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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书籍名:《虎日》    作者: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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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可奈何。他欲翻过栅栏,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翻不过去。他走,那个他也走。直到栅栏拐弯的地方,那个他朝西穴破窑洞方向去了——那个尤骨子在尤骨子的视线中,越过麦茬地,消失到西穴破窑洞里面了——他眼中滚出了酸涩的眼泪,把头颅埋在泥地里,猛然一仰,冲天发出最大限度的惨厉的狐狸的叫声——噢!——噢!——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他离开苹果园,走到通天箩边儿上时,看见那下面有树林,有坪坝,好像还有田野,有人在扶犁耕种——好像有村庄——在村庄的麦场上,一群着红军军装的人把一个戴瓜皮帽穿长袍的人正往铡刀下按——雨唰唰地下着——那人的头颅被铡掉了,在滚着,它的嘴大大地张着,它滚到一个着红军军装的人脚下时,一口咬住了那人的鞋尖——

            啊,啊,——叫声——啊啊,啊呀——

            由于整夜整夜在下着雨的尤今潮的苹果园里学狐狸叫,使他的病情加重了。他发烧了。他在地铺上烧得昏天黑地,翻肠倒肚,不醒人事。他在恍惚谵妄中梦见皙妹给他请医生去了。她请骟猪匠孬狗去了。孬狗给他父亲看过心脏病。他看不好那病,他只会劁猪。

            打麦场上,孩子们在追逐撵打。一个小男孩在场边麦秸中捡了个既圆又光的皱缩得干核桃似的干丸儿。那孩子把它看了看,闻了闻,用手搓了搓。搓掉了上面的泥土。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一起冲上去抢夺。那个孩子在场里跑了几圈,躲到麦秸垛背后去了。他跑出来,孩子们仍在追他。他无处躲藏,将干丸儿扔了。大伙儿冲上去抢,有的用手抓,有的用脚踢。干丸儿被一个女孩儿抢去了。可是一个男孩儿从她手中打落,大家接着争抢。丸儿被那个从女孩手中把它打落的男孩抢去,孩子们在撵他。他跑过一个又一个麦垛,绕了一圈又一圈。他眼看要被孩子们逮住了。他的猛地一抛,干丸儿在空中飞翔着,落到了远处,滚动着。大伙儿追上去,踢来踢去。干丸儿有时被踢到麦垛上,滚下来,又踢。有时被抛打到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疼得滚倒在地。大多数情况是越过孩子们的头颅飞行着。一个孩子正好把干丸儿踢到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上,那孩子哭了。孩子们停下来一起去哄那个哭泣的孩子。干丸儿静静地躺在碌碡边。

            她走向前去。孩子们突然抓起干丸儿跑了。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也不哭了。他们喊着:疯子!疯子!她追撵过去。孩子们非常灵巧,乖觉极了。砉一声,鸟雀一样飞散。她扑了个空,很不甘心。孩子们并不跑远,当他们发现她对它感兴趣时,故意用它逗她去抢。他们见她站住不追了,反而回身朝她追几步。她猛扑上去。她总算抓住了一个笨拙的小男孩。男孩在她手中吓得哭起来了。吓得孩子群中那个正抓着干丸儿的孩子连忙把它掷给她。她俯身捡它。有个孩子手疾脚快,眼明目亮,一脚把它扫飞了。另一个男孩像逮空中飞球那样把它接住。于是历史在这里回到起点,孩子们故计重演,用它逗她,向她挑衅。她裸着胸,披散着长发,仿佛神话中的仙女,俨然《白毛女》中的白毛女。她不打算夺回它了,他正处在昏迷中,请大夫是头等大事。当她扭过身时,孩子们把它朝她掷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她身上。她弯腰拾起它。当她真正拥有了它后,孩子们却不甘心了。他们一起扑上来。有的孩子抓住她的胳膊,有的孩子抱住她的腿,有的孩子抓住她的手,有的孩子用力扳她的手指。有个孩子把它抠走了。

            她不愿与孩子们纠缠下去了。她甩开他们走上了前往骟猪匠家的小路。孩子们见她走了,他们抓起土块向前猛跑一阵,然后把它用力投出。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土坷垃粉碎在了路面上。

            骟猪匠外出了。她站在他家的院子里,踌躇着。她想到了他的病,胆子也就大了。她摇摇门窗,发现窗框已经糟朽。她在猪圈旁找到一把镢头。她挖断窗棂,从窗户爬入。身上被木头碴儿划了好多小口子。她四处翻找骟猪匠的医疗药品和器械。孬狗的药箱肯定被他背着外出行医挣钱去了。她只找到了一盏酒精灯。土台上还有一把豁了口的劁猪刀。在抽屉里,她找见了七八瓶药。她把它们团在一起,用布包好,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端着酒精灯。她先把灯和包袱递到窗外,放在地上。然后,她爬出去。

            那个雨夜,他的母亲在狐狸的叫声中去世了,村里人正在张罗她的丧事。

            他的病奇迹般痊愈了。他在大场上翻滚扭打,加强身体的锻炼。他占据了麦场,使孩子们不敢再到那儿去。孩子们对于干丸儿的兴致有增不减,几乎发展成了一种新型的体育运动。他们在野地里,在院坝中,在大路上穷踢不休。

            在家养病的这些时日,他非常感激她,对她的救命之恩牢记心间。他一边加强体育锻炼,一边半躺在地铺上加强有关知识的学习,从身体到精神都得到进一步的武装。

            地铺边有一堆羊粪,一堆铁砂。他想这些都将进入不朽。他在高烧中泄出的尿一半在空气中蒸发了,一半渗到大地下面去了。麦秸潮湿不堪,他到大场边的麦垛上另外撕了一捆麦草,重新铺上。居所稍稍舒适了点。他不是没有想到清扫一下窑洞。他想到他的苦行僧精神,认为那些东西更能激发他斗争的勇气。当年那些英雄们住在山林里,睡在树皮屋中,把油炸土蜂当做美味佳肴。如今,他觉得他是幸福的,皙妹不但是个杰出的战士,还是一位好贤内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在她的精心调养和护理下,在她的指导下、监督下,一日三餐,顿顿高蛋白,一觉睡到日西斜,半夜爬起做体操,打猴拳,打太极拳,大幅度扭动身体,扭动屁股,身体恢复了,健康了,髀肉复生了。他想到疾病不知使他耽误了多少宝贵的时日。如果把这些日子全用在革命上,那么不知会开出多少美丽的花朵,结出多少灿烂的果实。革命者的确需要一副钢铁之躯,个个应该钻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上七七四十九天。他想到了形势的紧迫,岁月的刻不容缓,想到了他心目中的大款们、恶霸们、老板们、董事们、暴发户们和贪官污吏们,想到了人间迫切需要纠正的弊端,需要惩治的腐败邪恶,需要治疗的痼疾,想到了少女的肉体,富绅、大款的淫欲,穷人的银根紧缩,奸商的物价飞涨,工人失业和工资的低廉,大厂企业的倒闭,民众的灾难,他想如果再迟迟不去革命,将有负苍天大地,有负历史,有负劳苦大众。面对故乡乃至甘镇、口镇,及其周围众多的村镇,他感到以往的革命形式过于温和,过于软弱,过于无力,哪儿有一点威慑力?他决定先杀一个大款,以大款的鲜血染红他英雄的双手,染红他战斗的武器,染红战斗的旗帜及战斗的一切行头,以壮革命之胆,以振革命神威,使广大的民众百姓对之充满恐栗之心,充满憧憬之愫。就是要造成一个血色恐怖的时代。这个大款就是尤今潮。必须以他的人头和热血促使革命进一步发展,进入烈焰袅袅的白热化状态。他情不自禁地高叫道:铁匠们,把炉火烧得再红一些吧,我要趁热打铁!

            13

            他在拟定这次行动的计划。他想要把这次行动部署得严格周密,有条不紊,头头是道,要在严密精确的方针的控制下丝毫不差地展开。他在苦思冥想尤今潮的罪状。他开始想了三条,后来想了二条,一共搜罗了五条。他把那些罪状一一写在他从记录他的癫狂史的记录本上扯下来的空白页上。然后,他把它折叠得四四方方,塞进衣兜。他想这就是布告。他接着用白纸糊制高帽。这种锥形的高帽,他费尽周折,终于以麦秆当筋骨,纸张为衣服,裱糊成功。他把刚刚糊好的高帽,戴到皙妹头上。他偏着头,左右看看,前后瞧瞧。

            “哈,挺不错的嘛。”

            他很满意。

            基本工作就绪之后,他在高帽上写上“打倒尤大款”五个大字,接着写上一个大大的长长的威力无穷的感叹号:“!”

            他在大圆的院子偷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大圆到镇上去了,他的儿子在上学。他家没人。窑门锁着,钌铞儿挂在锁子上。这儿农家的农具:锄呀,镢头呀,锨呀,镰刀呀一般都挂在或者竖在窑外墙下。没人偷这些东西。他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大穴村人不是下了口镇,就是上了甘镇,留在村中的人不多,而且是些老弱病残,行动困难的。他想这就更利于他的行动了。

            他扛着锨、拿着镢头走过麦茬地时,又一次感到很扎脚。他想他实在应该去革一双鞋来。他开始在场西边的麦茬地里掘挖。几步之外是棵高高的杏树。树上,青杏像繁星一样挂满树冠。他一边挖掘,一边看着杏树,蓦地想起了他死去的奶奶常常说的一个谜语。门背后,一树杏,赶明落得光光净。奶奶用这个谜语常常把童年的他诱入梦乡。一个老太婆一边说着那个谜语,一边朝他走来。他一愣: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她,她是从地下面冒出来的吗?

            “骨子,乖乖,天黑了,该回窑睡觉了——”

            她好像没有看见他。她朝远处喊着。她边喊边走。她还在找我吗?太阳正直哩,天就黑了?麦茬把她绊了一下。她差点跌倒。她走远了。她要到哪里去找我呀?

            他用手挥去那梦魇般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