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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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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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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平看着他穿过走廊,在尽头的一间大厕所中,他找到了一个佝偻着的熟悉的背影,这是一个在用盐酸洗刷散发着刺鼻臭味的尿碱的小老头。他将所有的怀疑告诉了胸口有黑色布片的前教授。小老头一点怀疑也没有,瑞平听到了他吐出的三个字:

            “胰头癌。”

            “她还能活多久?”

            迟疑了一下,回答是:“三十天到三十五天。”

            “要开刀吗?”

            “要开。或许我们的判断是错误的。”又是迟疑了一下,“我们能作判断的资料并不全面。”瑞平知道他为什么迟疑,因为说话人其实不能说“我们”,他只是看到了张医生的报告,他没有资格直接和病人接触。

            “那么你能出来为我们开刀吗?”

            “不能。但是他,会将手术做好。”他用眼睛向急诊室表示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说,“十年之后,不五年之后,他将是上海最好的急腹症专家。”

            这对话是在厕所的门口,浓烈的盐酸气味中进行的。这时,天已经大亮。瑞平和蓓蓓就走过去了。因为是男厕所,蓓蓓走到门口就不能走了。那个黑帮教授拿着一柄鬃毛刷,带着厚厚的口罩。这是一个瘦小的约六十岁的老人,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神态颓唐,眼睛因为硫酸的刺激而淌着泪。和他对话的经常是蓓蓓,而不是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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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抱有幻想是所有病人家属的通病。“那么说还有机会。如果判断错误,就还有救。是吧?”

            那个老医生没有回答。他摘下口罩,这是为了让人见到他的表情。不要以为他木然的脸色已经不能演绎感情,只是眼角动了一动,他脸上的皱纹全部重新运动,现出了悲天悯人的痛苦,瑞平一看就知道妈妈生还的机率实在是很小很小。一个资深专家的判断,一百台机器也敌不上。

            “你救救她啊!”瑞平忽然叫起来了。

            老头默然。不久又有人进来了,专家就转身专心洗刷厕所里的小便槽里那些催人呕吐的黄色尿碱。

            陈瑞平垂着头靠在门口。还是蓓蓓一把拉住了他,对他说,你还是回家去吧,要拿的东西多得很呢。住院不是一件小事。还要到厂里去一次,告诉他们今天妈妈不能上班了。

            又是一批伤员进了医院,这回的伤员血流得更多些了。当瑞平从忙乱之中出门的时候,小木克喊住了他:“瑞平,你一定要告诉厂里,有人来这里不要说是地主分子。否则你妈就没有机会了。你就这说对厂里没有一点好处,他们立刻就会明白。”

            瑞平从瑞金路转弯的时候,瑞平突然很想哭。本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将流泪归入懦弱一类,这个时代,他这样的革命小将对哭的行为连带哭的人完全是鄙视的。但是他的喉管中有东西在往上面顶着。不准哭,他对自己说,不能哭,他又对自己说。

            妈妈的重病让瑞平手足无措。家中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身份现在是病人和没有生病的人。瑞平小时多病,从来没有充当过家庭中不是病人的那个角色。以前,他经历的全是自己在医院中住着的情况。五岁的时候,他曾经因为百日咳,咳成了一个哑子,最后不得不进医院了事。六岁的他他也曾经患过腥红热,危险到几乎死去。住了二十天的隔离医院才好。出院之后,妈妈说急死我了。瑞平学得很大人气地说:“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我也不急,你急什么。”爸爸也说,你看瑞平好好的,哭什么。瑞平才知道在他住院的过程中,妈妈曾经哭过不止一回。他不知道妈妈曾经悲伤到怎样的地步,只知道出院之后,全弄堂全部知道他进了医院,可见妈妈曾经慌得见人就讲。

            现在他知道了死亡是不可战胜的了。在那样激烈的阶级斗争过后,他已经站到了妈妈的对面。但是妈妈的死亡预约,能够将自己最严历地掩盖着的潜流全部化作泪水流出来,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有这样的温情。他的花费了千辛万苦才完成的革命,竟然再一次被死亡战胜了。妈妈已经不是阶级敌人,妈妈又一次成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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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医院,也是很混乱的一片。一样有标语,一样有革命,在嘈杂的病房里,瑞平却开始了一段始料不及的平静生活。当然前提是他每天来到医院,走进弥漫着药水气味的走廊,都看到妈妈在一张白色的床单之下的身躯,在微微起伏,这就是呼吸还在进行。在教授预言的日子到来之前,生活变得单纯了很多。平静其实是人和痛苦之间一直是等距离,没有位移。就像地震刚刚经过,地面上七翘八裂,冒着硫磺气味的深沟还横在那里。但是很静很静,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平静?

            妈妈很快就有了外科的病床,一周之内就开了刀。开刀之后切片的结果很快就告诉等在手术室门口的瑞平和蓓蓓小妹,还有从工厂赶来的爷叔兼造反派头头董品章。教授可怕的预测的一点没有错。确实是胰头癌,而且是晚期。张医生曾经问过瑞平,你妈妈什么时候喊过上腹部疼痛?瑞平说是在最近。医生很不明白地说,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在三两年前就疼了。瑞平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张医生又说,妈妈的整个胰腺已经纤维化,就是木质化了。一点没有弹性,功能正在完全丧失之中,胰腺在往外面渗出液体。他没有办法将病灶切除,人总是不能完全没有胰腺的。他只能将被肿大的胰头压迫的那些输送胆汁的管道移开一点,让胆汁流得畅一点。妈妈眼白上的黄疸就会褪去。她心口上会感到好过一点。

            医生似乎忘记期许妈妈的寿命会延长,事实上他不会疏忽,只是故意回避了。瑞平感到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要去计算才好。他宁愿自己永远有这样灰暗的,生与死僵持的平静。他不能想象以后的日子。

            革命其实并不依赖某一些人,例如陈瑞平。现在既没有人要他去作什么,也没有人要他不做什么。他在医院里,和他一道在医院里的,还是蓓蓓和小妹。她们义不容辞填补了瑞平和妈妈之间的情感空洞。

            两个女生为他做了主,将陪伴妈妈的任务作了三班制的分工。这是因为当年还没有化钱雇人看护的制度,几乎所有的病人全部需要自己的亲人陪伴。瑞平照顾妈妈的时间在下午。他中午到医院,然后就等候在那里,等待下午三点医院开始探望病人。瑞平尽量装扮得很像一个尽职的的儿子,在别人来探望的时候经常陪伴在一边。蓓蓓不需要上学,因此,她就排在上午。蓓蓓就将中饭带来,在医院的煤气上热一热,蓓蓓本来就要为自己做饭,带上了妈妈的一份,也没有费什么事。蓓蓓自从知道早晚要到香港去之后,好像也变得快活起来。她本来是妈妈喜欢的女孩,在这样的时候就特别的乖巧。妈妈经常在上午精神很好,蓓蓓就陪妈妈说话。妈妈以为自己真的是胆囊炎,很快就要出院,心情也很好,谈话谈到高兴的时候,还会笑起来。往往需要陪夜的时候,会有小妹出来,小妹是一个觉很少的人。她陪夜如同背书一样认真。常常是很早就到了,顺便带来晚饭。可惜妈妈见到了小妹,就将脸往床里头一别。小妹就有一点尴尬地坐在妈妈的背后,用一双眼睛盯着盐水瓶,调节一下,看药水滴得快了还是慢了。然后拿出一本书来,在走廊的路灯下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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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送来饭菜之后,本来拿了一个调羹要喂妈妈,但是妈妈经常不吃,宁愿在医院定饭。后来小妹明白了,就在将饭菜送到了之后,悄悄对瑞平使一个眼色,两人就下楼去了。妈妈在还拿得动调羹的时候,自己就吃了饭。她在妈妈睡下之后,才又回到病房,收拾碗筷。在妈妈吃饭然后背过身子朝里睡的那一个小时中间,小妹就和瑞平在一起。

            在夕阳之中,坐在医院走廊转弯的椅子上,小妹经常顺便为瑞平带来晚饭,然后就用长悠悠的眼睛看着瑞平狼吞虎咽地吃着,一面还说你吃慢点,明天还有。瑞平看到小妹的眼睛一眨不眨,就问:“我很傻吗?”小妹就说:“你很可怜呢。”

            然后,她就说,你把饭盒给我,让我去洗。瑞平就在水斗边上,看着小妹长长的手指灵活地用一团纱布把他和妈妈的饭盒擦得干干净净。小妹就用肘弯碰碰瑞平,说你小心让水溅着。

            瑞平很愿意和小妹在一起,坐在她的身边心会跳得快一点的。现在的孩子一定就悄悄用眼睛脉脉传情,说说你我,很快就会说到“爱”。那时他们不会这样说。他们一般就说其他的事情和其他的人。他在和小妹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和小妹离开着两个拳头的位置,这是一种清醒,他似乎不能和小妹走得更近一点,但是他又非常希望和小妹走得更近一点。他其实很想和小妹拉拉手。但是,因为是真正的好感,这样的拉手他就很害怕被小妹拒绝。他就闻着小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听着小妹说学校里的事情。

            说话在瑞平是一种意思意思,主要是两个人可以借此在长椅上坐得更久些,而他的欣块就是小妹对此并不反感。

            瑞平和蓓蓓每天要见面三次,早晚是在窗口,中午是在医院,因为没有什么话题,话就很少。只有一天,窗口对过很多的人,忙乱了一番。后来蓓蓓在擦眼泪,好婆隔着弄堂,对瑞平说,我今天就到香港去了,对你妈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