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 1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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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冷得叫人心发慌，当教室外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寒假逼近，小小不得不面临自己去处的问题。林翠热情邀请她去自己家做客，小小觉得不妥，到底是过年，她一个外人插在里面大家都不自在。曹雯像是随口地提过她可能去英国，提议小小可以自她哥身上把机票讹出来，然后还包吃包住，小小当然拒绝了，这个开销太大，她接受了才叫没脸没皮。回那边屋子住倒是可以，但害得刘姨每天过来她又过意不去，以刘姨的脾气可能大年夜都要陪她过完，她更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洛小小悲哀地发现自己大概去火车站的天桥下流浪最好，没准还能找着几个伴。
所以当妈妈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眨巴眨巴，确定那个笑盈盈的人真是妈妈后，小小欢呼着扑了上去。
“才见面就疯疯癫癫地，怎么没长进？”王慧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嘴里却在训话。
“妈妈，好妈妈，别念了吧，我都想死你了。”
“傻孩子，不是告诉你过年前会回来吗？”
“可是之后你就没音讯了，我打给外公外婆，他们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就是走到了南极，也要赶回来陪女儿。”
小小幸福地偎依在妈妈怀中，揉着脑袋不答话，她实在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抱紧了才保险。
“傻丫头，怎么长这么高了？”
“一□□拉，老妈，你不穿高跟鞋我就超过你了。”
“没穿高跟鞋哟，再加把油才能追得上妈妈。”王慧靠在包边，伸长腿秀自己的登山靴。
“赖皮，这不是跟是什么？不过妈妈，你现在的打扮可比原来好多了，我喜欢。”
“没老？”王慧示意女儿看脸上的细纹，毕竟常在各处跑，比不得以前精细保养过的。
“怎么会？起码年轻十岁，别人说女人最容易老的就是眼睛，你呀现在就是十八。”
“上哪儿学得满嘴胡话？”
“嘻嘻，妈妈，我给你介绍——”
“林翠吧？我见过你，小姐妹关系好，看着就让人高兴，多亏你平时陪着我家丫头，阿姨给你带了件小礼物做个见面礼。”王慧从包里翻出一个包装古朴的盒子，递到林翠手里：“小小说你爱看书爱写东西，这是羊皮手卷，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阿姨，”林翠推搡着小小：“幸亏我没让你把成绩单扔了吧？这不就有人看了。”
“成绩单？来，给妈妈看看。”
小小献宝一样抽出成绩表，得意地看到妈妈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样？妈妈？”
“林翠呀，阿姨今天请你们两个小姐妹吃饭，我们小小真是进步大了，阿姨要好好谢你。”
“老妈，成绩好是我的功劳，你谢小翠干嘛？”
“争什么？都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随便开口。”
夜里，小小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听到妈妈建议去凤凰过年的时候，她恍惚刹那，继而笑了。这么巧，是注定的吧？这样也好，叶喜不陪她去，她一样能够到达那座边城。
王慧也是在回来的途中兴起，见女儿欣然同意，第二天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就出发。飞机起飞时，小小漠然地看着窗外疾驰的路面，颠簸着上到三万英尺，云层涌动，像大朵白莲盛放，她紧握着妈妈的手，觉得心里出奇平静。
有时候远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一张票，一段路，山水之遥，无从张望。
“怎么了？这么安静？”妈妈拍着她的头问。
小小让自己笑得像个孩子：“没有，好像是累了。”
“高三是辛苦一点，我们应该多休息几天再出发的。”
“不用，有妈妈在，哪里都一样好。”
小小靠着妈妈的肩，轻轻闭上了眼，喜呀喜，怎么办？我好像真的撑不下去了——
从认识叶喜后，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远，无论那距离是用脚步丈量，还是心。
梦里的凤凰是恬淡的，是旖旎的，青石板踏出的古朴，小桥流水的行歌画卷。可小小第一次站在沱江边，注视着脚下脉脉的水，两岸的吊脚楼还湮在晨雾中，只有绰绰的影，她没想到凤凰自梦境中走出来，却是清冷而凄迷的。
“真安静。”
“我们到早了，季候上来说来晚了，没遇上最美的时候，不过静得好。”王慧看着女儿皎洁的脸庞微笑，到底是年轻，几个小时的汽车下来还是精神奕奕。一年多不见，小小的成长让人欣慰，只是她担心，小小眼中偶尔闪过的情绪是不是忧郁？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亲近，怕问多了遭到反弹，不如沉默。
小小的随身听里还是黄磊的那盘磁带，她边走边跟着歌里哼：我曾一切依你，却失去自己，我曾那么爱你，却烫到记忆。
王慧被她走音的调逗笑，小小呵呵地挽住了妈妈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
凤凰是个很容易打发时间的地方，小小白天多半跟着妈妈到处跑，学摄影看风景，还认识了些新朋友，过了几日新鲜看完了，在水边随便坐坐，半日悠然而过。最好玩的是江边搭了山歌台子，小小和妈妈唱去听，还学了几首小调，有次遇上他们晚上散场，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姑娘聊聊天，请吃了宵夜，里头歌唱得最好的那个男孩子居然缠上了妈妈，时常在隔岸用悠扬的音符对妈妈诉衷肠。
小小迷上了姜糖，妈妈爱上猕猴桃酒，和客栈里同住的人喝过一次后，小小才知道妈妈是千杯不醉，她这个没出息的女儿还是两杯就倒，那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妈妈手常常抚过自己的发，还有落在额头上的吻，她在梦里偷偷哭了。第二天捧着脑袋醒来，洛小小放下豪言壮语要练酒量，妈妈也没制止，两母女吃着血粑鸭，喝着烫得热乎乎的米酒，有说有笑，有时小小还能假装喝晕了，磨着妈妈背，一六几的个头可不好办，两人跌跌撞撞走不了几步路，被背的人比背人的还累。
时间好像在凤凰城外停摆，在这里不问世事，不想往事，有时小小觉得自己已经不记得有叶喜这个人，把更多的心思用来看支着竹篓的老奶奶绣花，和附近的小孩学做河灯，她试过学当地人拿着衣捶蹲在河边洗衣，手指没沾水几秒，已经冻得上串下跳。此时的游客并不多，小小听客栈的老板讲这几年凤凰已经渐渐红火，到过年的时候应该会热闹点，如果能赶上下雪更有绝佳的景色，她才想起快过年了。
沈从文文集看完的时候，真到了岁末，小小还是偏爱边城，拿来和妈妈讨论，才发现她的文学造诣居然颇高，她说小小你别不信，我以前最想当作家。母女二人都忙着学习相处，忙着发现彼此不知的地方，从不提年后的事，当小小无意看到妈妈的钱包里还夹着父亲的照片时，就猜到妈妈还是要走的，她在这座小镇里渐渐读懂了妈妈四处游走的目的，所以决定到时候要开开心心送妈妈上飞机，绝不让妈妈为难。
二十九的时候，太阳终于在凤凰城头露了脸，小小穿着妈妈兴起买的苗服，裹了大披肩，听着黄磊温和的声音，和只懒洋洋的小猫一块在城墙上晒太阳。微暖的光铺在石板上，手指头跟住只小蚂蚁慢慢走，惬意极了，她跟自己说，很好，洛小小，你什么都没想，这样很好。
终于到了年三十，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大家凑伙吃了餐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小小喝得脸红扑扑的，拉了两个姐姐去买了几卷长鞭炮，三人拖着在巷子里狂奔，惊起沿路悠哉的猫狗，一时鞭炮声、猫哼狗吠、还有笑骂声串起来，老街里炸开了锅，最后还是小小百米冲刺的速度最快，跑到了虹桥口扔掉鞭炮也来得及。
三个女生在桥头狂笑，开始说以前过年的疯狂事，然后她们问小小你呢？小姑娘这么能疯，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小小忽然静了下来，摇摇头，她们也不再追问，听她讲想再坐坐就先回去了。
这是旅途中的缘分，一个微笑就能同路，一杯酒俨然成知己，一个瞬间擦肩而过，相遇和分离都轻巧得如同吹了口气，没有谁会去深究谁的故事。
小小站在虹桥边，看着幽黑的老城墙，各家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听着巷中由自己制造的骚乱还未平息，忽然觉得心底空落。她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在年三十断绝了与父亲家的联系，然后赶了几百里路，回到另一个城市牵住叶喜的手。
那么巧，街边的音响在放：我看来看去那个故事最好，也可以唱来唱去唱出个天荒地老。小小听到自己笑出来，原来那个时候唐美女已经唱给了自己听，她拉着他的手，以为岁月正长，真想过天荒地老，可是天荒地老，不过是命运之神开的四字玩笑，可唱不能信。
小小收拾了脸上的忧伤，穿过虹桥，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静得生出幻觉身后好像有人在叫，小小、小小，一声紧似一声，回过头，看到的是最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