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生逢1966

宠文网 > 科普学习 > 生逢1966

第31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生逢1966》章节:第31章,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有一点香港糖果就给你妈妈作个纪念。蓓蓓本来也要走的,现在再等一段时间,等我安排好了再去。蓓蓓一个人,你最好相帮一把。瑞平不知怎样的眼睛也变得红红的了。对过很多的人脚步乱烘烘地下了楼。好婆一行就出了弄堂。瑞平突然感到心中空出来了一块,孤独的感觉就渐渐又浓了一点。

            蓓蓓可能有什么话想要对瑞平说,每天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期盼,这一点瑞平很明白。在黄渡时蓓蓓和他的谈话总不是偶然的。有一天,蓓蓓在医院将班交给了瑞平,就说:“我们在楼下走一走?我有话要说。”

            瑞平在和她并肩下楼的时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避开了。大概他有这样的潜意识:自己和小妹一直在说话,就是一种关系。既然这样,那么就不能再和蓓蓓说话。

            生逢1966  15(3)

            “你害怕我吃了你?”蓓蓓看到他走开,就恨恨地嚷起来了。

            瑞平站住,但是不回一个字。

            “你这个人啊,一股酸腐气,很讨厌的。”蓓蓓脚步重重地走了。

            在医院里,瑞平平静的接待日子里,大多数是很平静的来访。只有特别的人物出现,才有特别的片断。

            首先是那个远房亲戚。那个八十多岁的三伯伯陈树衡。他还很健,他是自己一个人从静安寺那边坐车过来的。他依然满面红光,耳垂很大,绵软厚实。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左右眉毛上都有数根寿眉,箭一样戳出。

            其实他对于瑞平一家的受难并没有一点责任。他没有给瑞平的爸爸划定成分,也没有组织对妈妈的批斗。相反,在抗战的年代里,他将一家小厂交给了爸爸经营,在爸爸经济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将乡下的租米让爸爸去收。瑞平的家里,还有四个方凳和一张八仙桌,就是三伯伯在爸爸妈妈刚到上海时用黄包车送来的。

            瑞平生气的不过是他竟然安然无恙,他还能这样宽厚地和妈妈说话。

            “玉清妹妹,”这是萧山人称呼自己同辈人的话,尽管两人相距三十多岁。他同时将一个西瓜和一包桂元干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病主要是要养,养得好就是最好的。”

            “树衡哥哥,”这也是萧山人称呼自己同辈人的说法,“谢谢你,没有什么毛病,就是胆囊炎,开了刀就好了。”

            八十多岁的老哥就很响亮地笑了起来,说起萧山的很多往事。两个人都很小心,没有说到爸爸。他看了一眼瑞平,说:“你好好照顾妈妈,啊?要什么就给我写信。”

            “病去如抽丝,慢慢就会好的。心一定要定,不要着急。”他起身走的时候,妈妈就说:“树衡哥哥,谢谢你,我还不能走动,以后病好了登门拜访。”妈妈随后就喊瑞平:“瑞平,你就代我送送老伯伯。”

            瑞平也就笑着在妈妈的导演之下扮演了一个孝心浓厚的儿子。

            他搀着老伯伯,不料在下完楼梯的时候,老伯伯突然一把将瑞平的手腕抓的,直瞪瞪地看着瑞平。不过嘴角上却有着笑:“瑞平,你不要瞒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大灾星?”

            瑞平的心事被人猜中,便有一点掩饰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脸上,便有一点恐怖:“没没没有。”

            “哈。”老伯伯只有冷笑了一声。然后就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小信封,交给了瑞平。“长白山人参,放在碗里,隔水蒸。给你妈妈吃了。记得了?这是可以吊命的,妈妈一旦危险了,用老人参可以吊三数天。”

            生逢1966  15(4)

            当时人参是很少见的,大规模的种植还没有开始,人参全是在山上一棵一棵挖来的。药房里将人参用一只玻璃的盒子装好,外面用锁锁好,很小的一截要一个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你这小子,替我好好看住你的娘。她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的良心啊!”

            他显然什么都知道。瑞平背后一阵冷气抽过,汗衫立时湿透了。

            爷叔董品章经常来到医院。他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带着造反队的袖章,而且还背着毛主席红宝书的袋袋。董品章来到医院最重要的是代表组织和医生交谈几句。他没有更多的话要和妈妈说。他只是经常坐在病床旁边,看着妈妈,妈妈经常在这样的时候装着睡去。他们没有什么对话,也没有什么眼神之间的交流。瑞平不知道董品章是在想些什么。他也猜过,只是猜不出来。他是在后悔?是在默默地忏悔?还是在等待妈妈的醒来,让妈妈指着鼻子一阵大骂?

            他一共来过七次。但是在病床前没有说一句话。他经常是在晚上下了班的时候来的。然后在小妹来接瑞平的班之后和瑞平一起离开。董品章显然变得话很少。他和瑞平也是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最后总是在淮海路上很平淡地打个招呼分手。

            妈妈的病情在一点点的恶化,所有的人全知道,只有妈妈一直不知道。有一天,当小妹向蓓蓓交班的时候。妈妈要上厕所,就对蓓蓓说:“来,今天不要用扁马桶,上厕所你也不要扶我,让我自己走几步。”

            蓓蓓和小妹有一点张惶。蓓蓓就说:“瑞平姆妈,还是我们扶着好。”

            妈妈笑着说:“我总要自己下来走路的。难道叫你们把我抬出医院吗?我已经看到我身上的黄疸已经褪掉了。”她就向前伸出一只脚,踩在地上,然后又伸出第二只脚。她的膝盖一软,立刻就失去了平衡,两个女孩子赶紧搀住,才没有倒下。妈妈因为虚火而有些红云的脸立刻就变得煞白。一切全都明白了。妈妈就说:“我不去厕所了,还是给我一只扁马桶好了。”

            因为一个秘密被揭穿,小妹和蓓蓓的脸也变得煞白。妈妈解完手之后,发了一会呆,就让蓓蓓给她梳头,让蓓蓓将床摇高了一点,然后就很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蓓蓓对小妹说,应该去看一看一个人了。小妹就问是不是教授?蓓蓓说是的。她们就下楼,她们在医院到处寻找,后来看到在小花园里,一个瘦小的身躯贴在地上,两只手伸进阴沟洞里。臭气从阴沟里涌出来。教授好不容易将阴沟弄通了,站起身来。却被两个工人指挥着,用水桶将地面上的臭水冲洗干净了,将竹片和铁丝等等装到了一辆手推车中。他见到了两个女孩,就站住了,挑起两根眉毛询问:“怎么了?”蓓蓓就说:“她已经走不动了。”教授就闭起了眼,摇了摇头。

            生逢1966  15(5)

            “这毕竟太悲惨了。”蓓蓓说着,就哭了。

            “能不能再开一刀?”小妹问。

            教授说:“红卫兵小将,医学有时很无奈,以后你们如果当医生就知道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病房中来了一个乡下女人。这使瑞平的“相对平静”终于最后打破了。
r  />            其实瑞平的娘不是乡下人,萧山是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县城。但是上海人即使在文化革命中,也把没有上海户口的所有人全部看成是“阿乡”。娘不顾上海人的鄙夷不屑的眼光,她穿着那件在土机上织的粗布衣服就走进了医院。娘就在病房和妈妈见面了。“第三者”瑞平不幸正在场。他害怕这样的见面,但是他不敢躲开。

            娘带来了热的鸽子汤,是装在一只竹壳的大口热水瓶中的。这个瓶子是瑞平小时候夏天装棒冰用的。

            娘很兴奋地说:“一点也没有错,钥匙就在那个小箱子里。”

            妈妈很高兴地回答:“十只鸡不如一只飞,鸽子好啊。”不过她说这些话时软弱无力。

            娘在那个年代竟然能够弄到一只鸽子,简直是奇迹。当年市场上本没有肉鸽卖,娘买到的一定是人家的信鸽。信鸽的肉老,娘一定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娘还在大同坊家里烧好了汤。

            娘就坐在床沿旁,和妈妈说话。娘没有喊妈妈“嫂嫂”,称呼妈妈是“玉清姐”,妈妈称呼娘是“婉菊妹”,这也是萧山人的特别称呼,仔细听,才知道要比老伯伯“玉清妹妹”少了一个字,这就是远亲和近亲的差别。

            妈妈的泪水就不住往下流。妈妈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娘的手。娘也没有说话,只是拿出自己的手绢一次又一次给妈妈擦眼泪。一面自己也在流泪。

            娘从布书包里,拿出了沙地上的鬼脸瓜、黄金瓜,又从手中杭州篮子里,端出了乌豇豆干烧肉,辣茄酱。还有一碗梗米粥。

            妈妈就说:“我好开心啊!我最想的就是这些。”

            娘就说:“我请了假,今天就在病房里陪你一夜。”

            妈妈就说:“你坐的是夜车,还没有睡过呢。”

            娘说:“以前我们姊妹见了面,哪回不是要说个畅快的?”

            “弟弟和小人都好吗?”

            娘说话一向就有一点夸张,她就说:“其他还好,就是瑞知,差一点没有命了。”

            妈妈迟疑了一会才现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怎么回事?瑞知不是已经有单位了吗?”

            “他参加了红暴会还是省联总我不知道。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腰里插了一把手枪。进门的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将枪举起来,我魂都吓出。你还记得没有,后门有一口井?那口井在通了自来水之后就没有用过了。瑞知就一个人到了后门对了井里乓乓乓放了三枪,就像是炸了三个大炮丈。左邻右舍全部慌得爬出被窝,从小夹弄往外面逃。瑞知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