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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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啸然缓缓用手抚摸着粗大的树身，慢慢将脸贴了上去，闭上眼，梦呓般地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在这棵树下玩耍，外公教我认字时，也是在这树下，他拿着树枝，一笔一笔地教我写字，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脸上却因着回忆而泛起兴奋的光，沐烟寒从未听他提起过从前的事，眼见他陷入回忆中，表情痛苦而甜蜜，心里一阵愀痛，原来自己对他，竟还有这许多地不了解。
邱啸然站直身子，望着不远处的村落，暮□□临，此时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炊烟袅袅，正是一副农家乐图，不知怎地，心中竟有点情怯，不敢走入村庄。沐烟寒观他言色，笑了起来：“这可真叫是近乡情更怯了。”挽起他手，悄声道：“我陪你。”邱啸然对她笑了笑，目光仍盯着村庄，憧憬之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一股戾厉之色，眸子冷然凌厉，嘴角弯起弧度，露出一丝冷笑，他的表情隐没在暮色中，沐烟寒并没有发觉。
前方有一大片夹竹桃花树，轻粉淡白的花儿开得正盛，一阵歌声从花树后传来，语调轻快，显见唱歌之人心情甚是愉快，邱啸然和沐烟寒闻声转过花树，歌声却嚘然而止，一个青年女子站起身来，惊疑地打量着二人．
这女子约摸三十岁年纪，生得颇有姿色，穿着却朴素之极，甚至可以说有点邋遢，脸上隐隐还有着污渍，神情也略显呆滞，她愣愣地看着二人一会，又坐下身，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
不知怎地，沐烟寒觉得这女子颇为面熟，似乎在那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转头看向邱啸然，见他也是一脸疑惑迷茫，于是低声问道：“你识得她么？她是谁？”邱啸然迟疑了片刻方道：“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村里有这么一个人，好象姓秦，从我记事起就已经疯癫，应该就是她。”沐烟寒微蹙着眉，想不到这么一个文秀的女子竟是个疯癫，不由叹了口气，心下有些唏嘘。
谈话间二人已走过花树，迎面有一座小小的石桥，尽头篱笆掩映处隐见一户人家，屋顶袅袅冒出炊烟，邱啸然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神已变得炽热迷离，携着沐烟寒的手快步走过石桥。
沐烟寒低声道：“这是你家吗？”邱啸然点了点头，脸上浮着一丝微笑：”是的，这是我家。”
院子里摆放着一架纺车，一只大黄狗正躺在墙角，在夕阳的余晖里懒散散地打着哈欠。邱啸然迈前一步，脱口叫道：“阿黄。”那只狗微眯起了眼，一个耸身立起来，警惕地望着邱啸然，邱啸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它的头，阿黄扭动着身子，显得有些不适应，绕着邱啸然，不住地用鼻子嗅着，叫着，一个中年女子从门里出来，见这情景，含笑叫道：“阿黄，对客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邱啸然听这声音，蓦然抬起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个女子，这女子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腰上系着一个围裙，被邱啸然的眼光看得有些窘迫，不住在围裙上搓着手，头也低了下去，沐烟寒轻扯了扯邱啸然的衣衫，邱啸然悚然一惊，深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开口道：“大婶对不起，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想到你屋里讨碗水喝。”这个理由扯得有些牵强，那女子也不为意，笑道：“这是说那里话来，出门在外，那能没个难处，只要你不嫌弃，进屋就是。”说罢转身就向屋内走去，沐烟寒悄声问道：“她是你母亲吗？”邱啸然点了点头，暮色中隐约可见眼中有晶莹泪光。
二人进入屋内，只见一个瘦高个男孩正在桌边吃饭，他吃得很慢，神色漠然，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见二人进门，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仍自顾自地吃着饭。沐烟寒却只觉心咚咚狂跳起来，连呼吸也为之一窒，这男孩的神态表情她是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年幼时的邱啸然。
沐烟寒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气，仍觉得精神恍惚，如在梦中，她纵使做了再多心理准备，也无法预料到会见到两个邱啸然。邱啸然也怔怔地看着那个小男孩，脸上神色变幻莫名，充满了压抑后的激动，嘴唇也轻轻嚅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邱母轻咳了数声，打破了沉默：“啸然，你总是这样，客人来了，连点礼貌都没有。”她一声啸然叫出口，邱啸然本能地应了一声，那小男孩却猛地抬起头来，冷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站起身来道：“母亲，我吃饱了，出去做事了。”
那小男孩旁若无人地走出了门，邱啸然望着他的小小背影，童年种种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纷至沓来，手中的拳头已握紧，只觉半边身子火热，另半边却满是冰凉，直到沐烟寒轻轻扯他衣袖，他才蓦然惊醒过来，面前的母亲正含笑盈盈地看着他，手中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慌忙伸手接过，杯中茶水热气上行，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
邱母望着邱啸然，眼中也有一抹失神，这时，门口一个忽传来一声巨响，似撞破了什么东西，接着大门猛地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有客，只愣了一下，大声吩咐道：“快添饭来，老子饿坏了。”一屁股坐在椅上，端起桌上的茶，毫无形象地一口喝光，抹了抹头上的汗，嘴里咕咙道：“他妈的，手气就这样的不好，几个钱一下就输光了。”抬眼见邱母还没动，不觉怒气上来，吼道：“还站着干吗？添饭去啊！妈的，一个个哭丧着脸，大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晦气，老子还怎么赢得了钱。”说着一大口唾沫吐在地上，醋钵大的拳头已擂得桌子直响。
邱母无语，将饭添满装上，送到那男人面前，低声道：“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你看是不是．．．”那人往口里塞满了饭，吃得狼吞虎咽，恍若未闻，邱母只得再说了一遍，他猛地一把将饭掼在地上，顺脚向邱母踢了过去：“只会找老子要钱，要要要，要得老子一点火气都没有。”沐烟寒大惊，抢上前扶起邱母，斥责道：“你怎么这样，她好歹是你的娘子。”那人看了她一眼，正待说话，邱母已忍痛站起来，一把拦住他：“你不要生气，他们是家里的客人。”说着连连向二人使眼色，要他们出去。
邱啸然脸色气得发青，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了那人的衣领道：“你还是不是人？赌赌赌，家里的钱都被你输光了，你还敢打人。”那人拼命挣扎着，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这时，一个小小孩童走进门来，大声道：“放开他们。”瘦弱的身子扑在邱母身上，大叫道：“不许你再欺负人。”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神情倔强而凶狠。
那人瞪大了双目道：“真是反了，你这小兔崽子敢教训起亲爹来了。”转眼看着妻子道：“你看，这就是你生的好儿子。”咽了一口唾沫又道：“算了，算了，家里还有没有钱，拿点来用用。”邱母勉强咽下泪答道：“家里那里还有钱，你不都拿去了么。”邱父跺了几下脚，见儿子依旧冷冷地望着自己，大觉无趣，忽地眼睛一亮，伸手向儿子胸前摸去，轻轻一扯，扯出一个小小钱袋，里面竟还有几十文钱，大喜道：“还说没钱，这是什么？”小啸然一把扯过：“这是我打柴赚来的，我要上学，这是给夫子的学费。”邱父眉开眼笑道：“不管了，先给你老子我用了再说。”说着又伸手抢过，喜滋滋地转身道：“这下可有钱翻本了。”一边已向大门走去。
邱母拦在门口道：“不能啊，啸然天天起早上山打柴，手都磨破了才攒了这几个钱，你不能拿走啊。”邱父不耐烦地推开她道：“别在这哭着晦气，等老子翻了本，要多少钱没有，走开。”见她仍拦在门口，脾气上来，又一脚踹去，邱啸然眼明手快，飞身上前拦住，邱父也不不意，趁众人正忙乱飞快地走了。
邱母无语，只是掩面低泣，小啸然坐在地上，嘴唇咬得死紧，一缕血丝从嘴角流下，他也不去擦，高仰着头，不让聚在眼中的泪流下，脸色苍白，一双手攥得紧紧，关节已捏得发白，沐烟寒担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向邱啸然，惊奇地发现两人竟然是同样的表情，心中一痛，想不到他的童年竟是如此不堪，可想而知曾受了多少的苦，心中怜惜，忍不住走到小啸然身边，蹲下身，轻声安慰道：“想哭就哭吧，憋在心底难受。”小啸然抬头看着她，大声道：“我不哭，母亲说了的，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沐烟寒听着他这仿若大人的话语，不由婉然一笑道：“好好，等你长大了，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保护你的母亲了。”小啸然昂然道：“我现在就可以保护母亲。”沐烟寒点点头，她的母亲凄然一笑，将他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泪水又缓缓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