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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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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书籍名:《雪山飞狐续传》    作者: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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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斐身受两掌伤的极重,内力溃散,全然使不上劲,刚才虽是拉住了一根手臂粗的松枝,却给他下跌的力道与身子重量扯断,但坠落之势却也因此而缓得一缓。当下双足横撑,背部尽往崖岩贴去滑落,遇有突出峭岩,或长在崖壁上的各类小株枝干,便可逐一缓去这股下坠的速度。只是身处这万丈崖谷,摔落要能不死,除非奇迹。

        这处崖谷乃呈笋状屹立在群峰之间,百岳相连,高拔危耸,越往上头,越是笔直刃削,层岩叠岫。到得腰峰中段,笋状峰形愈加明显,呈现下宽上窄之势。因此上胡斐给掌击落时,虽是隔着崖壁有段距离,然其时天候大变异常,狂烈山风倏来幻去,峰岭间气流极是不稳,带得胡斐坠落中,身子却是边往崖壁上靠去。若非如此,这般坠落速度何等之快,纵使他这时身子未受重伤,轻功如昔,亦难凭虚借力,势必就此笔直坠入深谷而死。

        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加滑溜无比,虽得突出岩石与无数株干缓阻,坠落之势仍是无法避免开去。胡斐神智清楚,只觉手肘膝盖都已给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所幸背上包袱系的极紧,正好当做垫物,这才能不擦伤到背部。眼见这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跌之不完,心头早无幸念,这时脑海空明,只想:“这般死了也好,什么父母血仇,遗恨之爱,俱都就此划下休点。只可惜不能将马姑娘的两个儿子给抚养长大,亲眼见到这两个孩儿习到我的一身武功,胡家刀法更是就此而绝,死后当是难以面对我那去世的爹娘了。”

        正恍神间,只觉身子似乎接连撞到了什么几团软绵事物,思念尚不及辨,数撞之下,身子竟给这股势劲带得斜飞出去,心中‘啊唷’一声,大雪狂飞中,谷间视野茫茫,浑不知身在何处。这当儿寸念只在瞬间,变化实不容留有余裕细想,但见倏欻烟散,嚓的一声,整个身子陷入厚厚积雪甚深,就宛如掉进大团棉絮里一般。

        胡斐但觉周身冰冷,一个劲只想:“我死了么?我死了么?”动念方起,便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四肢尚有所觉,只浑身撕裂般痛若针刺,整个人更是欲振乏力,胸中气息窒闷。好不容易勉强挪动右手拨开了盖满头上的雪团碎块,登时目能视物,这才确定自己并未死去。但对于自己如何能得以坠落万丈深谷而不死,却也大惑不解。

        他躺在给他身子撞击下而凹陷极深的雪洞中向上望去,但见上头飞雪飘舞,狂风怒啸,他处在凹陷开来的雪洞之中,周围声音都给冰雪挡住,倒反而身感宁静异常。只他这么一路自千尺巉岩峭壁上落下,海拔落差极大,兼之身受阴阳两掌所击,体内气血翻涌,经脉俱乱,喉头一甜,当即喷出大道鲜血,脑昏神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胡斐昏昏沉沉的醒来,只觉口干舌燥,便随手抓起一把身旁雪块塞到嘴里,雪融化水而入,一股凉洌宛如醍醐灌顶般让他神智大清。睁开眼来,但觉雪亮刺目,忙将两眼闭上。过得半晌,这才再度缓缓张起双眼,眯着眼打量周身情势。这时天色大明,阴霾尽去,谷中微有薄雾,但落雪已停,较之先前的漫天大雪飘飞,此际便如天国般的谧静祥和,体内虽仍感痛楚难当,然知自己大难未死,倒也乐观看待。

        他身子劲虚气乏,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勉力撑起上半身坐住,但要站起身来却是不能。他以手做耙,将身前雪团缓慢逐一耙开,身子便如蛇类般滑动,一边耙雪,开出路来,身子便一边扭滑朝前爬行。如此费了好大劲儿,地势陡起,身子逐渐升高,上头积雪越来越少,终于来到一处高地,直喘的他又累又虚,趴在雪中好久。

        待得气息渐复,抬起头来四下环顾,见所处之地乃是谷底一块较高岩地,不远处怪石嶙峋,东一落,西一堆的杂散各区,要不是自己运气,落下时却是直撞其上,这时必是血肉模糊,那里还有命在?他转回头看去,见自己一路爬过来的陷入之处,正好便是这块岩地中的凹陷洼地,只因常年积雪深厚,雪面齐平,看去甚是平坦,实则落差极大。胡斐暗道:“这机会当真万分之一而不可得。若不是深雪卸去劲道,便是撞在岩地上,半条命也给夺了去,岂能这般的毫无断骨折臂而不死?”跟着又想,落下时撞到的那几团软绵事物,不知究竟是什么?

        他试着盘起腿来,暗运真气行功,岂知丹田真气甫起,便与阴阳正克的两股气劲相互冲撞,便如冒然闯进了两军对峙交战中的中枢一般,阴攻阳击,前鼓后震,霎时间体内仿佛千军万马奔腾,那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十二经常脉更犹如江河东泄,波涛不息,当下气息岔乱,眼睛一黑,又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过来,已是日暮霭霭,但觉鼻头冰凉,忙撑起身来,才知自己晕厥后乃迎面而俯,两腿交盘如旧,上身弯倒,埋头入雪,当真狼狈之极。他这时自不敢再运息提气,见数丈外枯木成堆,便颤悠悠的蹒跚走去捡拾,挑了一根如人高的膀粗枯木作杖,缓缓小步而行。他环目四顾,见这山谷纵横捭阖,左右两边距离甚窄,纵深却是极长,若是一路寻去,或可找到出路才是。行得一阵,穿过一堆嶙峋山石,斗然见到雪地上似有一物,当下走去拾了起来,见是一本泛黄的经书,封面上写着‘博伽梵谷略经’。

        胡斐随手翻了翻,匆匆看了几眼,只觉这经书所述似佛似道,自不以为意,心想必是那一位途人无意中给掉落下来的。他近些年来虽曾涉猎不少诗词古文,但对经道禅书却是向来避而远之,这时见是一本参道经书,留着无用,便欲顺手丢出。便在这时,眼角间却不经意的瞥到右方岩后似乎有物,茸茸长毛,不知是什么东西。

        胡斐好奇心起,虽是周身给岩石坚冰割得伤痕累累,体内又是寒炙交济的的震荡难受,但仍柱着枯杖,颤巍巍的如重病者般的伛偻着身子走向前去。那经书拿在手上甚是不便,当即想也没想的就将之往怀里塞去。绕过巨岩,便见一头似猿般的大物倒在雪地,遍身灰褐长毛,身子软缩成了一团,动也不动。

        胡斐以脚轻轻踢它,见其毫无反应,想是死去已久,只是见它死状奇特,似乎全身骨骼俱碎,这才如此软瘫成了一团。胡斐眉头微蹙,绕着它身子踱了半圈,却见距离不远的岩角处尚有两头巨猿,一般的瘫在雪地上,看来也是骨骼碎裂而死。他想了半晌,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落下时,似乎撞到了几团什么软绵东西,得以卸去高速而坠的巨大力道,跟着身子又因此而撞斜飞了开来,劲道便又卸去了几成,之后再运气极好的掉入积雪深厚的洼地雪堆之中,才能如此侥幸的逃过一劫。如此想来,倒是这三只比人还高大的雪山巨猿救了他一命。

        他心中顿时甚感不安,喃喃祝祷道:“灵猿啊灵猿,胡斐这条命本是被你们给救活下来的,原该替各位好生埋葬入土为安才是。但我身上伤重无力,搬不动你们巨大的身躯,只得草草以雪代土,就地掩埋,还请三位灵猿在天之灵有知,魂归极乐,安祥自在。”当下就地堆雪埋猿,花了把个时辰,才将三头巨猿以雪埋葬了。

        这么一耽搁下来,周围天色渐暗,这时便要欲再寻路出谷已是不能。胡斐游目张望,乘着黑暗尚未笼罩,连忙四下里巡绕搜寻,觅地栖身。就见东首一隅处乱岩杂立,岩身各个块头硕大无比,其间岩底缝隙间似乎留有容人空间,当即矮身小心钻入,见这岩间隙缝恰可栖身而卧,正是绝佳天然屏障,便盘腿坐了下来。

        他久未进食,这时肚里饿的咕噜直叫,想到背上的包袱里不知装了些什么,或许有干粮之物备用,便解了下来。打开一瞧,那钟氏兄弟所送包袱里一件大长棉袄,袄内衬有长茸兽毛,抚摸起来甚是温暖软柔,当是御寒衣物中的极品;两包晒干了的獐子腿腊肉,另一包里装有十来个荞麦饽饽、枣泥馒头,还有七张大圆馍饼。胡斐心中大喜,拿起荞麦饽饽便啃,一边撕下獐子腿腊肉配食,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饱餐过后,天已全黑,谷内温度遽降,他身无内劲来提气护体,胸前所受阴寒之掌,这时更是如坠冰窖般异冷非常,只是背后另一道炙热阳气却是灼身烫体,阴阳交攻下,实是苦不堪言。他躺在雪地上,背部贴雪,浑不觉冷,但身前却是冻得发颤,当即取过大长棉袄盖在身上,静心凝神,专注呼吸,不久便即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但觉体内阴阳交会,直入五脏六腑,阴酸阳麻,捣得脏腑器官酸麻难当之极,心中大骇,忙起身交盘起了腿来。但他有了上一回运气晕厥经验,这时自不敢暗蕴丹田的来提气疗伤,只以均匀呼吸吐纳来稍减痛楚,然知此法终究济不得长久,待得阴阳之气汇注于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自己命必休矣。

        胡斐忖道:“那人发掌击中我时,曾说这是‘阴阳冥掌’,左掌阴,右掌阳,因此击中我胸前的阴掌便寒冷如冰,击中背后的阳掌便炙热如火,正是阴阳同出,诡异之极。但以武学而论,阴阳两极,阴盛则阳衰,阳刚则阴损,自来无法一人合用,这女子却是何以能够练至这般正反相济的境界?再说这‘阴阳冥掌’过去从未听人提及,依此人的武功修为来说,当已旷世绝伦,自是武林中盛名已久的人物,但她却为何又要蒙上脸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这名红色披风女子的武功高得吓人,若不是自己亲身所遇,又如何知道世上真有如此厉害之人。斗然间心头一闪:“莫非这名女子便是‘天魔北星’?”继之又想:“不对,不对。天魔北星成名时已在二十余年之前,当年这魔头声名正响时已然四十开外年纪,此时算来早已是迟暮之龄,但这位红色披风女子的肌肤身段却非佝偻老人,那么想来是她的徒儿弟子之辈的了?”

        思绪起伏中,又想到了那名黑衣女子被风给吹起的面罩一角,虽是不得全貌,但便这么一瞥,竟是像极了日前所遇的峨嵋派程霏晔程姑娘。只是当时匆匆之间这么见到些许颏边庞影,毕竟无法做得准,说不定是女子间或有神貌相似者罢了。更何况程霏晔刻下正随同苗人凤齐赴孤山,自不能分身而来袭击,且她峨嵋派武功虽强,但要数招内便一举击败丹霞派的那位姑娘,却还犹有未及,因此心中虽仍疑惑不明,却也没真的当一回事来看待。

        胡斐盘坐了一柱香时刻,草草吃过半块馍饼,心中只想:“这些干粮撑不了数日,可得节省点来吃,否则我身子虚劲无力,连野狗也打它不过,却如何捕猎而食?”心里虽是发愁,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下便矮身出得岩来,却见天气大好,日照当头,便即返身收拾了包袱负在背后,手持枯木作杖,缓慢的往前行去。

        他所走方向仍是朝西而行,只是他伤重下走的缓慢非常,谷中又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山岩巨石,时时得绕路觅道,短短几里路走来,却是耗去了他大半天的时间。这时他来到南北两峰之间的断坳地带,该处是谷底所裂开的巨大脉层断岩,横宽七丈,深不可测。换做平时,依他家传轻功一跃即过,自是不足为虑,但此刻别说是提纵之术,便连一般使力奔跑都已不能,这横达七丈的断岩却要如何通过?他南北两侧绕了又绕,瞧了又瞧,若是身体不伤,内力犹存,或可勉强攀附峰崖峭壁而过,如今内劲涣散,难以抓岩攀爬,就只能望着断岩而叹气不已。

        胡斐无奈,他这半天走来已是中午时分,身疲力虚,只得挑了块较小岩石坐下歇息,并自包袱中拿出早上啃了一半的馍饼吃了。他望着前方去路的各种奇异断层地势,心中想到了汤笙所说的十八天人绝路,看来不只峰崖上头艰险难行,便在谷底,亦是处处难闯,过了眼前这一关,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危如累卵的险地要过,眼前既是头关便过不了,那么接踵而来的各种绝路地势更加不用来提,因此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循着来路而回了。

        待得拖着蹒跚步履回到昨晚歇宿的岩间隙缝洞里,天色又已暮鼓晨钟的接近傍晚,他喘着气清理了岩缝洞里的地上积雪,再到洞外找了许多枯草枯枝,拿出身上火刀、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獐子腿腊肉就火烤了起来。不久腊香四溢,便配着枣泥馒头吃了一顿较为丰盛的晚餐,夜里有火,就不似昨晚那般寒冷了。

        隔天早上醒来,天色转阴,似乎便有一场小雪要来,但他心想留在这里终是等死之局,只得咬牙上路,系上了包袱背在后头,仍是一根枯木作杖,缓着步朝东慢行而去。这般顺着谷底行出十来里,便见对面南峰底下交接着另一座山峰,山势看来不高,想来只是峰与峰之间的一座小小山岭,自谷底一路倾斜而绵延直上,倒也不怎么陡峭,当即转而向南,顺着这座山岭逐渐登高。如此行了两日,自腰峰穿过,眼前又是另一座小峰,登上不久,便见一条山道乍现。胡斐大喜,既有山道,便是有人行走,即使不能遇上,循路而去,终能脱险才是。

        这条山道都在腰峰之间穿峰越岭,并不危峻,走了六日,山道转而朝下绵延开去,行来更是省力,但他身上粮食也已所剩不多,再撑两日,便要断粮挨饿了。这日朝暾初上,他已赶了三个时辰的山路,绕过弯下得岭来,眼前豁然开朗,所处之地竟是好大一个断层峡谷,东面崖上可见三道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山上融雪而成,阳光照射下犹如三条大玉龙,珠玉四溅,明亮壮丽。胡斐本以为岭下便是平地,岂知先前所走山岭只是峰脉之中的半山边峰,要到平地,须得再下这千百丈来高的峡谷才成,当下只叫得他一声苦,万念俱灰。

        但见他倚着一棵大树失魂落魄般的坐了下来,眼里无神的望着瀑布流泄而下,脑中空荡荡的便恍如里头啥都没有了一般,真是到达了空无的最高境界,眼里见山无山,见树无树,就这么呆滞无我的坐了几个时辰过去。其时正当正午之际,阴阳交克极烈,那积蓄数日的‘阴阳冥掌’穿脏炙腑,阴者更阴,阳者更阳,这时体内正是翻天覆地的互攻相克,他这般心无点物的失魂而去,原先涣散的真气更是一股而泄,便如自己废去了数十年下来所辛苦修练而成的高深内力,阴损经,阳伤脉,不到一个时辰,他周身真气俱散,气息一窒,再不知人事。

        胡斐再有知觉之时,浑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甚或是数月过去了?他脑中浑浑噩噩,似乎整颗头一直在无限的膨胀开来,想睁起眼来,只觉眼皮便有如千斤一般重;想张嘴叫出声来,无论自己意识里如何拚命挣扎,那张嘴巴却是始终动也不动。他嘴巴虽是动不了,但却感觉到嘴里一道苦辣直穿入腹,奇的是,这苦辣中竟是含有极重药气,那味儿当真呛得让人难受,敢情自己是给这药味呛醒过来的?

        他身子不能动,耳朵却是无碍,只耳鸣甚重,周遭事物听来总不真切,仿佛隔着深层浓厚气雾一般。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悠悠荡荡的听到了一点声音。那是许多的人走在一起的踏足迈动之声,还有众多衣衫沙沙作响的摩擦声音。他这时知觉逐渐上升,慢慢感觉到了自己身子似乎是躺着的,但不是在床上或地上,却是给人用担架之物抬着快速移动。胡斐这当儿里所想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竟然没死?但我伤得如此之重,却还能活多久?”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大伙儿歇歇腿罢。”跟着他感觉到自己身子停了下来,然后被放到了地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咱们这回好不容易才在山涧里采到四朵‘佛座小红莲’,那是大师伯找了数年没见踪影的圣物,却给这恶霸模样的人一家伙吞了下去,不嫌浪费了么?”

        就听先前那女子道:“你这丫头便天生一个偌大心眼,日后如何成为我帮神农老祖的弟子?本帮虽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但济世救人之心却是不落人后。这四朵‘佛座小红莲’即便采了回去,还不是用来炼丹成药以救命危之人?这男子咱们见到时已是命在旦夕,咱们身上又正好有此圣物,自是他命不该死,说来便是天意,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那年轻女子哧的一声笑道:“我不过是见那四朵‘佛座小红莲’生的美丽,偏偏却给这名满脸虬髯的恶人脸吃了下去,当真是四朵鲜花都给吃进了牛的肚子里去,这才惋惜的说了几句,没想到又给文姨您抓住了柄头敲了我一顿。哼,您瞧邢师哥那副幸灾乐祸的贼眼溜溜表情,他心里可笑着我哪!”

        那姓邢的师哥啊唷一声,听声音便来自胡斐顶边上头,失声笑道:“我好端端的闭着嘴没讲话,难道这也犯着谁来啦?哟哟,我说小师妹啊,你师哥我天生便一副弥勒佛的笑脸长在头上,就连睡觉都是同个模样,这也是你打从小来便见惯的样子了,这会儿却怎能就此诬控我是幸灾乐祸的笑着你来啦?”

        小师妹闻言笑道:“谁不知邢师哥您的浑号便是‘笑里藏刀’来了?就因你脸上总是带着笑,所以我便不说你脸上是笑着我来,却直接看透了你的心,殷红泛黑,焦油成辣,那正是嘲笑人时的模样。哪,你若要我信你心里没来笑我,那便不妨剖开来给咱们大伙儿瞧瞧,要是我诬赖了你,那么小妹自当向您赔罪就是。嘻,不过嘛,我瞧你没那么笨就是了。”

        逗笑话匣一开,便听得四面八方哄然而笑,接着你说一句,我插一口,各人无不嘻笑着抢先说话。胡斐昏沉中只听得耳际嗡嗡作响,大半人说的话浑都宛如梵音诵经般的似闻若无,听来更似蜜蜂在自己身边周围飞旋振鸣一般,只知这一群人为数不少,吱吱喳喳的好不吵闹,听声音又以女子为多,怪不得两耳不得清宁。

        他这时知觉虽恢复了少许,但距离真正清醒其实还有段差距,当真是半梦半醒之间的游离状态,唯一有运用到昏沉脑际所思考念的头是:“我还在山中被人抬着走,那么应该只是昏迷过去没几日,却不知这些人要把我带去那里?”

        过得一阵,但觉嘴巴里给人喂进了一碗极苦的药水,那药力入腹极强,不多久便又失去了知觉。

        这般昏了又半醒过来的次数也记不清有多少回,只知道一段时间便有人喂进自己嘴里各种苦、辣、腥、臭的药水药汤,喝后便又浑不知人事的昏沉过去。这日他又从昏迷中醒来,觉得有人拿住他手腕把脉,感觉上自己是睡在一张床上,身上盖有棉被,鼻头里闻到的除了浓郁草药气味之外,还有属于斗室空间里的各种杂混气息,知道已给这群人一路自山上抬了下来,这时便在给他治病医疗,跟着便给喂入诸多药丸吞下,复之沉睡过去。

        待得再有知觉醒来,眼皮虽仍沉重,但却终于有了力气将它勉强打开一小缝来瞧,只朦胧中瞧去甚是不明,影像叠幌,光线缤纷刺眼,缓慢眨了数回之后,视觉方使逐渐恢复,焦距也才开始集中不再幌动。他慢慢朝右侧过头看去,只觉光线也不怎么亮,只他久未见光,这才斗然觉得刺眼,其时乃卯末辰初,正是天刚方亮不久才有的特殊新鲜气息。胡斐顺着视觉瞧去,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堆满斗室中的各种晒干药草,一捆一捆的堆叠在角落一边,东首木制架上放满了大小不一的瓶罐瓦罐,看情形这斗室乃是置放各类药草的储药室所在。

        胡斐见他给人安置在这几坪大小的储药室之中,虽伤重虚弱,仍不免有气,总觉对方好歹也给个客厢小房照料养病才是,怎知却是将他草草安顿在这里,闻着满室浓得呛人的各种草药混杂味儿,滋味当真难受的很。但这股气也只升得一半,便即消了下去。他心中忖道:“别人救了你不死,这份恩情便似天高,能有地方避风挡雪,便是猪舍也得忍,却怎能迳将他人的一番好意给一笔抹煞的了?”他自小便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闯荡从没得几日舒适,遇有破庙便住,不然便是山洞栖身,或野地露宿,在他实如家常便饭,因而气动未升,便即释然开来。

        过得不久,门房呀的一声打开,走进一个人来。胡斐寻声看去,见是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看他身上衣色打扮,是个打杂仆厮,哑着嗓咳了几声,迳自走到木制架上挑了几样药材,回过身来,看见胡斐睁着眼瞧他,嗯了一声,慢慢踱了过来,说道:“这位大爷可醒了,身子舒服点了没?”胡斐虽想说话回答,但张开嘴却是没力出声发话。那仆厮老者朝他摇了摇手,道:“爷儿别忙着说话,我给咱家老爷说去,你便安心躺着歇息就是。”

        胡斐见他转身出了门,便又闭上了眼睛休息。过得好一阵,门声再响,步履甚是轻盈,胡斐睁开眼来瞧,见是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床头,一对大眼晶亮黑白,睫毛眨动中显得极为灵动活泼,一张俏丽脸庞上稚嫩未去,看似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这时正幌着她那颗秀发垂肩的小脑袋左右摇摆,好奇的猛往他身上看来,见到胡斐也睁着眼看她,噗的一声笑了开来,说道:“原来你真的醒了,老张说时我还不信呢,爹说你最快也得再过几日才能稍有知觉醒来,这回他老人家可完全料错了,待会儿可得乘机窘他一窘。呀,对了,你这时想必饿得很了吧?我跟你说喔,我家文姨早上煮了一锅药参补粥,说是吃了精气大补,你身子这般虚弱,吃了便有力气养病了。”

        她连珠价的一串溜舌话自顾说来,当真又快又急,奇的是竟然字字清楚,腔圆脆滚,绝不混淆而让人听得有半点模糊不清,想是她性子急,脑子转得也快,是以说起话来便如一串鞭炮般猛的霹雳作响,但能说得这般乍然快急中却又咬字清楚不过,这门本事倒也算得上一绝了。胡斐两耳给她清脆话串震的楞不过来,脑中还没来得及作出丝毫反应,便见她一阵风般的笑着转身出了房门,直至去了好半晌,胡斐才总算听懂了她所说的这一串话。

        未久,这妙龄女子果然捧了碗粥来,身子朝床头一坐,手里汤匙慢慢舀起碗里热粥,以嘴吹了吹,待得热气不烫,再小心喂入胡斐那给虬髯布满的丛须嘴里。

        胡斐久未进食,这时闻得热食香气,胃口大开,迳将整碗吃了个空。

        那女子用布擦拭他嘴唇须边,满脸笑意盈然,神色中却是带着一股小女孩般的顽闹味道,说道:“你满脸硬须又长又难看,干么不给剃去,吃东西都要沾粘上了,好美是么?我爹晚些儿要再过来瞧你气色,这么大丛胡子给遮在脸上,谁能瞧得见什么?这么着呗,我替你把这讨厌的家伙剃去,以后喝药吃东西可就方便多了。”

        胡斐一听大惊,苦在声不能出,身子不能动,连要抬手示意都没力气来使。原以为她只是一时说笑,待见她将碗朝桌上一放,转过身来时,手里已是一把明亮剃刀在手,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粥时便已一并带了过来,预谋早定,并非临时想到的小女孩胡闹玩意儿。其实他倒不是怕她拿刀来加害自己,而是自己脸上这些虬髯胡须已留了数年之久,实是具有某种纪念的意义在内,如何是说要剃便剃的了?但他此刻便如瘫痪的人一般,神智虽在,奈何身子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人摆布,当下只急得他气血上涌,眼里一黑,随即昏了过去。

        这般昏去了不知多久,悠然醒来,便见床边坐了一名五十来岁的长者,额上三道皱纹深陷,脸容枯槁,手里拿着金针移来,跟着落手如风,便在他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疾速插下,手法之精,认穴之准,委实便是高深医道之能者。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金针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这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胡斐身上所受阴阳两毒便相互隔了开来,不再于体内彼此激烈冲撞。

        这名长者随后拨开他身上各层衣衫,再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逐一灸过,并以艾叶制成的艾炷,按穴位烧灼,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歇下手来。

        胡斐体内阴阳相隔,便不再如先前般感到晕沉劲虚,但他苦练数十年的内力真气早已寻不着半点痕迹,这时的他便宛如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一般,纵使还有力道微存,那也只是每个正常男人都有的力气,用来砍柴抬物自是足够,但要说到防身御敌却已不能。那长者吁了口气,沙哑着嗓音说道:“你且先别想太多,等休息够了再说。”

        胡斐欲要开口道谢,但身子尚未复原,浑身有气无力,勉强点了点头,见老者起身离去,蓦地惊觉脸颊上凉飕飕的迎风拂面,那下颏嘴唇边更是感觉不到往昔虬髯须子绊脸的扎实,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所留的满脸虬髯胡子,这时都已被那位顽皮小姑娘给剃了个精光,当下迭声叫苦,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六日,他吃的多了,精神力气便逐渐好转,不似之前般的浑身动弹不得,但要到能够起床行走,却也还差着老大一段距离。那小姑娘自剃了他胡子后便不再来,也不知是怕他生气责备,还是觉得他身上已经没有够她作弄的新鲜玩意儿,是以这便寻找旁人胡闹去了。这些日子中,便由那仆厮老张照料他的一切,胡斐无力说话,老张也鲜少开口,平常时更迳忙他的诸多杂事,晚上也另睡他处,因此储药室里便只他一人睡睡醒醒。

        这日傍晚,老张喂过他饭后不久,那长者又来对他施以针灸,见他气色好转,便一边灸他‘手太阴肺经’十一处穴道,一边淡淡的说道:“你胸口中的这一掌应该是‘玄冥寒掌’,背后这一掌却是‘火阳云掌’,我所想不透的便是在此。要知武林中会使‘玄冥寒掌’的就只西域龙陀山一派,但也从没听说他们足迹到过长白山脉;这‘火阳云掌’更是云南西双门的绝艺,向不外传,更别提要来关外耍狠了。这两派南北相隔岂止万里,想来自不可能联手才是,然你身上阴阳二掌力道浑厚,寒极阴,炙极阳,若非这两派高手同时所为,却又是何人?”

        胡斐张开了嘴,哑着喉咙,虚弱的说道:“不是两人就只一人击我两掌。”长者咳了一声,脸容泛笑着道:“想是老弟伤得迷糊了,这才两人看作一人。唉,这原也怪你不得,任谁中了其中一掌,便不命丧当场,也已神智大失,跟着再一掌击来,又有谁能够记得清楚了?!”胡斐见他神色满是不信,便道:“前辈前辈可曾听过‘阴阳冥掌’?”长者皱眉道:“阴阳冥掌?这名字倒头一次听到,难不成是击你那人告诉你的?”

        胡斐点着头道:“那人左掌先击我胸口跟着再以右掌击我背部。”长者哑然笑道:“是了。胸口那一掌便是‘玄冥寒掌’,中掌后寒如冰击胸腔,周身冷若寒冰彻骨,任你武功高强,纵是一掌不得而死,但却也已无力回攻,只能闭眼任人宰割了。后面那一掌却是‘火阳云掌’,炙热穿心,正是击在你毫无反抗之时,那当儿你已神智俱昏,虽是身有高深内力相护而不得便死,但昏沈中却以为是只有一人,殊不知背后乃另有其人。”

        胡斐见他迳是不信只有一人同使阴阳两掌,当下便不再多做辩解,心想这原是武林中的奇异怪谈,若非他亲自遇上,亦难相信世上真有人能够练到这般阴阳同使的境界。要知自来阴阳相克,这也才有太极八卦之法,阴是阴,阳是阳,绝无可能一人同练阴阳两门截然不同的功法,即便是古老武林相传的‘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两门旷世功法来说,也是阴阳有别,各显其威,从不曾听人说过可以既练‘九阴真经’,又练‘九阳真经’。若是当真有人这般异想天开,阴阳同修,最常可见的便是体内阴阳二气相克相灭,起始一练,便要走火入魔。

        那长者灸完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这时嘴里又道:“你身中两掌而不死,当真命大之极,想是你原本内力纯厚,走的是刚柔并济的中道内功心法,否则光是其中一掌便要了你的命。现下这阴阳二掌寒毒攻心,阳毒入腑,周身五脏六腑均已所损极重,非我针灸疗法能治。后天我帮便要送货到湖南,那里有位举世罕见的医道圣手,若由他出手相救,或能将你身上阴阳二毒袪除,否则我的针灸只能续你半年之命。”

        胡斐心下凄然,说道:“从这里到湖南,道途不止千里以计,若是雇得舟车送去,势必耽误贵帮行程,这番大德,在下实不敢心领。”长者笑道:“本帮草药原须辎车装送,哪一回不是浩浩荡荡的出门远送?咱们在辎车中空出一小块地方来,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只千里劳顿,老弟可得多所忍受才是。”胡斐闻言,真不知该如何谢法才好,他与这帮人从不相识,但他们却愿意千里跋涉相送前去治病,这般恩德,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说的?

        胡斐微略欠起了身说道:“不敢请问前辈名讳如何称呼?”那长者忙要他和身躺下,说道:“大家萍水相逢一场,算是这辈子有缘,我常年深居在此,江湖名讳何用?”说着叹了声气,转身出了房外。

        后天一早,他便给人抬入装着半满的辎车之中,车后覆有帷幔,不怕风雪下雨。

        胡斐给抬出门时数了数,一共有九辆辎车前后接连,另外大批马群跟随在侧,想是这回去的人不少,更须沿途下货,只他们送的既非黄金珠宝,又非贵重物品,自不怕强人盗伙看上。神农帮辎车上各有一面旗帜做为江湖识别之用,各路武林人士见了便不会寻上前来踩盘子。

        这些车子上所装俱是各类山里所采集到的药材,像什么生龙骨、苏木、五灵脂、千金子等只是为数中的一小部份,更多的是见也没见过的各种奇异药草,待采收齐备并晒干整理之后,便以半年为一期,然后分送至各省各地的大盘药商,再由四下散处各地的私人药铺前去补货。

        待得万事诸备,已是朝阳初升之际,就听得前头一声都儿滚响,大车开拔上路,浩浩荡荡的一路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