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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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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页

书籍名:《无心插柳》    作者:公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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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源慵懒地抬了一下眼皮。
  “事实上每个教主身边都有一个人负责记录他的言行。”云中流用他粗声粗气的嗓音局促道,顺便往旁边迈了一步,露出背后趴伏在石阶上的人,“……会被记下来的。”
  “史官。”谢源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也仅仅是一丝,“不错,这个规矩不错,还有那么点正统的意思——你是史官?”
  那人把笔尖放到嘴里哈了几口气,在白纸上飞快地记录下来。他大概是高度近视,所以笔尖总是戳到嘴边上,看上去就像好久都没有剃胡子。谢源伸长脖子一看,上头已经在写关于他今天的所作所为。
  
  一七一、埋葬过去的黑字
  
  “会被记下来的。”云中流悲哀地重复一句,“别人会说你不仁。”
  “你会记录我说的话么?”谢源和善地问史官。
  史官抬起头来:“比较重要的话……会编成起居注疏。”
  谢源点点头,又问盗曳水烧开了没有。盗曳表示在鼎里头烧水不太可能,所以他们选择把热水直接倒进去。“一小会儿,在一小会儿就满了。”
  谢源看着李家的大小儿子在地下惊慌失措的模样,淡淡地吩咐道:“不用太满,容易爬出来。等会儿把他的嘴堵上,一定要记得。”
  大鼎上不久就升起了白雾,谢源使了个眼色,两个黑衣从者架着李长老飞上了铜鼎,顺便点了他的哑穴。那上面已经铺好了一架木板桥供人行走。鼎实在是太大了。
  李长老剧烈地挣扎起来,从底下看不到他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谢源心安理得地等着。过不了多久,铜鼎上头窜起了一注巨大的水花,巨大到在跳水比赛中会得负数的程度,然后就是弥漫的水汽。在关注这些事的人鼻端弥漫起假象的血腥,或者肉香。史官用他疯疯癫癫的脸看了一眼,默默地趴下来继续书写的工作。
  “他把你记下来了!”云中流性急地跳脚,“你会遗臭万年的!”
  史官无视他的愤怒,对着谢源含糊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虽然他的样子畏缩得像个乞丐,但连盗曳都感觉到他话里浓浓的、审问的意思。
  “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谢源用血琉璃一般的眼,扫过等待的史官。
  史官一愣,扑倒在地用力哈了哈笔尖,万分激动地记录下他的话来:“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太妙了,这个用典太妙了……”
  谢源对云中流笑了,“我会流芳百世的,如果这本起居注疏上可以冠上真正的庙号。”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仁义。”
  云中流和盗曳彻底不明白了。但是看着欣喜若狂的史官,和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的谢源,他们都觉到了空气里沉浮着的疯狂因子。这个史官原本就疯疯癫癫的,但是谢源不该如此。
  他们开始担心起来。云中流是见识过暴君的,当初谢源不听话的时候,姬叔夜也是那个模样,总是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来——要想,他是多么训练有素的克制。
  但事实上,谢源也仅只一次放纵了自己的郁闷。正当所有人因为新教主的爱好是把非议者烹了而忐忑不安的时候,他却又变回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主持了姬叔夜和金克颐的丧礼。
  他的吩咐是丧礼从简,至于墓碑的事情,他想了很久。
  “也许应该建两个墓……别那么看我,我是说叔夜那个。”
  “把你的也做进去?”盗曳拿笔尖搔搔头。他抓着笔的形象完全可以去参加动物世界的拍摄,拍摄大猩猩模仿人类的那一集。“挺好,”他很中肯地说,“教主的墓地十个风水宝地,全昆仑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你们俩挤挤,挺不错。”
  谢源点头:“挺不错。墓这个东西还是早点做了好——把碑也刻上。”
  盗曳“啊”了一声:“一块碑还是两块?上头怎么写?”
  “不符礼制。”史官撅着屁股趴在一边,下了结论。
  谢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简短地叫了一声喂,史官抬起头来,他知道那是他现阶段的名字:“你说不符礼制……那你觉得我做教主,符合礼制么?”
  史官摇头晃脑地讲起大道来:“一般的继位有两种顺序可以参照,兄终弟及或者父死子继……你这个……你这个是比较罕见的夫死妻继,历史上只有武则天一个人。”
  谢源道:“能给我改成兄终弟及么?父死子继我也不太好意思写……”
  “不行。”史官咧嘴,笑得像只干瘪的猴子,他的领地就是眼前的一张白纸,不容置喙。“或者我可以给你写得好听一点……皇后称制,怎么样?或者太后称制。”
  脸上带着买一送一的奸商惯有的笑意。
  谢源恹恹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那还不是一样……”他对盗曳吩咐那就一块吧,一块墓碑,上头写两个人的名字。
  “你大爷的……这样我要准备两种颜色的漆!”盗曳发了火,抓着笔在一张清单上胡乱涂抹只有他看得懂的符号……也许也不算涂抹,谢源觉得用摩擦两个字更为合适。他看着上好的狼毫干枯地擦过纸面,无意识地计算着:当盗曳手臂拖曳的速度达到什么值……设为K好了……这张纸会因为摩擦生热而起火。
  “你可以只准备一种。”得到K值的谢源缓缓道,这样让他的回答显得经过深思熟虑。
  盗曳目瞪口呆。
  墓碑上的字只有两种颜色,黑,或者红。黑是威严的死亡,红是恭敬的生命。一般来说,夫妻合葬的墓,总会在上头写上XXX之墓,夫/妻XXX立碑的字样,当然谁先谁占黑,留着红彤彤的一个人年年清明的时候带一罐黑油漆,把亡人的名字刷一遍。一年年地刷下去,总有一天他老了,爬不了山,也刷不动了,于是换成小的来刷。这多少有点悲哀,不过用不了多久,未亡人就以亡人的身份被抬了进来,永远都不会离开——小的们会把他的红色油漆刷成黑色,就像他们本来就是黑漆漆的一对。
  这个习俗在盗曳的大脑里打了个转儿,没有引起多少感情的波澜,所以随即就误解了谢源的意思:“你是想把教主刷成红色以示他……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永垂不朽?好吧……反正本大爷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感觉到对面的冷风,他赶紧在舌尖咬住“尸身”两个字。
  “黑色。”谢源言简意赅道,扭头看着一拳头大的窗外。窗外风雨欲来,阴测测的。
  盗曳咽了口口水:“你要殉情?”
  “把我房里的旧衣服整出来,建个衣冠冢吧。”谢源淡淡地说,“反正……也都是衣冠冢。”
  姬叔夜和金克颐落葬的那天,谢源不许别的人与他一道祭祀,所以盗曳等人只能远远地看着,看他袖口上别的那一朵丧章在细密的雨水里飘飘荡荡。
  谢源在姬叔夜和自己的碑之前烧纸钱。纸钱被雨打湿,都黏在了一起,然后被灰烧成了黄黑色的固体。他低垂着眼睫,雨水划过他的侧脸,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哭。
  “他不舍得你一个人上路,早在底下等你了。”烧完纸钱,他发了一会儿怔,在新碑上刷了第一回的漆。名字变化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地添了黑漆。
  “你们都舍不得对方一个人过。”
  他拿着香,在前头磕了几个响头,“我欠你们的债,都会一一归还,你们如果愿意等的话,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带你们回宗周太庙。”
  说完他莞尔一笑,“我看你们也不在乎。”
  有人说,那天有一阵妖风在墓顶盘旋,是玄龙的模样,然后在教主叩拜之后钻入墓中,雨才小了。
  也有人说是两条。但是鉴于谢源还活着,这不吉利的话自然立马被封了下去。
  谢源后来的时间都花在金克颐的墓前,那不是衣冠冢,所以他看着人把棺材放下去,一铲子一铲子的土落在棺盖上,像是绽放在夜空的礼花。
  盖棺了。有人说。
  谢源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墓碑。那里写着父金克颐,还有子谢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真实。
  这就是父亲了。
  可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失去了。
  现在想来金克颐一直很想跟他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没能说出口。也许是愧疚太多,也许是离别太久,而时间看起来还那么长,总觉得下一次敲开门,还能一起去临冬的寒江上钓一尾活鱼,喝上红泥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