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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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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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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晦暗难明,风霜簌簌涌来,寒意滚卷而过,在身上结出冷壳。
  赫钟隐身体一顿,指头拂过茶碗,面上神情淡漠:“什么草?”
  “诛、心、草,”陈靖笑盈盈眯着眼睛,指头翻转半圈,搁在茶沿上头,“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至宝,先生博学广识,对此可有耳闻?”
  “着实未曾听闻,”赫钟隐摇头,“阿靖打听这个······可要用它做些什么?”
  “当年嫂嫂生产之后,先生去了龙脉那里,”陈靖盯着赫钟隐的眼睛,一字一顿吐息,“可有看到什么?”
  这不是过去的眼神了。
  不是过去毛绒绒幼犬的眼神。
  眼前的人似一匹捕猎的黑狼,紧盯猎物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当年那里黑烟滚滚,岩浆遍地,什么都看不清楚,”赫钟隐缓缓坐下,酌饮一口热茶,“之后烈焰燃起,四周草木尽被灼烧,我去城外引水,之后便回府了。”
  屋内寂静无声,窗外冷风呼号,师徒两个面对面坐着,嫩叶在水中打转,热气腾腾而起,晕出薄薄白雾。
  陈靖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饮,此茶茶色浅碧,入口无味,回味却格外甘甜,柔柔浸透喉口。
  “先生,近年来要么天降大雨,要么烈日炎炎,举目之下灾民遍地路有饿殍,可有解救之法?”
  赫钟隐眉心微颤,指头掩在长袖之中,悄悄弯曲成团。
  “日升月落,云散雨收,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皆乃是天意所为,非人力所能抗衡,”赫钟隐道,“顺应时势方得解脱。”
  “那路边有即将饿死的孩童,先生也不管么,”陈靖眉眼弯弯,“先生手里有一块馒头,给他他便活了,不给他便饿死了,先生也不在乎?”
  “我今日给得了他,明日他还得自谋出路,”赫钟隐轻叩指尖,“若今日我不给他,他去挖草皮捡树叶摘果子,还能熬上几日,若我今日给他,转天他心存侥幸,等在路边向下一个人讨要,可一整天都没人过来,他只能死得更早。”
  陈靖一怔,连连抚掌大笑:“先生说的极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人人命格已定,何需再做挣扎?做那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便够了!”
  “阿靖以为如何,”赫钟隐笑道,“若你在那扁舟之上,还能做些什么?”
  “若木板漏水,我便跳水逃生游到岸边,”陈靖长身而立,两手背在腰后,“若长杆还在,我便调起长杆渡水而去,若逆流而行,我便寻芦苇编成草绳,伺机飞出套环,将木舟拽到岸边。”
  话音未落,陈靖行至赫钟隐身前,俯身直视对方:“先生,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逆天而行,我也要试上一试。”
  赫钟隐悚然一惊。
  这不是那个偷溜出去疯玩的阿靖了。
  这是······大梁的骠骑将军了。
  乌云阵阵涌来,遮掩大半天光,陈靖唇角浅勾,眼底不含半分笑意,墨染似的瞳仁黝黑一片,逼得人沉坠进去,融化五脏六腑,骨渣都留不下来。
  “我有了自己的府宅,”天光骤晴威压尽散,陈靖直起半身,搭住赫钟隐肩膀,“即日便要披挂出征,先生且来送我一程。”
  话已至此,赫钟隐推拒不得,他随陈靖去了新建的府宅,府宅建在永康城边陲,背靠群山四面环水,乍一看是个风水宝地,细瞧却似座牢笼,踏进去只觉风声阵阵,铜锣铁瓦饱含肃杀,唯府中湖上有座画亭,微风拂过碧水荡漾,瞧之还有几分柔和。
  陈靖叫人布上一桌好菜,频频给赫钟隐斟酒,赫钟隐平日饮酒不多,素来不喜酒味,只能浅尝辄止,随意吃上几口,热菜落肚化为冷炙,他食不知味,见陈靖微醺便起身拜别,陈靖未再挽留,只说请先生乘车撵回去,以免受风着凉。
  赫钟隐坐进车撵,一路浑身发冷,热意飒然而散,他回到院里仍手脚僵硬,直直坐到榻上,眼珠空落落散着,不知望向哪里。
  赫修竹蒸好小食,倒水来帮爹爹泡脚,往日里爹爹身娇玉贵,热水稍烫便要踹翻瓷盆,眼下那盆里冒出白雾,赫钟隐似是不知道痛,眼角都未抽动一下。
  “爹······您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赫修竹半跪在地,轻轻摇晃爹爹,“可是身上不适,回卧房多歇歇罢。”
  赫钟隐下意识抬头,手臂探到前面,揪住赫修竹额发。
  这么多年过去,修竹从小孩长成青年,眼尾有了浅浅细纹,细看又看不到了。
  赫钟隐垂下眼睑,望向水中的自己,他脸上的皱纹是画上去的,若用药洗涮下去,这张脸与十年前别无二致,或许再过十年,仍是这幅模样。
  与常人比较······他是个怪胎罢。
  赫钟隐揪住额发,脑中嗡鸣不断,诸多画面如雪片飞来,簌簌填满脑海,他混乱不已,恍惚摇头:“修竹······爹是不是······自私透顶了。”
  赫修竹慌忙抬手,按住爹爹额头:“没有发热······爹你到底怎么了?”
  “走罢,”赫钟隐骤然起身,赤脚向房内走去,“在这里居留太久,我们该离开了。”
  赫修竹丈二摸不着头脑,急匆匆提鞋过去,给人套在脚上:“爹,爹,为何突然要走?要走可以,您先歇一歇罢,这些我来拾掇,还要雇辆马车······”
  赫钟隐充耳不闻,到了塌边弯腰俯身,拎出硕大布袋,拼命将细软往里面塞,一个不够又抓一个,甩开柜门向外刨腾,簪盒飞到外面,咕噜噜滚到角落。
  赫修竹惊了一跳,连忙抢过去捞到手里,呼呼吹掉浮灰:“爹······”
  赫钟隐一拳捶在柜上,疼痛自手背传到胸口,他咬紧牙关,竭力平静下来,自赫修竹手中接过簪盒,缓缓坐在榻上。
  诛心草亭亭玉立,随风摇曳身姿。
  赫钟隐摩挲簪盒,脑中一片清明,他不知阿靖知道了多少,只知道永康城他们留不得了。
  只是此刻骑虎难下,若是贸然离去,更是显得自己心怀鬼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那少年去哪里了。
  如今······可还活着。
  赫钟隐望向窗外,树篷下的嫩草挤开碎石,冒出一缕翠意,在夹缝中竭力生长。
  朔风滚滚而来,旌旗簌簌飘扬,狼头在旗上冒出獠牙,双目绽出凶光。
  北夷绿林场外,一座座大帐依次排开,主帐高高立在正中,里面有女子沙哑哭喊,尖利声响撕破夜空,一盆盆血水端出,几名老妪进进出出,其中一人躬身出来,跪在兰景明身边,身形抖若筛糠:“格勒·····胎位不正,一天过去了,怕是不好生呀。”
  兰景明跪坐在主帐外头,两手叠在膝上,垂眼定定看她:“瓦努拉能生出来。”
  “格勒,格勒,老妪年近古稀,老眼昏花目不能视,求格勒网开一面······”
  “帐中还有谁能用,”兰景明冷冷吐息,“去把人都叫过来,若不行便去兰道真兰杜尔兰信鸿帐中,就说我要借人,他们借便借了,不借便全掳过来。”
  “是,”副格勒雅阁真闻言上前,“我骑马前去借人。”
  雅阁真牵来骏马,长鞭甩上马背,簌簌踏风而行。
  他宁可出去借人,也不愿待在兰景明帐中。
  兰景明升为格勒不久,他便被提拔为副格勒,在兰景明身边随行,本来这是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好事,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格勒身边,格勒不近女色不喜荤腥,不爱听阿谀奉承,更不嗜好美酒,雅阁真总想投其所好,却总是不得章法。
  若说格勒喜欢什么······喜欢杀戮么,唔,好像并不喜欢。
  格勒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只身闯入敌营,从无退缩之意,只是他严令不杀老人不杀女子不杀幼童,行事作风与他人格格不入,在北夷也是一匹孤狼,不与他人相交。
  话虽如此,打起仗来却是不要命的,似乎活着才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
  晋升为格勒不久便被派去收复塔格尔族,塔尔格族头领嘲笑格勒是没断奶的金毛娃娃,被格勒一刀送上西天,死时黄尿横流,身|下一片狼藉。
  格勒半身染血,凉意如雨落在脸上,金发被血红凝成细绳,丝缕落向颈窝。
  自那之后,格勒便叫人打造了一副鬼面,只要出战便戴在脸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这般下来倒是无人再敢嘲讽格勒,只是这鬼面着实可怖,几次大胜而归之后,便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这鬼面有鬼面修罗附体,触之便被勾魂夺魄,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一传十一传百开来,格勒成了形貌丑陋的鬼面煞神,闻之能止小儿夜啼,常人再不敢与他接触。
  只是······格勒终究是人,也会受伤也会失败。
  大可汗下达诸多命令,无论这任务多么棘手,格勒都不曾抱怨退缩,收复春赫族时被一刀斩碎面具,刃锋滑过眉间,险些戳瞎双眼,如今鼻梁上还有一道斜疤,几乎深可见骨;收复罗邺族时被一剑划伤脸颊,左眼下一条红痕,迟迟消散不开;收复回鹄族时被一箭射中下颚,当时落下马来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将养好了,唇侧留下红疤,触之令人侧目。
  至于身上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跟在格勒身边久了,雅阁真眼见着格勒一日一日变化,原本瘦弱的身形长出肌肉,圆脸渐渐显出轮廓,嗓音逐渐沙哑低沉,皮肤被曾经的金发碧眼缓缓褪掉,变得与常人相同,身上伤疤一年多过一年,若是此时剥|光外袍······怕是找不到一块好肉。
  雅阁真叹息一声,两腿夹紧马背,深深勒住缰绳。
  当年刚刚晋为副格勒时,格勒是什么模样?
  已然记不清了。
  帐中嘶哑喊叫不断,兰景明面无表情,静静跪在帐外,眼中无悲无喜,周围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吐出。
  帐外马蹄嘚嘚,一名男子勒紧缰绳,从马背上屁滚尿流落下,颤巍巍落到地上:“拜、拜见格勒······”
  “不必跪我,”兰景明淡道,“你是瓦努拉的男人,你该进去陪她。”
  那男子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换了外袍进去,这般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帐中响起婴孩啼哭,哭声震破云霄。
  周边旁人各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看向格勒,晨光落在格勒脸上,如一捧薄纱,浸出几分柔和。
  那男子抱着襁褓里的娃娃,喜气洋洋出来,将娃娃呈到兰景明面前:“格勒,瓦努拉请您给孩儿赐名。”
  朝阳映在脸上,兰景明眼中刺痛,他小心翼翼抬手,把婴孩抱在怀中。
  原来······刚出生的娃娃是这种模样。
  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好似没长开的猴子。
  当年从将军府逃走时,嫂嫂的孩子该出生了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
  该七岁了罢。
  应是会满地跑了。
  兰景明跪了太久,起身时踉跄一下,险些倒在地上,他不要旁人搀扶,自己去换了外袍,拨开帘子走入帐中。
  帐中满是血腥,瓦努拉脸色苍白,神情喜悦恬淡,周身萦绕乳香,兰景明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能给你的孩儿取名。”
  “为什么,”瓦努拉自被褥里探出手去,握住兰景明指头,“你怕什么。”
  “不吉利,”兰景明道,“我是不祥之人,你的孩儿要做草原雄鹰,要由幸运的人为他取名。”
  “谁说的!”瓦努拉撑起半身,体力不支倒回褥中,“谁说你不吉利的,谁说你是不祥之人,谁说的······”
  她看着兰景明的面容,勉强抬起手臂,指头落在颊上,轻轻蹭过唇角:“景明,你不像你了······”
  瓦努拉产后虚弱,眼底蓄积泪水,鼻间啜泣几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体力不支,哭了一会便睡着了,兰景明将娃娃放在她身边,起身走出主帐。
  瓦努拉生产之前,主帐便让给她住了,兰景明这一日在场地里绕了数圈,扎好全部栅栏陷阱,夜里时他无处可去,老图真频频托人给人报信,他只得不情不愿晃进老图真帐中,进了帐子也不愿往前头去,只想默默坐在帐边。
  老图真仍在熬药,那锅子里不知煮着什么,闻之满是焦糊,熏得人鼻头发痒,兰景明以手掩唇,小声呛咳起来,开始还能压抑,后来止不住了,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肺腑呛出激痛,喉中满是血腥,他弓起半身,咳出一口褐血,那股气才顺了许多。
  背后突然一重,有人给他披上外袍,执起他的手腕,轻轻按住脉搏,兰景明不言不动,任由老图真诊脉,待老图真退回帐中熬药,兰景明收回手臂,揽住背上外袍,拢成一只团子,仰头望向明月。
  只有明月不悲不喜,数年如一日普照四方。
  老图真的药勺撞在瓦罐上头,叮咚轻响不断,阵阵撞向耳骨,兰景明摩挲掌心,口中呼出白气:“我······还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老图真默默熬药,未曾开口回答。
  “唔,看来一年都没有了,”兰景明摊开掌心,默默攥紧成拳,自顾自嘟囔吐息,“若尸骨无存,没有苍鹰接引,今后还能等到娘么?”
  “不,她不会希望我等她,她该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兰景明摇晃脑袋,把惦念拍散出去,“时至今日仍如此软弱,实在难堪大用。今生惟愿魂飞魄散,来世莫要再入轮回。”
  老图真常年惜字如金,兰景明未曾盼人回话,他只是有时不想一个人待着,身边若有丝人气,便会好过许多。
  夜半三更他离开老图真帐中,走到河边坐着,静静望向河面。
  瓦努拉说他不像他了。
  他该是什么样的?
  原来的他是什么样的?
  兰景明迎着月光,张开手指贴在颊上,指头向内用力,挖出五条红痕。
  这是他的面容,即使揭掉这层肉皮,也没法回到从前。
  枯叶簌簌落下,马蹄踏落飞雪,肃杀之气从风中涌来,如暗夜前行之巨蟒,爬过幽深河谷,亮出尖利獠牙。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纷纷传入耳畔,兰景明知晓白狼不会无缘无故嚎叫,他吹响号角,命副格勒雅阁真护送老人妇孺后退,他自己覆上面具,带领一支精兵,沿河畔摸索过去。
  拐过两条河道,一支精兵立在对面,领头的人遍身甲胄,剑眉星目,双眼灼灼如星,可与月色争辉。
  来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一柄长枪,枪尖缀满红缨,枪身坚硬如骨,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显见是重铁打造,非常人所能舞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靖朗声笑道,长枪虚空一划,遥遥指向对面,“你便是鬼面修罗?报上名来,今日你命尽于此,我乃大梁骠骑将军陈靖,今日便要取你项上人头。”
  骏马嘶鸣一声,向后倒退半步,兰景明勒紧缰绳,沉默望向来人。
  七年转瞬即逝,两人曾同塌而眠,眼下咫尺相望,如隔一道天堑。
  北夷所用文字语言与大梁不同,他们行军入伍皆有代称,如果不用大梁官话回答,陈靖不会知道他的名字。
  果然······再次相见,是在战场上了。
  想取我项上人头?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来吧阿靖,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有了多少长进,够不够与我一战。
  兰景明哑声轻笑,笑得脊背颤抖,他按住长剑剑柄,向外拉动刃锋,飒然甩向地面。
  宝剑削铁如泥,刃锋映照月色,银弧如水流淌。
  陈靖背后的官兵们纷纷拔剑,各个皱紧眉头。
  战场相见本该报上名号,自家将军已先报了名字,对面这个覆鬼面的人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把将军看在眼里。
  陈靖不以为意,他弯腰躬身勒紧缰绳,捏紧手中长枪,热血沸腾起来,颈间冒出青筋。
  他嗅到一触即发的滋味,久未燃烧的热浪在心头翻滚,如烈火燎尽枯草,激发满心向往。
  他喜欢这个对手。
  这个对手让他兴奋。
  那鬼面形同咒符,缠在月色之下,遥遥立在风中。
  血腥在四肢百骸涌动,陈靖长枪向前,背后官兵齐齐甩鞭,向对面猛冲过去。
  兰景明挥动长剑,身后精兵蹿入敌军,他策马向前,宝剑划出圆弧,与长枪撞在一起。
  咚的一声,兰景明手腕剧痛,险些松开剑柄,他咬紧牙关,挥剑闪开急刺过去,堪堪被长枪挡住。
  陈靖扬枪挡剑,眉心讶异撑开,胸中涌起快活,近来他挥剑挥刀几乎无人可挡,眼下遇到对手,怎不令他兴奋。
  “好身手,”陈靖笑道,“吃我这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