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生逢1966

宠文网 > 科普学习 > 生逢1966

第14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生逢1966》章节:第14章,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瑞芬就将一条手绢扎在瑞知的眼睛上,而爹也就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将一卷画放到了桌子上。

            瑞知的手非凡的灵活,他一摸轴头,展开了画:“这是余鄂的梅花。”他的手指摸索着,顺着那根梅花的枝干,在一个地方他停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做了一个很细腻的动作。“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蛀洞,后来是补过的,不用放大镜看是看不出来的。”瑞平仔细一看,果然。

            “这是倪耘的人物。老太爷曾经请他画过太祖母的像。“

            “这时陆治的山水。很素淡的,这里的河水有一点弯过去的。有几棵树,是很稀疏的那种画法。”

            瑞平已经完全被他折服了。

            瑞知就说:“一旦这些画烧掉了,在世界上就没有这些画了,但是我还有,这些画全部在我的脑子里了,就像完全是我的东西了。爹说,过去老师没有叫学生去买书,而是要学生去背书。书全部背出来了,书也就读好了。”

            最后爹将一幅八大山人的鹰挂在墙上,让瑞平看一看。瑞平一看,是一只站在枯枝上的墨鹰,翅膀将张未张。不过是寥寥数笔,就将那只鹰的一种想飞而飞不起来的模样刻划得非常生动。鹰的眼睛很大,眼黑在上面,好像是一个人在皱着眉头愁思。因为已经有三数百年了,鹰的墨迹已经变浅了。下面的松树枝条也很浅,笔触的行走筋骨就全部在纸上表现出来了。他不懂画,看不出画的好处。只是知道年代已经多了,三百岁的纸也变得灰色,有一点脆了。瑞平有一点失望,他本来是想看到一只惊天动地的飞鹰。

            “这是一个疯子画的。”爹说。“当然画家全是疯子。他是朱元璋的后代。清兵入关之后就当了和尚,后来又变成了一个疯子。”

            瑞平就又看署名,他没有认识上面是四个字,只认出“山人”两字,前面的两个字,像是一个“笑”字。这个人浑身全部是留待后人来猜的迷。瑞平就感到如果将这幅画烧掉或者卖掉其实是一样的。

            瑞芬已经下楼去了。爹就对瑞平瑞知说:“你们也可以去睡觉了。”

            生逢1966  7(8)

            瑞平当晚睡在瑞知的床上,瑞知就在地板上打了一个铺。当瑞平盖上了瑞知薄薄的军毯时,闻到了瑞知的体味,那是一种类似萝卜干一样的味道,他感到陌生了。他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到家还有味道。

            爹一个人站在那幅《鹰》的面前。

            老太爷生下老六的时候已经六十四岁,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六十七岁。他隐隐约约的明白,老太爷将这些画传到三房手中,应该是有原因的,这是他对萧山太太的偏爱。这些画全部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值钱,哥哥曾经陪了一个上海的朵云轩的师傅来萧山看过《鹰》,那个师傅没有说一句话,就开了四百银元的价。在解放前风雨飘摇的年代,一个工人的月薪也就是八元银洋钿!两兄弟商量了一下,没有卖。而且爸爸和爹坚持没有将画箱中其他人的画拿出来让人家看。爹就依然穿着皱巴巴的衬衣吃粉笔灰,爸爸就依然很勤奋地在自己的工厂里设计徽章。

            那天的晚上,爹是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他在黎明的时候被娘喊醒,娘看到爹脸上有纵横的老泪。不忍心让爹一个人悲伤,就呜呜咽咽地陪着哭。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因为三个孩子在楼下。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原来是这样悲悲切切面对文化大革命的。

            “我很后悔,每年黄梅天过后,我晒画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院子里全部挂的是画,那些人看画的眼睛里是要滴出血来。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幅《鹰》。”

            “我也后悔,三年灾害的时候,隔壁有人摆阔,我便得要说,我们家还有老太爷留下的一箱画呢。”

            “如今,像是刀子在割自己的肉。明年我们就没有画好晒了。”

            “好在几个小人还好。今天看见了瑞平。我不知道如何开心。”

            “这样想想就好了。我烧画也是为了这些小人。你看老六一死,玉清和瑞平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如今是保了画保不了人,保了人保不了画。还是保人吧。”

            “谁会知道你的苦心呢?如果这些画能留下来,到底也是一笔遗产。”

            “也不能顾这么多了。眼前的难关就要走过去的。烧吧,总要烧的。被别人烧掉,不如被自己烧掉。别人烧是人家革我们的命,我们烧是我们自己革命。”

            第二天一早,爹就将自己学校的老师叫到家中,还有一些小学生跟着来了。陈家的古画就全部放在了旧房子院子中间的泥地上。娘连忙叫瑞知将清空的画箱搬回家去,说是木板不是四旧,以后还可以做点衣箱板凳。

            “一共是二百二十幅。”爹特地将八大山人的鹰展开来,放在最上面。

            教师革命造反派的头头特地走过来,其实他的手中早已经有几份揭发信,还有一份清单,一一核对了。又有点仔细地看了看鹰。然后和人小声商量:“他还算老实。”

            生逢1966  7(9)

            烧画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远远没有决策这样的繁难。瑞芬用火夹从家里的炉子上钳来一只通红的煤饼,放在鹰的上面。火燃起来之后,她又将它夹回了炉子。火并不知道有些纸是很珍贵的,也就轻盈地起舞,它的舞蹈先是将鹰的两只翅膀变成了灰烬,然后就尽情蹂躏了古画。鹰就在火焰之上涅盘,在火焰上浮起,飞翔起来,所有的古画就全部飞翔起来了。先是火焰在飞,后来是灰烬在飞,最后是留在地上的一点余烬冒出的青烟在飞。焦灰的气味在院子里盘旋,烟就升起来了,气味一直回旋在院子里。学校的老师就和一些小学生一起喊口号,口号声被四面墙壁围住,很笨重地坠落在地上。

            爹弯曲着自己的腰,在画全部烧掉之后。他呼了最后一句口号,就背了手一步一步离开了家到学校去了。瑞平突然想到,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多少年来,画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焚毁了。

            晚上,爹悄悄对娘说,其实当天他没有一直在学校里,学校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是班主任,历史课也是四旧,新的教材还没有编写出来。学生已经不需要他。爹在办公室中坐了一坐,就离开了学校。

            北干山在萧山城厢的北面,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一个孤独的人走在很荒凉的树林草丛中。他要去的地方是幽灵居住的地方。那里有陈家的坟茔。尽管这些坟已经散慢荒败,他有话对总要老太爷说。静静地,他没有用声音说话,祖宗不是用鼓膜声道在听的,阴阳两界之间的沟通用灵魂进行。特别是那些画,特别是鹰,爹说得很多,他挑一些祖宗能理解的关于文化革命的词,用半文半白的语言,告诉祖宗,他现在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他就等待着,只有高低不等的蒿草在风中摇晃,坟茔静静的。爹的心也就有一些平静了,爹就将腰稍稍挺起了一点,这才下山了。

            瑞平就这样回上海了。这天早晨所有的人全都强装笑容。只是这一家全部不是演员。爹的演技最差,只好一言不发。娘的演技大致是弄巧成拙那一类的,就自己上楼去呆着了。瑞知有一腔激愤,他本来是要对弟弟说,什么红卫兵,不要你做就不做了,男人全是自己闯荡世界的。但是他说不出来,不能把弟弟教坏了。他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说什么时候你参加了红卫兵,这样的军装才配红袖章。他又拿出一个军用包,说,还有这样一个包,和军装很配的。

            瑞平走上了桥,回身一看,雨水已经将老家变成了烟雨迷茫的一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萧山来,他只知道他已经到过萧山,见到了自己的家。他必须立刻回上海。他在白茫茫一片雨丝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哭喊,然后变成了嚎啕。因为很远,声音钝闷,却如同一种尖锐的东西在刺着他的耳膜。瑞平和送他的瑞芬全都知道这是谁,但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瑞芬只是说:“弟弟,光明的前途是要靠你自己争取的。”

            生逢1966  8(1)

            瑞平回家,妈妈什么都没有问他。

            只是在瑞平刚进门的时候,妈妈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这说明她略有一点惊讶,可能是因为他回来得太快了。萧山人作客,向来不会三两天就回来的。

            “何不多住几天?”

            “我从来就没有说要留在萧山。”

            瑞平草草介绍了一点萧山的事情。说到二百二十幅画全部被烧。妈妈似乎没有一点惊讶。她只是哼了一声,说:“我知道靠不住。”

            妈妈看瑞平的眼神很有些暗淡。瑞平知道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一做就要弄痛人,例如到萧山去。妈妈,还有爹娘姐姐哥哥全部都因为自己被弄痛了。

            妈妈的房间里,重新有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爸爸死去之后一度没有的味道,瑞平深深吸了口气,那是尼古丁的辛辣。

            爷叔有一天将爸爸的另一部分遗物送回来了。触目惊心的只是一个搪瓷杯子,是一个很普通的恒大徽章厂的杯子。杯子已经没有了盖头,代替盖头的是上面是一快割成很标准的圆形的玻璃片。玻璃片展现了里面的所有东西,火柴杆白花花的,将杯子装得满满。

            母亲一看到这样的东西就“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