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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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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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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一头灰白的长长的头发,就是三七开的那种发型,好像是从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没有变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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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娘,那是爹。”哥哥说。用萧山话叫爹娘是要在尾声上抖动一下的。

            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瑞平看到了这张椅子和自己家中的那对一样,是红木的,正中有大理石的山水,下面有老虎脚。不过多少年没有保养,椅子和外面的门窗一样,全部都脱了漆,露出里面的土红色,除了扶手那里被手摸得巂光滴滑。

            “瑞平,很好,很好。”萧山的爹说话时完全和上海的爸爸不一样。他的目光收敛,用词极少。对于瑞平的到来,爹吟哦起来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样的私塾中的朗诵方式,是瑞平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瑞平听出这是唐朝萧山人贺知章的名句,他恍然明白依靠两首七绝流传千古的贺知章是本土的文化偶像。

            爹的诗其实是现做的:

            乡音――已改――红心――在,

            爹娘――相见――全相识,

            便知――儿从――上――海――来……

            娘就说,爹很高兴,多少日子没有读诗了。

            瑞平没有回答,他被桌上那些古画镇住了。石库门太过肤浅,不像是那种能将古老和深沉收藏起来的地方。现在乡下高高的墙,幽深的开间,便可以有历史沉淀下来。爹的面前是一个打开了的巨大箱子。箱子是楠木的,有大约六尺长两尺高。里面全是画的轴头。桌子上,摊开了一幅山水。爹的手中是一个放大镜。瑞平进来时爹在看画。爹的眼睛是红红的,可能是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屋子里看久了。古画就在面前,瑞平心中便有了一惊,一个人在教室里读过许多的书,好像都是没有根基的。这些古画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兼有悠久深沉和固执陈腐。

            他没有作声,他想,要是爹在看那幅八大山人的鹰就好了。

            娘还在呜咽。哥哥和姐姐已经露出了笑容。瑞知就拉着瑞平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说:“妈妈以前说过,我们还有一个弟弟,瑞芬和我都以为她是在骗骗我们的呢?”

            瑞知说:“家中没有吃的时候,我喊着要到上海去。娘说,因为我很顽皮,弟弟不顽皮的。有一天,我一直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一连三个小时。娘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我不顽皮。娘就说,娘不好吗?我说,娘一起去。娘的眼泪就像雨样的落下来了。”

            娘正好在擦眼泪。一听这样的话,就大哭起来了。

            爹已经收到了上海的来信,嫂嫂告诉他,瑞平是到萧山是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瑞平是一个上进的学生,以前非常希望能入团。现在非常希望能加入红卫兵。瑞平如果回了萧山,能在萧山加入红卫兵,那是再好没有了。爹看完了信,就长长叹气。嫂嫂这样说,是一种很冷静的文字,不是心里真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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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瑞知,明知故问:“今天瑞知怎么早回来了?”

            瑞知就说:“我是回来拿衣服的——你不是会打球吗?我们厂今天和供销社比赛,因为是友谊赛,你参加不要紧。晚上你一起去不好吗?”

            “我没有带球鞋。”

            “我有,43码,我们的脚一样大吧?我穿部队里解放鞋好了。萧山的灯光球场就在前面,很不错的。”

            “爹今天会看那幅鹰吗?”

            “可能要到晚上了。画是他的宝贝,他看起来很费时间的。”姐姐就喊瑞平到二楼去。在一张木板床旁边,有一只用毛笔画的鹰站在那里,大小有一个镜框那样,还有八大山人的落款,和用红铅笔描的印章。“瑞知五年级时候画的。”其实,这一面的墙上全部是毛笔画的人物,足有二十多个,只有鹰是盖上了“章”。其中最叫人吃惊的是一个钟馗,这个传奇中的人物,现在仅仅只有一张黑黑的脸和两撇浓浓的胡子,铜铃大的眼睛让人生畏。这几乎是现代的照相特写。又有那些市井低贱人物,例如乞丐,例如小贩,因为这些人物全都非常夸张,两个人一一辨认着,嘻嘻笑起来了。

            这天的晚上,当瑞知、瑞平和瑞芬三兄妹到灯光球场去的时候。爹再一次打开了楠木画箱子。爹打开这个箱子不用眼睛看,他的手抖动着开锁,但是在锁和箱子脱离的时候,有一个快速熟练的提起动作,这就是他已经无数次开过这把锁的见证。

            他打开盖子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纸香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点药味,那是专门用来熏蠹虫的。这味道叫他陶醉片刻。他将二百二十个画轴一一排列,然后研浓了墨,抽出一支羊毫,眯着眼,从笔端抽出一根赘毛。他在写一个目录。或许,今后的人们会奇怪他要做的事情。不过他一点没有犹豫。他的妻子就在旁边,也一点没有犹豫。只是用同情的眼睛看着他。在记录下每一幅画的名称的时候,爹的手经常要颤抖一会。这些画不是他自己置下的,那全都是瑞平祖父的遗产。他对于已经死去的父亲印象非常淡薄,在他的自传中经常会这样描写“八岁幼龄,便失父训”。他的心有一阵揪心的闷痛,这些画其实只有传了一代啊。爹将一个一个画轴的名字写到了记帐簿上,一面唏嘘不已。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有出无进的日子。娘是老太爷的第三房,娘去世之后,他老七和哥哥老六的所有财产就是这些画了。箱子里八大山人的《鹰》是最贵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宁愿将它写在最后,也不能将它写在第一。这张《鹰》老太爷是花了重金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对方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急需现金付债,此画就便宜卖了。老太爷的耳朵皮软,就叫人付了银元,取回了画。其实老太爷到了晚年,感慨世道的艰险,已经信了佛教,因此像鹰这样凶猛残酷的物事,老太爷就不再激赏了,这张画,也就永远藏在画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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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瑞平和瑞知瑞芬三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爹也正在这样的时候,用最简洁的文字写上了最后一行“八大山人朱耷《鹰》一幅”。他最后合上了账簿。

            “爹,娘,瑞平的球打得真好。”瑞知说,“我们厂里的头头说,如果瑞平是萧山中学的,就把他招了来。我说哼,人家是上海中学生队的。”

            瑞芬说:“我的同学人人都在问,那个会在篮下反过手来投篮的长子是谁?我就对他们说,那是我的上海弟弟。”

            娘张开了嘴,一直在笑着。把两个儿子上下不住打量。见到瑞平的肩上有一点血痕,就说:“何人这样野蛮,把我儿子的肩头都抓破了。快些快些,红药水!”在瑞平的肩上涂药水的时候,娘说:“明天我也一起去,看那个敢欺负我的儿子。”又对瑞平说:“下毛在街上碰到他,你要骂他。”
>            瑞平不知道“下毛”就是“下一次”。弄明白了之后,才笑着说:“球场上经常会碰到对方的,有一次我的鼻子还被人家撞出血来呢。”

            娘就将瑞平的脑袋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看着瑞平的鼻子,怕他在哪里撞伤了。满屋子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爹也笑了两声。

            瑞平说:“爹今天夜里要给我们看鹰吗?”爹点了点头。

            爹将所有的窗户全部关闭,然后将窗帘拉下。他点亮了一个灯,又开了台灯。还是太暗,爹就对瑞知说,先到抽斗里将过年用的两个40支光的灯泡拿出来。爹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里的画,明天部要烧坏了。”

            “全部烧掉?”

            “全部烧坏。”爹很平静地说。

            瑞平说:“不要烧掉!”

            父亲说,“烧坏”。

            “为什么?”

            “破四旧。”

            瑞平就呆在那里了。

            爹说:“这里是萧山。萧山有萧山的做法。萧山教师造反队已经来打过招呼,希望我们自觉革命,自己将封建主义的污泥浊水洗刷干净,焕发出革命的青春。”

            爹又把自己抄写的画名录分给三个孩子。他说:“你们全都知道,我们箱子里面的画都是黑画,代表的是旧思想和旧文化。我们如果要进步的话,就一定要将这些东西的流毒全部肃清。这些目录,也就是以后批判的资料。”

            “有没有人告发?”瑞芬问。

            “如果你们全部要求革命的话,就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更多的去想,首先需要想到的是,这些是不是黑画,如果是黑画的话,就需要进行批判。销毁也是完全应该的。”

            屋里的气氛是很沉重的。瑞知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他事先知道这些画要被烧掉的。瑞平就对瑞知说:“我看过你在墙上画的人像,你一定是很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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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是这样,这些本来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是老太爷剥削劳动人民的财富买来的,所以这里面有劳动人民的血汗。爹老早就对我说过,现在如果你要拥有一样东西,你就让自己把这件东西完全扔掉。这样你才是清白的。”

            “这是画。烧掉了之后就是灰烬,不可能变成什么东西。”

            “那你就将他全部记熟。记熟了就是你全部知道了。当然是用无产阶级的思想来批判吸取需要的东西。”

            “你倒记给我看看。”母亲说,她想调剂一下屋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