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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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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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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灵魂并没有因为分给她而有所减少。更重要的是,在肉体湮灭之后,灵魂还是不灭的。

大家从小都知道那一个悲伤的童话。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那么丧心病狂,一定要给小孩子讲那么悲伤的故事。为的是什么?天堂么?我从小就知道,天堂没有花5分钱就能买到一块冰糖的人间好。人鱼把刀扔到了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大家都知道,人鱼并没有杀死来自遥远国度的公主,没有让鲜红的血溅到美丽的腿上,于是她就只好死掉了。

是我,我杀了她。鱼咬住小小的白牙。

我一直想杀了她,从小就想。我不能让她拿走我的;不能允许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爱人的床上;不能让她的长发洒下来,遮住了雪白的胸。我总是在夜里注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比我居住的大海还要深,还要大。

我杀了她。有一天他出门了,在他离开她的空档里,我就杀了她。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我走进他们的房间,平静地向她走过去。她有一点疑惑,但我不会给她什么机会了。我拿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刀,就这样把她杀死了。她流了很多的血。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很多黄色的小蝴蝶,从此它们一直跟着我。

我应该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但我那时候不想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是童话书里必须死去的人鱼。我只是不想再要书上的结局。我看着她的血慢慢流出来,那么多,多么神奇啊——我们人鱼是没有血的。

警察迅速而有效地包围了鱼居住的屋子。大家惊疑不定地看着鱼,她还在抱着琴漠然地唱歌。鱼在警察的簇拥下走了出去,一大群小黄蝴蝶飞了过来,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它们赶了出去。那群蝴蝶无声地飞舞着,久久不散。

人们听到鱼轻声地问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去了一个白色的手术室。在那里警察充当了医生,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因为她杀死了一个人。杀人是一定要受到惩罚的,所以他们锯掉了鱼的双腿。鱼赤身裸体地躺在惨白的手术台上,她已经没有了双腿,就像一条人鱼一样安静,她再也无法与人类做爱和跳舞了。鱼那时明白一切都像谶语一样,注定不可逃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快就要死去。鱼其实害怕死亡。

这就是人鱼的故事,小龙说,我还在一直找她,希望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讲的故事很好听,我冷冷地说,可惜我这里没有你所说的那个鱼。第一,我认识的鱼是有腿的;第二,鱼总是在不停地织围巾,怎么可能在冬天的夜晚不戴围巾?

我有她的画像,小龙仍不死心,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纸来。

那是一幅粗糙的油画。画中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是眼睛很好看,润湿的,像是有水。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松了一口气,说,她不是鱼。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鱼?小龙问。

我说没有,她时常来我这过夜,但说不准什么时候。

你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他盯着我追问。

我这才想起鱼很久没有来过了,鱼似乎在某日不辞而别。我甚至忘了她走了多久,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你很久没有见过鱼了对不对?小龙说,事实上你已经忘了她的模样。

风月故事(5)

如果不是早早就画下她的肖像,我也会忘记她的样子的。鱼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你永远记不得她的样子,你只是记得她仿佛是大街上很多个普通少女中的一个。

我没有言语。鱼不见了,那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的确想不起鱼的样子了。我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鱼也许永远消失了。

鱼可能死了,小龙说。

鱼是这样的人的。她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她身上有着不可抹去的死亡气息。

小龙你不要再去找她了,最后我说。

三、鱼讲的故事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鱼有一次对我说。

真的,他答应我了,让我做他的女朋友。鱼用了快快的、有点焦急的声音,生怕我不相信。

鱼长着一张女孩子式的平淡的脸,她太普通,太不起眼,所以一直没有男孩子追。然而有一天鱼忽然交了一个男友。他们在街上并肩而行,那是这个城市里比较繁华的一带。鱼在这个城市里居住多年。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街灯和招牌,人群,车,干净明亮的店面,很多人走来走去。鱼看到这种繁华很感动,她说,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街了。男孩子很乖巧地接上一句,以后我可以天天陪你走。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在经历了流血、尖叫和耻辱后,鱼还是被这一点点的温情感动了一点点。在这些漫长而孤独的日子里,鱼是需要这种动听的贴心话的。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沉默给那个男孩子一个很大的机会,他顺理成章地搂住了鱼的肩,然后慢慢往下滑到腰。鱼却拘谨起来,如一个初次恋爱的小女孩。他们正要从一架立交桥底下穿过时,一辆双层大巴亮着头灯呼啸而过。男孩用力拉了一下鱼,鱼就轻飘飘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她有些站立不稳,一时间只好抱住男孩的腰,像一个不更事的小女孩一样,抱得紧紧的。于是大巴上所有的人都透过窗子看到了立交桥下的男孩和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多么恩爱的小情侣啊,他们心里自言自语。这是这个干燥寒冷的城市里一点点温润的风景:相貌平平的女孩鱼被一个男孩搂在怀里,慌乱地避开男孩灼热的嘴唇。

鱼听到男孩子的喘气,还有一种孩子气的得意的轻笑。在鱼的房间里,他凑过来用一只手抱紧了鱼,另一只手从衣袖里伸了进去,攥住了鱼的乳房。鱼的乳房并不大,但长得很美,攥在手里满是充盈和柔软的感觉。这是你身上最美的地方,男孩这么告诉鱼。曾经有人赞美过鱼的眼睛,但这一次被赞美的是她的乳房。鱼低着头保持缄默,她其实很满意这种赞美——这是一种进步。鱼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美浓缩在两个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是她的眼睛,一个是她的乳房。

我不能够。这是一种病,医生说的。女孩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病,我只是不能够。男孩怜惜地捧着鱼的脸,这一刻他觉得鱼很美,很纯洁,简直是完美。鱼叹了一口气。她的神态和举止都是小女孩气的,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她只是无法改变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种习惯。鱼在这个撒了成熟催化剂的城市里并没有明显老去,但她清楚地知道青春和激情正在飞速地离她而去,而现在她脸上泛起的异样的娇艳将只是昙花一现,正如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我不喜欢露水情人,不喜欢一夕承欢,我不喜欢,也不愿意。鱼缓缓地说。

那是假话。在无限流淌的时间里我细细地琢磨这句自我标榜的话,我是不喜欢,也不愿意,但这依然是假话。我总是欲言又止,犹豫不决地说着谎。我一贯如此,我总是说谎,对自己说谎,无休无止,循环反复。

我是一个歌手,一个诗人,一个女人,沉默、乖戾、偏执、性冷淡。但这是我想象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既不唱歌,也不写诗,当然也不会是性冷淡。我不知道,鱼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有位置,没有方向,没有定义,只是游荡,没完没了地游荡。

我喜欢这样。我在大街上无意中碰到的男孩子,在黑暗中,他离我这么近,却一点都没有碰到我。

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么黑。

你在哪里?

我在你旁边,他说。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我散乱的头发。我知道,他靠我很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那么近,几乎是紧紧地靠着我,身体是这么柔软,以致于两个人的距离可以像数学一样,达到无穷小。我不相信,他真的靠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脸,很瘦,脸颊高高隆起,就像西藏人一样。我想,这是真的,他真的在我旁边,紧紧贴着我的背。这么凉的夜晚,我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暖。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又很快地缩了回来。他会陪我度过长夜,这个想法令我感激。

我于是轻轻地说,真好。

鱼,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鱼笑了笑。那么美丽的笑容。可是鱼不知道自己美丽。

我总是在那么昏暗的酒吧里,一个人,唱歌,不停地唱歌。他来找我。不知怎么的他就来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心不在焉。最后一个晚上,我唱完了,在酒吧门口,我说,我回去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去。街上很冷清,灯光惨惨地罩着雾气。我回过头,默不做声地追上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不说话,就好像他知道我迟早要追赶他。

风月故事(6)

那个夜晚,我们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默不做声地并肩前行。我们穿过大大小小的无人街道,路过打烊的商店,路过麦地,桥,风,尘土和彻夜灯火的加油站,我们心平气和,如水平静,向同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夜已经这样深。

我情愿跟一个陌生人回去。

那个荒郊的小平房,孤零零地蹲在路边,像是一个废弃了的修理站。屋里摆满了杂物。这是我的鼓,琴也是我的,贝司不是我的。他站在屋子中央,吐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