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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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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木头公仔》    作者:吴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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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不再需要他,永远。

每到秋天,我就开始写风月小说。我写呀写呀,就像生病一样。

我在秋天的阳光下走路,像鱼一样,走了很久很久。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期,我总是身无分文,四处游荡。没有人会关心我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流浪的人群,他们也不会相互关心。我应该拥有情人。我偶然路遇的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曾经严肃地告诫我要过贞洁的生活。我讶异地盯着他,因为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实在是太冒昧。这样你会更加美丽,他说。我不要美丽,我大笑着把他出于一片好心馈赠的一块素馅饼当面扔进了地铁的垃圾桶,这令他十分愤怒。他们有什么权利指导我的生活?我不需要教诲,我是自觉的。既然我答应了自己去等待,就意味着我对十九岁的虚幻情人的全部忠诚,就像小时候老师给我们灌输的信念一样坚定。我之所以要过贞洁的生活是因为我很虚伪,我比别人更加虚伪,更加喜欢这种戏剧一样的精神布景,却断然不肯承认作为一个女人个体的爱情以及由它衍生的无辜和痛楚的欲望。十九岁少年覃的抚摸的虚伪,信中文字的虚伪,以及时间轻描淡写的虚伪,它们都是虚伪的,因为它们从来都只是想象,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我极端迷恋“进入”这个词——在女权主义者的著作里你可以找到它:它不仅是指向一种色情情境,更多的是暗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宗教仪式。因为“进入”直接刺伤的不仅仅是最深处的肉体,更具伤害的是,刺伤你十分隐秘又不得不毫无保留地敞开的心灵。

这种生活是会伤人的,我知道。所以我决定,如果我能够再次爱上一个陌生人,在多年的沉默和等待之后,如果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善良去爱上一个陌生人,我一定会请求与他做爱。我一定会叫出他的名字。我一定会。

二、鱼的故事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

我在一个城市里走路,会有人在后面叫我。我回头时,他们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像了。

风月故事(3)

他们说我像鱼。开始我以为他们指的是生活在水中的长有鳞片的一种冰冷的生物,后来才知道有一种鱼是在陆地行走的。我后来见到鱼,才知道我们并不相像。事实上我们相差甚远。我是丰满、美艳的,鱼则身体单薄,相貌平平。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错人。

鱼总是在深夜来访;鱼来路不明;鱼对着镜子涂上艳红欲滴的口红时,宛若风尘女子。我们躺在宽大的床上。屋里很黑,一种空荡荡的黑。我们惧怕黑暗,也不向往光明。鱼是诗人,鱼可能是这个世纪末最好的诗人。一个北京痞子曾经说过一个笑话:北京街头人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有十个人倒下了。这十个人爬起来后,发现他们彼此间认识,因为他们不是诗人,就是妓女。这个笑话很好笑的,我当时笑死了,鱼说只是我无法模仿那个北京人当时怎么说的罢了,不然你会笑死的。

也许只是凑巧,鱼正好既是诗人,又是妓女。

我们大家都知道,妓女不是一个好的词。大学里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深夜回来时身上自豪地套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式衬衫,在日记里甜蜜地写道:风月,又如何及得今夜的雪?她们不是妓女,鱼是。妓女的定义可以是:女人,用肉体交换金钱。鱼用肉体换了金钱,并且她只要钱。所以她是。

妓女,也有美丽的,在唐传奇里,和秦淮河的歌舫上。你听过妓女和柠檬的故事吗?女子只是每日欢乐地用她的身体安慰她的情人。她总是把柠檬切成小片小片的,把汁抹在自己身上和头发里。她的情人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我梦到了一大片柠檬林。她的情人很穷,但她仍然很爱他。后来他富有了,离开了她。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但都很穷。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她。而她仍旧是爱他们的,仍旧把柠檬切成一片片的涂在身上和头发里。当她的情人埋头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他梦到了一大片的柠檬林。

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是川端康成。我说得不好,他把故事说得很美,他甚至不用妓女这个词。

必须要钱,否则就不是了。如果你决心做一个妓女,就必须敬业。鱼仔细地翻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衣服上的每一个口袋,她低头时露出雪白优美的脖子。鱼翻出了一张一元钱的纸票,和两个一角的硬币。男人摘下一块旧表,鱼推开来,淡淡地说,只要钱,别的不要。外面下着雪,身无分文的男人在雪地上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回到家时脚已经冻僵了。他永远无法理解鱼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她看起来那么小。

蛇在雪地里冻僵了,农夫看见了,把蛇放在怀里。蛇醒了过来,咬了农夫一口,农夫回到家就死了。

所以说,男人就像蛇一样,受伤时不要理他,不然他暖和过来了,会把你咬死。

你们在讲什么故事,隔壁屋一个女孩伸出脑袋,天真活泼地问道。

我们在讲农夫与蛇的故事。鱼笑容可掬。

小龙,沦落京城的无名画家,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他说他是来找鱼的,他找她找了很久。他对我讲述了鱼的故事,确切地说,是关于人鱼的另一种传说。

那天夜里我回得很晚,街上很冷清。那一带很偏,车也很少过。路灯一路都是暗暗的,我总感到有人在一直跟着我。终于我忍不住回头,隔着雾看见一个灰灰的小人儿。她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是却很小,你总觉得你可以把她放在你的衣兜里带走。那天是“倒雪”,就是冬天里要变暖和时,天气突然又冷了起来。空气里飞着一点小雪,她没有戴围巾,所以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看着我,说:我是鱼。

那时已是凌晨三点,我把她带回到我的屋子里。屋里没有暖气,我把电炉的插头插上。她蜷在电炉旁,一直发抖。然后她脱掉那双大而厚的鞋,露出一双小巧的脚来。她继续脱去棉衣,很安静地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柔顺地落在削瘦的肩上。我走到床边,看见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仿佛有水,却空洞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替她脱衣服时,她很温顺,不挣扎,也没有帮助我的意思。她的身子小小的,像一条鱼,银色的。

我是处女,她小小声地说。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女孩子的味道。

你应该给我钱,她很天真地说,听说她们一个晚上可以挣三百块钱。

我说,她们一个晚上不止挣三百块钱,再说,我没有钱,我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

没有关系,她柔声说,等你挣到了钱,再给我吧。


  />我便是这样认识了鱼的,可鱼坚持认为不是这样的。是这样子的,她说,有一天我在村子里走路,我像一条鱼一样走路,突然有个人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我走过他身旁时他说你好,我没理他。他又说了一声你好,于是我就回头嫣然笑了。

就这样,鱼认识了小龙。何以鱼会知道自己笑得很嫣然呢?事实上,我不是小龙。然而鱼叫我小龙,我就是小龙了。鱼把时间也记错了,她记成了秋天,在圆明园村里那种金黄色小野花毫不犹豫地全部开放的时候。她说她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花,那么浪费。她把花儿满满地抱了一怀,带回黑而潮湿的小平房,有人在那里练琴,盆里搁着吃剩的半个馒头——那一年只有馒头,还要忍受片警时不时的骚扰。鱼只记得秋天。她记得秋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者说,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到秋天发生。

风月故事(4)

鱼一共来过五次。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每一次她来时身上都有一种很浓的气味,每一次她走后,屋里都会飞进一大群黄色的蝴蝶,落在鱼触摸过的一切物品上,每一次我都要费尽心思把这些美丽而丑陋的生物从窗户赶出去。最后一次她回头说,我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我才想起,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真的嫣然地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使我以后能够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去找她。后来她就再没有来过。起初我没有感觉到异常,因为鱼的出现和消失毫无规律可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我开始想去找她。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的底层,当你真的和一个人有所关联的时候,你就会很在意她的存在。然后我真的就去找鱼了。我找了一千零一个晚上,之后开始怀疑此人其实并不存在。她是我想象的,并不存在。那么说,那些夜晚都是虚幻的。这种想法令人绝望。

后来我终于找到她,在一个叫“猎奇门”的酒吧,传说那里有一个转台的女歌手。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昏暗的台上唱歌。她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脸就不甚分明了。她穿着一条水红色的长裙,拖到地上——水红色是一种很娇嫩很脆弱的颜色。她在台上唱一首歌:

我是鱼

小龙房间里的鱼

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

我走上去,在她耳边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鱼。

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我不是鱼。

她轻轻掀开她的水红色的长裙,说:你看,我不是她。

她的裙子下面空荡荡的。她没有腿。

这个世上没有腿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生活在深海里面的人鱼。所有的人鱼都会唱歌,她们都相信只有当爱上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只爱她一个,并且他爱她超过爱他的父母时,他们结合在一起后,她才能分到他的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