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初雪
时值初冬，黍阳郡地处北方，吹了几天北风，这一日居然丝丝微微飘起轻雪来。
街头的行人裹紧了皮袄，一语不发，行色匆匆。
三个月前那一战，至今依然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人们心头。日月无光的一役，以南定王在东平王面前横剑自刎作结。黍阳郡中男丁死伤殆尽，东平王奉旨驻留黍阳郡安抚百姓。
昔日南定王府，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行宫，只是太子只带了十数人进府，因而偌大的府第显得格外冷清。
此刻，太子殿下正于雪中踽踽独行，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三绕两绕，李端停在了一道月洞门前，门侧，潇洒的狂草依稀可辨——“淇奥”，却是南定王的手迹。门内，小小院落一片葱茏，百竿修竹掩映中，现出一座玲珑楼阁。细雪打在竹叶上，窸窸窣窣，掩盖了李端的脚步，楼内的人却立即感受到了异常，飞身纵出，待看清李端的脸之后伏身拜倒，“参见太子殿下。”声音苍老凄恻，居然便是那老妇人唐线。
李端摆手示意唐线轻声，似是怕扰了这院内的宁静，自己亦放低了声音道：“他怎么样？”
“醒过来之后还一句话都没说过，钱先生说，只怕是痴了……”唐线识趣地住口。
李端抬眼望向楼内，“那么个玲珑剔透的人，说他痴了，谁会信？”说着，也不顾唐线还跪在雪里，举步入楼。唐线便动也不敢动，直直跪着。
李端有意加重了脚步，踏得楼板吱吱作响，楼上之人却恍若不闻，依旧呆呆望着窗外。
先咳了一声，李端勉强笑道：“草堂，你醒了就好，这数月来，真是险极了……”
那人形容消瘦，目光茫然，神采不再；若不是李端这一声“草堂”，谁会认得出这就是昔日丰神俊朗的洗心谷药王？任李端自说自话，陆草堂只当他过耳清风，再没有半点回应。
顿了一顿，李端脸上忽地浮现一抹冷笑，“你再怎么等，那个人也不会来了。”
陆草堂睫毛微微颤动，却仍是一语不发。
“笃”的一声，李端自袖中取出一物，掷在陆草堂面前，“据南定降将说，那日一人白马素衣，孤身闯阵；虽射落了大阵指挥，自己却也身中数剑，跌落马下，被千军万马踏作肉泥，尸骨无存。”
这番话终于收到了效果，陆草堂收回目光，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支暗红斑驳的竹笛。
“那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李端淡笑着补充道。
“沈……醺……”陆草堂的声音，沙哑苦涩。昏迷也好，醒来也罢，三个月来，陆草堂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李端心生愠怒，面上却笑意更甚，“何况，他还中了你的九日翠，三个月的时间，够他死上十回了……”低低俯到陆草堂耳边，无情地继续，“所以无论如何，他是因你而死，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便只见陆草堂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点点艳红，与竹笛上旧有的暗红晕在一处，衬了竹笛的碧绿，居然花影婆娑，直似一幅泼墨桃花。
李端不闪不避，雪白皮裘上亦溅了几星殷红，解了大氅，李端笑得眉眼俱弯了起来，“天气凉了，信阳侯也该保重身体才是。”说着，抖开大氅，披在陆草堂肩头，“待你身子好了，我便带你去他墓前拜祭……尸骨虽找不到了，心意到了也就是了。”说罢，也不待陆草堂回应，转身施施然下楼而去。
宽大的氅衣更显得陆草堂形销骨立，弱不胜衣，那只握笛的手抖得再也把持不住，只好将笛子拥在怀里。拭去唇边的鲜血，陆草堂低低喃道：“瘟鬼……你要我怎么样呢？”
院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钱先生撑了一柄油纸伞，静静伫立。李端踏出院门，自然而然地钻进伞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不过这几步路，还要亲自过来接，真是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钱先生苦笑着解了自己大氅为李端披上，“还不是怕你把那人活活气死，我对那些武林中人不好交待……他怎么样了？”
“死不了。”李端向手上呵着气，“他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寻死的人。”
“有理，”钱先生微微颔首，“事事都要先想到别人，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不过也是最大的优点。”
“你不也是一样。”李端笑着裹紧身上的大氅。
钱先生轻轻掸去肩头的雪花，似是不愿多谈这个话题，“要去哪里？”
“去看看歂儿吧。”李端敛了笑容。
南定王的墓，就在城外不远处。雪已渐停，李端收了伞，低眉垂目，以衣袖擦拭着石碑上的雪花。
“歂儿，你这又是何苦……”李端苦涩一叹。
当日城破之时，尸横遍地，李歂黄袍银甲，勒马立在长街一端，垂剑静静等待着。
隔了尸山血海，李端正策马而来，剑光起处，寸草不留。
“二哥，你来了。”并没有叫王兄，李歂的口气，亲昵得如同寻常兄弟。
“……歂儿，你长大了。”多年未见，李端是真心说出这句话——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
“大哥他……怎么样了？”李歂忽而提起了本应是太子的大皇子。
“在他自己的府里……有人照料，过得很好。”
李歂眼里浮上嘲讽的笑意，“是啊，一个失去王位失去权势甚至连自己的女人都失去了的男人，有人照料着，也就算生活得很好了——照料？我应该纠正一下，那是软禁吧？”
“歂儿，放下剑，我可以在父皇面前……”
“够了！”李歂打断了李端的话，“你要我相信你的什么？兄弟情谊么？”
李端一时语塞。
李歂仰天而笑，“江山，江山！去拿你的江山吧，得到之后，你就会知道你失去了什么！”
笑声未歇，寒光闪处，血溅五步。南定王唇角依然含笑，面色安详，自马背跌落；那匹骏马一声悲嘶，放足奔去，转眼不见踪影。
“歂儿——！”李端一纵数丈，却只来得及接住爱弟的尸首。
片刻之后，钱先生赶来时，东平王已割下了犯上作乱的南定王的首级，吩咐道：“挂于城头示众七日，之后以王礼安葬。”声音依旧如往日般平和安定，钱先生却在转身的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滴晶莹。
那是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