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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莽莽风云

书籍名:《琢玉成华》    作者:南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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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议地方和京畿政事毕,惠恬公主婚嫁在即,自然说了两句。
        赐婚本由中书省侍郎和太乐乐府乐卿挑头牵线,最终的主持和大媒责当却全部旁落。主持之职由宗正寺正卿当仁不让,大媒之功,则高高安在了太后头上。
        除去男女双方高贵的身份,如此的安排,婚礼的待遇规格也需定得极高。婚礼宴请宾客皆是京城数得上的权重贵戚,太后赐下无数珍玩宝物陪嫁,届时皇帝也将亲自出席酒筵,送御妹出阁。正所谓一时沉寂之后,东市北侧的尚书府邸,恐怕将是好景再现,风光无匹。
        即便稍微明眼的人看了,便都知道,此乃一桩有名无实的买卖。女方是再嫁,男方原是鳏夫,又逢新丧,种种表下,都不宜大肆操办。甚至仅孝内三年不得行圆房礼这一条,就说明了这桩奢侈的婚事,象征的意义远过实际。
        早朝便是在众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眼看着周家子弟蒙浩荡皇恩,由没落之途再上青云,并为此异口同声、高歌祝好。
        整个过程中,缺觉的苦楚使得杂声时妖时魅,不断盘旋在我耳中,对宗正寺卿高声念起的当日安排,反应整整慢下半拍。
        瞧着景元觉坐在高台上,表情一直端肃,在听到他将出席婚宴的时间时,微微点了下头——那个动作就像放慢的画面,迟缓一炷香之后,还留在眼中。
        散朝之后,太和殿如无大事的每一回,即刻人烟散尽,徒剩一片空荡。本来该去昌平殿点卯,但是沿阶而下时,被广场上聚着说话的大人们突然叫住了。
        “我们打算结伴去周大人家道一声恭喜,苏大人也去吗?”
        说话的是当中的李澄光。
        当值时间,中书省的同僚兼上司如此表率,我也不好多说。想了一下,审慎的道,“周大人得皇上隆恩,确实值得恭喜。”
        李澄光笑,“那便一起去看看,还缺什么添置。”
        却实在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头,“合该。只是苏鹊今日……”
        “哎,苏大人与周大人兄友弟恭,此时可喜可贺,断不会推辞。”
        这句话堵了推脱。抬眼一看是郭怡,站在人堆里谈吐自若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撇弃偏见,与中庸之徒相处融洽了。
        前后四辆马车,拥堵在安贤候旧邸。
        婚事在即,帝王的姿态有所改变,门口看守的禁卫早已撤走,府内闭门思过的主人,也升格成为静候佳期的驸马爷了。
        这座朱门深掩、白墙墨柱的宅子,不久前还是搭白棚挂祭幛的地方,如今被大匹的红色绸缎不计工本的披挂着,像是一个老迈,头脸换了新颜。
        屋里还有别客,看来我们已不是头批。座上首先是鸿胪寺卿陈荀风。方才朝会讲明,安贤候故去,彼婚庆时男方家的高堂将由他代理以免失了吉祥,大概是提前过来,好做些安排。
        定襄王和宗正寺卿在院中说话,不时对着四周指点一下。南省尚书令的门生官员、礼部周子贺的手下司隶,三两聚着自在言谈。难为周府的管家在突然多出来的大人们周围跑来跑去,忙着听吩听嘱,还要递茶倒水。
        人群里周子贺着着常服,居中而站,对众人有问有答,面上却一副神情淡漠的样子,好似他同样只是檐下一个匆匆过客,而并非坐镇此间的周氏家主,还有那不日里将来到的红事主角。
        寒暄之后,他也并未有意和我们多言。
        李澄光他们明显还有继续叨扰的意思,我在人群中站不住,则捡了一个空子,绕到了厅后去。
        八月八,青子咬。
        一路上心里都在默念,这句真正会把这里染红的话。
        诺大的后院不时有进进出出的下人,忙碌的布置着喜事将近的府邸。
        去年为了那块无缘的兵符,曾从范师傅处取得一幅周府地图。几进院落,台阁花苑,都细致标绘其上,彼时伏案整夜研磨,至今犹然印象深刻。作画的暖阁,宴客的后花厅,潜入的便所,乃至先尚书令大人,那一处独进的小院……
        有几个仆从在里面劳作。
        “这是在做什么?”
        我问他们。
        我想周肃夫离开京城的时候定然已经对这儿做过清理,因为在尚书令大人的心里,大概并未种下再回来的愿望。
        所以这一进院子空落落的,门扉紧抱,窗棂灰蒙,原先散落的盆栽花草,也早就移到了别处。
        若不是当中这一株老树劲瘦如昨,还当真认不大出旧貌。
        其中为首的人放下锹,见着官宦摸样的来客,揖了一揖说,“大人,老爷屋里的这棵腊梅最有灵性,老爷方去,它月前就跟着枯死了。可这不,为了讨足点喜福,少爷命小人几个赶紧给掘了,去去晦气。”
        好啊。
        掘了干净,一了百了。再没有口头兄弟貌合神离的龃龉,再没有虚伪友人树下捉赃的难堪。
        坑已经掘得很深。仆从几人合力,残败的古木一会儿便摇摇欲坠,在领头人一声吆喝之下面西倒地,最后的几片干瘪叶卷儿扑簌扑簌的蹦落着四散,空气中隐约扬起一股腐朽的根茎味道。
        我皱着眉,将一片沾到身上的叶子拣下。
        “大人,不如您往旁边站站……小人得回填了,土灰太大,别脏了您的身子。这儿还要置下凉棚。”
        我让开了位置。周肃夫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花园,在整座周府地理位置的正中。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婚礼的宾客席,必然在这近旁,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宾客席的主桌,那么,必在此中。
        斜阳的暖光铺洒在脚旁翻掘的新土上,一边铺陈直至花园对面的红毯,色艳如血。
        我抬头看了一眼蓝天。
        青青白白处,泾渭分明。
        周肃夫啊……
        你瞧,这就是你的报应!
        你太自大,太轻率,太早亡——所以你赌上家族和声名栽培守护的人、转眼将血洒你的前廊,这样的结局,何得瞑目乎!
        ……
        大风起兮,树影婆娑。
        却见吹起的凉意,将檐下一路的桑榆卷了个纷扬漫天,随风晃动的枝条,纠结成难解的簇团。
        我愣愣的瞧着。呼吸里逐渐充斥了尘土的腻味。天色疾速暗沉下来,云层低低的伏在天边,像一排俯卧的墨兽。
        转眼间,竟一副要刮黄沙的样子。
        身边走动的人多起来。有人大惊小怪的嚷嚷,有人匆忙搬运着东西,有人奔跑的时候会撞到人。这时候有个力道使劲拍我的肩,“起霾雾了!不知道进屋避么?”
        大风里用力睁开眼睛去看,是昨日才见的友人,手里还抱着弦琴。他身后五六个同样打扮的师傅,正踏着红毯一路小跑,匆匆避风到小院墙角来。
        “我们在此排演!你干什么来的!”
        风太大,张之庭在耳边吼着让人听见他的话。然而他满面急惶之色,却比发出的声音清晰太多。“傻了你!站着干嘛——”
        我对着肆虐的疾风张着嘴。半晌,指指天,扯着嗓子答他,“你看见了吗!”
        “——什么!”
        “尚书令大人……”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笑而未答。
        转身顶着风往前走,漫天浑浊之气,老有些莫名的东西荡在空中打上身脸,身后还有人用力的拖拽着,拖我的后腿。
        推不开他,只得费劲挨着檐角挪动,手扒在院墙上,模糊瞧见身边的桑榆——整棵压弯了腰,枝条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乱摆,发出乎扯骇人的响动。
        “你疯了!这时候还要去哪!”
        张之庭力气大的离奇,挣出了一只手,另一只又被他拉住。再来竟是抱住了我的腰,那向来宝贝的乐器,也不知被他摔去了哪里。
        推搡间谁也无暇前顾,一个不防——凌空甩过根大枝正打在头脸上,眼前一阵金星四冒,耳边嗡嗡作响。
        两人挨着跌倒墙根,半边脸顿时没了感觉。
        “我要进宫!”
        缓过劲来,发觉张之庭竟还抱着我的腰不放,心头不禁大怒,只顾拍打他的手,打着跌爬起来,“我要进宫啊!”
        “为什么!”
        后边的人动作更快。
        因为……
        黑气四塞,衣裳涨大如鼓,一时间咫尺而不见真颜。几句话当空嘶喊着吼过,人吃了满满一嘴的土。
        眼里也进了沙。
        就在腰上劲力一松,我几乎能挣脱的时候,又有人猛的扑过来,结果两边的力气一使,整个人贴饼样给按在了墙上。那新来人大喊的唾沫星子,几乎都喷在了我的脸上,“来人保护苏大人!”
        沿途屋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的作响,击碎的瓦砾下雨般的往下掉,砸在人的脑壳上。有人把不知是外衣还是毯子之类的东西搭在头顶,用力按着我的头。
        终究进了附近的屋子,房门一在眼前阖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和咆哮嘶吼的狂风就被隔绝在外。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定襄王一身狼狈,满面灰尘,也顾不得其它许多,“起黄雾啊!你们还在外面作甚!没看见下人个个都跑得没影了吗!”
        也顾不得屋子里的其他人,我揪着他,紧紧盯着他,“天降不祥,后天的仪式还作吗?”
        “你……”
        定襄王迟疑的瞪着眼,一个“你”字开头,半晌未曾接话。我心知大概是此时满头枯叶,状似疯魔的样子太过骇人,看来就不似个能共语的常人,可是已等不及,“说啊!王爷!”
        “我哪里知道!”
        定襄王一急,干脆甩手推开,面色暗沉难辨,“京城起霾雾也不是没有过,轮不到我等在这妄言,待皇上归来后,一切不是自有定论!”
        整屋皆是无言。门外风声却摧拉枯朽,如同万马过境,烈烈不休。
        “子贺但听圣上安排。”
        背后一把沉着的声音就在这其中响起,平静得不合时宜,“如果君命不改,还望各位海涵陋室残破,仍能不吝出席。”
        心又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渐渐转小,天地隐约有平复的迹象。屋里的人纷纷松了气,三三两两的交头说起话。
        我仍然看着定襄王。
        旁人的议论,全不入耳中。定襄王方才说的话别人也许没有听清,可是我靠他最近听得最明……他的话里,什么叫做归来?
        定襄王始终避着我的目光。
        外面天光越来越亮,几乎恢复了傍晚的晴光。几点雨滴打在窗纸上,却稀稀落落,没有了风疾时磅礴的气势——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的时候,定襄王转头偏向西方,轻声舒气,“皇上在晋陵军营犒军,稍晚便归。”
        就登时觉得腿一软……
        若不是身后张之庭反应快,差点坐倒地上。
        晋陵军营,晋陵军营——
        返京神威军的大营……
        不能乱。
        不能乱啊。
        “苏鹊?”
        定襄王的眼神已经带了惊讶和诧异,我扶着张之庭慢慢站起来,低头摆手,避过他伸臂探来的关切。
        明明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此时还要装模作样。谁也不知道,我却必须镇定,因为只要此刻的言行稍有不慎,就会害了他人。
        好在恰在这会,额角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液体缓慢流下来。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也有数。
        “这……方才打到头了?”
        定襄王张望着,本不确定的语气,在一个停顿后焦灼起来,“来人,大夫呢?周大人!快叫人来看看!”
        这下连主人也惊动了。黄风过后诸事皆忙,可怜那一个万般无辜的准新郎,还要被到贺的王爷吆喝着,分出心招呼砸伤的客人。
        其实只是瓦砾掉落不巧正中,一点破皮的伤。但我一声不发,闭目坐在太师椅上由人清理,就连其间张之庭掐住我不放的手,也未曾费力去挣脱。
        我需要时间冷静想一想。
        顾不得许多了。
        乱轰轰闹过一阵之后,都看出左右无甚大碍,才得以向主人辞行。
        周子贺自然要客气一回,但张之庭收到我的眼色,跟着站起来,向王爷和尚书一拱手,“周大人府上尚需要时间收拾,后院的琴乐演排也不得不延后。正好下官和苏大人有手谈之约,送行之事就一并代劳了。”
        他应对得自如。
        两人上了车。
        帘子一放下,我便压低了声音,“之庭,今日苏某一事相托。”
        马车轮子辘辘转动,轧在京城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轻微摇摆着晃动。
        对方闻言好似僵了一下。既没有立即接话,也没有启口否定的意思,反而是陷入了无声的沉默中。
        我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了额。
        记忆里,有过插科打诨,有过彼此挖苦,却从未曾用过这样慎重的口气,和对方好好说话。相交几年过去,更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等着他的沉默,心里却打起了鼓的时刻。
        ……是不知晓啊,在他心中的苏鹊,那份把酒闲聊、对弈合奏的交情,究竟重在几何?
        马车又转过了一个路口。
        我们的身形都跟着转弯的弧度而朝外歪斜。张之庭的头借机从车厢的阴影里偏过来,才发现那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瞳仁在夕阳末尾的霞光里,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好。”
        我本来要说的话咽在了肚子里。苦笑道,“你不先问什么事的吗?”
        此人缓慢却肯定的摇首,再来,嘴角竟是微微牵起了一抹笑——好似天下间无论什么样的允诺,此刻只要开口,都是云淡风轻的易举。“我答应你。没有那个必要。”
        额上的破皮处隐隐作痛起来。
        我挑开车帘看了看,车行迅速,已经越过东市,上了平安大街。再往前走,就要横过朱雀大道,在西市往北拐,直到禁城附近的甜水巷了。
        回头,张之庭仍旧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
        “说起来,当初你我萍水相逢,全因投缘而共处,四五年一晃而过,若回首论起,还真觉如一场好梦。”
        他听着听着,渐渐敛去了笑容。
        大概是说话人的语气,没有事前试想的古井无波。
        “你看,本该肝胆相照的相处,可惜苏鹊多心擅疑,从前便有诸事相瞒,还望……你能原谅。”
        我一鼓作气的说下去。
        方才莽撞乱闯时,嘴角也不慎被倒霉的枝条抽到,说话时就会忍不住痛得嘶嘶抽气,所以必须足够勇敢和用力,才能在马车的颠簸中,将每一个字都吐得分清。“将来若有什么万一,请你但求自保,不与苏鹊此人再有牵扯。”
        “砰咚”的一声巨响,车厢左右摇晃。
        是张之庭猛然之间站起来,脑袋撞上了矮窄的顶棚,“你说什么!”
        我扶住车壁,“君子重诺,小人毁信。”
        “胡扯!”
        他猛虎下山一般扑过来,双手揪住我的衣领——经这么一折腾,车子摇晃益发厉害,外面周家的车夫疑惑的唤。
        “两位大人……”
        可是车里叫嚷的声音更大,以致完全压过了他,“就小人了又怎么样!都由着你,都由着你!就你说了算?给我把话说清楚!”
        谁承想优雅如乐卿大人竟也会有胡搅蛮缠的一天。
        “你已经答应过了。”
        在动手方面也许及不上他,可是口头的工夫,乐卿大人又怎么比得上苏某,“有本事现在就掐死我,不然当断则断——停车!”
        本来以为大庭广众之下,乐卿大人难免会顾惜面子自重身份,然而跳下车来,拉拉扯扯的境况也并未好转。
        给了周府惊骇的把式一吊赏钱让他回去。我绷着脸甩手在平安大街上大步流星,后面张之庭小跑着紧跟。
        路上沙尘瓦砾堆积,一些临时建搭的摊棚倒塌了不少,沿街有许多小摊小贩在躬身收拾满地散落的物什。即使是上规模的酒肆客栈,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旗幡、招牌之类倾倒无数,折断的竹竿和木棍、掉落的匾额、灯笼,滚得满街都是。
        不过虽然经历了少见的天象,京中百姓一来毕竟见多识广,二来多年谈不上富饶但算作安康的日子过下来,个个神态平和,忙着收拾自家的一摊凌乱,偶尔抬头骂几句不长眼的老天,倒无人真正露出什么异色。
        京畿卫大概已经接到了指示,出现在各条街市上,分成一个一个小队巡视安民,身影往来不息。尤其是人多混乱的西市,派驻了不少兵士和马匹候在门口,一面指挥民夫入内,一面则肩挑手扛,往外帮着清运杂物。
        遍地狼藉中,隐约井然有序的样子。
        我在往西去的最后一个路口停步。瞧着忙碌的军民,生出许多惭愧。
        百姓求的不过是安生的日子。可惜啊,身在上位的人所经所营的事,却多半掺杂了私利和腌臜。
        一路走来,张之庭跟在我后面不说话。我也就铁了心,当作他并不存在。到鼓楼临街一个馆驿里租了匹马,牵到西华门之下。
        满身披挂的京畿卫率们,却将高大雄伟的瓮城团团围住,对前面排着每一个欲往西去的人亮出威风的长枪——
        “戒严了!风沙过境,不利出行!接上峰命令,一律暂停通行!一律暂停通行!”
        ……  
        转身在街上张望了一下,紧贴着城门处,有间供人歇脚的客栈。店里的人正将摇摇欲坠的挂幡重新绑定,上面粗笔“杜康”二字,不一会儿又迎风招展起来。
        我将马缰丢给小二,在店里靠街的桌子边坐下。看看天色,摸出一锭银子。“做两个小菜,温一壶酒。”
        这一坐,人来人往,及至人去楼空。
        就是几个时辰。
        张之庭从我进来后就抽了条板凳坐在对边。他使唤着小二,先后加了几个菜,不断烫着酒,自顾的吃食。我没有赶他。
        ……
        金乌隐没于西方,玉蟾升起在东方,渐渐上了当空。
        时间过去的越久,我的心里就越发的沉重。
        谁知道城墙的外头,发生了什么……
        灯火通明的街市,慢慢的,一点点,减去了妆点的辉煌。
        白日里被霾雾打乱的生活,经过辛勤的努力,入了夜,此刻也恢复了正常。街面的铺子早早收了摊,打烊休整的店家,也已经合上了门板。风尘之后,还愿在街上闲晃的人本就稀少,而之前对日落前出城还抱着一丝期望的人群,在天黑后早已从西华门前散去,只余下青黯的城门上京畿卫率年轻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之下,平添冷峻挺拔。
        大街后面不远的民宅里,间或会传来几声幼儿的啼哭,还有醒来的父母轻唤安抚之声,一段若有若无摇篮曲的调子……
        更衬托得这座广大宏伟的城池,一派宁静安谧。
        其间唯一的打扰,是客栈的小二不停的来催,语气由好声好气到按捺不住,终于在接近子时的那一次,被乐卿大人啪的一块佩玉撂在桌上,唬得默默退场。
        梆、梆、梆、梆……
        敲锣的声音,伴随着打更人老迈悠长的调子,“四更了——四更了——”
        一声声,幽荡荡的,彷如唤魂。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眼前仅剩的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再看对面的位子,已经没了人影。
        ……
        虽然算是希望的结果,心里却不可避免的失落了。
        撑着桌角站起来——然而稍微侧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倒提着衣角悬在半空。顺着往上,是它们主人偏侧往边的脸。
        脑袋上的破处一抽抽的痛起来。
        “你……”
        我开了口,又咬住唇。这算是什么样的时刻,由不得我稍许感怀。必然,还是什么都不说得好。
        张之庭转过来的眸子,就在没有等到的下文里,逐渐黯淡下去。盏茶之后,他甩手把衣服扔在我背上,几步踱上街,抱臂蹙眉,望着紧闭的城门,凝神不语。
        无言的时刻。
        仅仅有一把老旧的酒幡,在他头顶席席招展。满目都是深沉的夜色,初秋的晚上透着寒凉,而他一袭雪白无尘的单衣,在无人的街道上,萧瑟孑然。
        他回过头来,抬手指向西方,眼中之色幽暗晦涩,却叫人生生的,难以回避。“你在等他……”
        “这么担心吗……”
        “没法……放得下心吗?”
        ……
        我抓住桌上的酒壶晃了晃,还有一点水声。倒在嘴里,辛辣里透着甘甜。
        端着壶走到街上,和张之庭并肩而立,能瞧见不远处西华门的城楼上灯火依旧,守卫兵卒的身影,像标杆一样直立。
        时间已经太晚了。
        再回不来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
        站了有一柱香。我把喝光的酒壶扔在路旁,阖上眼睛,答非所问,“之庭……我出生的家乡,是个有河有山的好地方。夏天河里莲花朵朵,脂香四溢。秋天山上的红枫,我看比起广平的西山,也不遑多让。”
        睁眼时张之庭还呆呆的站着,显然未曾从这突兀的话题里回过神来。
        我把身上披着的外褂卸下,搭在乐卿大人的肩上,冲他笑了笑,“日后你云游天下时,记得去看一看。”
        说完手袖在袖管里,就往回走。
        走了有百步,身后哒哒的响起追赶的脚步。“什么意思,站住!你给我说清楚!苏鹊!”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健步如飞,比来时更甚,因为实在害怕他及时追上来,会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然而乐卿大人却追得气喘咻咻,因为他连跑带赶,在一条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还要不住的喊。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鹊!——站住!——苏鹊!”
        我觉得他追来的脚步震得青石路面都在颤抖。然而不一会儿,直到他追上了我,纠扯不清的时候,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的战栗。
        西华门上的火把忽然聚集起来,京畿卫率举着火把急急奔走,小小的翁城里好像人头攒动。
        就在一愣神的功夫,巨大的城门闷沉低响着打开——夜色中十数骑乘疾速奔驰进来,丝毫未曾减速。
        都是一身禁束的黑衣,背后扬起飒爽的披风,骑下匹匹乌青的坐骑,连同它们的环佩和鞍马,都是不见光的藏色。
        那些人速度之疾,表示他们根本无暇照顾路人,也幸好此刻是无人的深夜——我被张之庭急急拉到路边,在迎面扑来的风中,眼看着这些人在京城的大道上呼啸而过,犹如行驰在乡间打马追逐的田径上。
        然而就在他们越身而过的一刹那,鬼使神差的,我却看见了。
        “景元觉!”
        前头正中的一匹黑马,嘶叫着凌空举起前蹄。
        “吁——”
        那是一个近似静止的画面。
        马上人漆色的大麾扬起一个旋转的扇面,流出细碎的绸光。马鞭在空中划过、打出一个凄厉的哨呼,双手生生的勒住缰绳,半道里侧身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