了那耷头耷脑挨训的幼犬,周淑宁看着他长大,哪忍心再说什么,只说给他备了些家常菜色,让他用完再走。
  待陈靖走后,周淑宁回到卧房,关好房门拉好长帘,将枕头猛拽出来,拍在陈瑞脸上:“你倒是舒服了!在这里半死不活躺着,天塌了都不肯起来!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一副铁石心肠!看阿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险些说漏嘴去,眼下恶人都让我做了,你倒是躺得舒服,还不快给我起来!”
  陈瑞吃了满嘴枕灰,再不敢装病窝在榻上,连忙鲤鱼打挺起身,将周淑宁按在怀中:“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爹娘不在,府中唯有我兄弟二人,现如今他翅膀硬了,你不让我逼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日日血气方刚,没有一日软下来的,他这些年来连个填房都不肯要,再不令他娶妻,怕是要出家当和尚了。”
  周淑宁余怒未消:“若阿靖日后怪罪下来,这怒火可得你自己受着,我可不替你担着!”
  陈靖出了将军府去,拍马走到街上,一时不愿回自己府宅,只在街上漫步目的晃荡,路过每家糖人铺子,都要进去买上两个,不多时他拎着满手糖人,神智清醒时已来到江边,寒风迎面涌来,吹得糖人四处乱摇,此时离元日还久,卖烟火的摊子都还没摆,他在江边站了许久,浑浑噩噩咬住糖人,脆生生糖皮黏在齿间,浓得融化不开。
  为什么会有人爱吃这种东西。
  甜成这样,根本咽不下去。
  他心里这般想着,指头却无法松开,回去时鬼使神差拐进小巷,到了那姻缘树前面,姻缘树上枝繁叶茂,众多荷包坠在树下,随疾风四散飘飞。
  树下仍有不少人双手合十祈福,陈靖抬起手腕,化掉的汤汁黏住掌心,几乎撕扯不开。
  他本可以将这把糖人丢掉,可不知为何,这些东西如有生命,就这么牢牢贴在指间,怎么也扔不出去,他夹紧马肚轻甩马鞭,令骏马带着他回到自己府中,走进自己院里。
  鸿野见人过来,忙上前助陈靖下马:“将军,郎中来看过了,里面这位只是着了风寒有些受凉,适才喝了碗药,热已退下去了。”
  陈靖微微点头,除下甲胄走进卧房,适才听鸿卓说只是风寒,他被碎石塞满的胸口松动下来,堵塞的喉口抽进长气,眼圈都憋红了。
  他挟裹一身寒风进来,甲胄咯吱作响,颠得被褥摇晃,兰景明自昏沉之中惊醒,迷糊睁开眼睛,还未看清什么,鼻间嗅到甜香,一只糖人自半空递过,糖汁落到唇间,溢出桂花香味。
  “吃不吃?”陈靖递过糖人,粗声粗气冷哼,“甜的。”
  他不知自己哪条筋脉被烧坏了,只是不自觉想着这糖人是花银子买的,丢掉便浪费了,用这个把俘虏牙齿舌头粘掉,也算逼供了罢。
  兰景明尚在梦中,只觉之前被灌了苦药,喉中正难受着,眼见有了这从天而降的糖人,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开嘴便狠狠咬住,咯吱咯吱吞掉一个。
  吞掉一个还嫌不够,眼巴巴望着旁边两个,陈靖递过去了,兰景明连吃三个,总算把那苦味压下,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睡着之前总觉得缺了什么,胸口空落落的,他挪动手臂,在被子上摸来摸去,拾得一只暖烘烘的石头,两手交叠捧住石块,小心压在胸口,心满意足睡了。
  陈靖几乎被掰过半身,以扭曲姿势悬在榻上,他可以按住兰景明胸口,借力坐直身体,可这手怎么也压不下去,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热气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