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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籍名:《月夺心》    作者:吉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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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谷内,已经是六月初的时节。

  天气越发热了,水池里的莲花也争相开放起来,一池碧绿一池红,水风吹来芬芳满庭。

  梧竹居屋檐下的竹子茂密起来,翠绿的荫凉遮挡了夏日的炎热。院后花架上的紫藤萝开得正盛,一大串一大串粉紫的铃铛儿翻过院墙,盎然的美丽抵去了暑气的恼人。

  月君起先还只是偶尔过来乘凉,次数一多,索性就在梧竹居里拣了一处临水的小轩住了下来。两人成天到晚待在一处,天一配置药剂,月君就在一旁吹起玉萧作伴。

  凉风习习的夜里,月君命人在梧竹居的庭院里高高挑起十丈见宽的鲛丝帐,又把书房里的桌案软榻一起移到院子当中。月上中天,他跟天一在帐子里点起灯来说话,或者作画游戏,引来无数的蜻蜓和萤火虫在外面徘回,两人偶尔会隔着帐纱去逗弄那些小小精灵,十分的有趣。

  这样的光阴,日日杯深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便是过一辈子,也是美事一椿。

  只可惜没等到繁花落尽时,月君却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天一花费了所有心力配置的药剂,仍然对他的心疾没有效果。

  薄如蝉翼的帐幕内,月君靠在天一的怀里,看着满天的星光,「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天一抱着月君,拈指替他将被风吹散的发丝撩到耳后,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我已经派人给师尊送信去了,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能治好你。」

  星光之下,月君脸上的笑容美丽而平静,「你骗我,安慈早就跟我说过,我这个毛病没有人能救得了……」

  天一不说话,看着月君蜿蜒在榻上的长发,那些藏在黑发间闪闪发亮的银丝,是他生命渐渐耗竭的证明。

  月君感觉到医者的悲伤,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药师,我有点冷呢。」

  天一用力将月君抱住,将额角抵在他的发际,在他耳边发誓一般说道:「相信我,再等一等……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君垂下眸去,「药师,我想再听你说一遍那天说过的话。」

  「哪一句?」

  「就是我让你记住的那句。」

  天一笑了起来,轻轻吻他的鬓角,「你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是扬州那晚说过的。」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喜欢你。』」

  「对。」

  「什么叫『 对 』,我要你再说一遍!」

  「唔,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本来就不值钱。」

  「嗯,那就更不能说了!」

  「不说我就杀了你。」

  「……」后来的话语,都被吞进了两人缠绵的吻里。

  拿着安慈回信的绵娥,躲在院门之外,慢慢落下泪来。

  天一拿到师尊的信,拆开看了一看,就在灯下把信纸烧了。

  信中所说,他竟然是那百年难得一遇的二心之子!只要他是真心爱着月君,就可以取出一心救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惊喜和幸运。

  若是能救月君,那怕是要自己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只是这个办法先不能让月君知道,否则若他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肯接受,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天一这么想着,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天午后,天一想去跟月君商量取心之事,走到他居住的小轩门外,忽然听到房内有人在谈话。他听出那是月君和绵娥的声音,也不在意,抬脚就要进去,却被里面的对话生生定住了脚步。

  「君上,跟着你去天云山庄办事的那批死士已经回来了,大宫主那边传话过来,很满意这次的行动。」

  绵娥的声音低低的,天一却仿佛被人朝胸口打了一记,他先前百般为月君开脱的一番心思,原来都是白费了。

  天云山庄的血案之后,月君又立刻告诉了天一他的身份,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两件事情分开看。可是天一偏偏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月君跟天云山庄的关系毕竟非同一般,这或许是个巧合,又或许下手的人根本只是模仿秋水神宫的手法,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法,在江湖上随处可见。

  其实他找了那么多理由,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相信月君会是那样残忍的人,他不愿意相信。

  会低头温柔看着画像的月君,会抱着孩子轻轻擦拭她脸上泥土的月君,会看着瘦西湖上烟花慢慢诉说过去的月君,天一答应过即便天下的人都说他的不好,也绝对相信他,不放弃不离开,一直守着他。

  天一相信月君一定有理由去做这些,或许是大宫主的命令,他会是身不由己的么?药师一想到这里,立刻就要推门进去问个明白,手刚触上门环,却又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

  他要怎么开口问?又要用什么身份来问呢?自己算是他的谁?

  若是要质问月君,也轮不到他来,天云山庄的血案发生的时候月君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知道月君身份的时候他也没问,陶砚追杀的时候又是他包庇了月君,说起来他简直可以算是半个同谋了。

  天一苦笑,瞬间陷入尴尬境地,他发现这世上谁都是自私的,他没有办法大义灭亲。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绵娥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君上,安慈长老的信,我已经交给了药师。」

  「嗯。」

  「他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是二心之子,君上,我们是否要进行下一步?」

  里面沉默了片刻。

  「安慈什么时候回岛?」

  「长老此刻还在南海蓬莱岛为君上找换心要用的药材,只要君上下令,奴婢立刻召他回来。」

  「不急。」

  「可是君上,您的身体……」

  「我说了不急。」声音里有些不悦。

  绵娥扑通跪倒,「君上恕罪!奴婢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君上,莫非您担心,药师不是全心爱你?长老说过,如果得不到二心之子的爱意,您就会有危险,奴婢害怕……」

  月君冷笑一声,懒洋洋开口:「你怕什么?那傻瓜现在对我死心塌地,说不定正担心若被我知道了二心之子的秘密,会替他担心呢。」

  天一站在门外,一瞬间好像被一把把冰刃透胸而入,扎了无数个透明窟窿。他努力扶着墙,屏气听下面的话。

  「呵呵,真不知道该说他太笨还是太好心,哪有人连真情和假意都分不清楚的?」月君的口气里带着嘲笑,「他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

  绵娥恭恭敬敬说道:「如今万事俱备,奴婢先向君上道喜。」

  门外站着的天一,听到此处,刚才被扎了口子的心仿佛裂开了一块,他甚至可以听到那里的碎屑哗哗向下掉落,冷飕飕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他一步一步从门外退开,跌跌撞撞朝着院门外走去,直到看见脚下亮得刺眼的湖水,才发觉自己已经走离了梧竹居很远。

  好痛,胸口也痛、头也好痛,可是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心明明还在,为什么会好像空了一个大洞?

  要他的心么,直接拿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骗走他的感情?那个该死的上古神谕,到底出自哪个神祇之口,他没有爱过人么,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天一直着眼睛看那湖面反射的刺眼日光,天地四方都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腥,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盯着草叶上猩红的一片,天一愣了半天,终于凄凉笑了起来。

  天一靠着湖石慢慢滑坐下来,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身上和脸上,皮肤在发烧,他的心却好像浸透在冰窖里。

  『他这么好骗,倒叫我省了不少功夫。』月君略带嘲笑的声音在耳边一再响起,天一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四周的空气滚烫,飞快地在他的肺里进出,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设计,连亲手养大自己的师尊都在帮着月君骗他,目的不过是他多出来的那颗心。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自己要是二心之子?为什么要让他喜欢上那个残忍的男人?

  为什么一直到现在,眼前浮现的,还是月君的笑脸?

  这纠结的情感完全俘虏了天一已经脆弱不堪的理智,一边是被爱人欺骗的满心恨意,另一边却是爱人平日的笑语音容,那么激烈那么真实,越是真实就越激烈地冲击着药师的心,把他一浪一浪推向崩溃的边缘!

  再也控制不了,不要想、不敢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啊——!!!」

  天一突然大吼着扑到了树下,他一拳又一拳发疯一般捶打着面前的泥土,草屑四溅,手背上却慢慢潮湿起来,一大颗一大颗的泪水砸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假的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花雨楼上捂住他眼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假的;梧竹居的庭院里,那一天一地的星光下,多少个夜晚的窃窃私语也是假的……

  他的笑,他的话,他在山坡上那个带着淡淡甜香的吻,都是假的。可是总得有些是真的吧,这么多个日夜的相互依偎,难道月君对他,竟然没有半分真心?

  那自己的真情真意,在月君的眼里,又算什么呢?他到底算什么!

  他的指缝里满是混着草汁的泥土,用力砸向树干,直到十指上血肉模糊,竟然连痛都察觉不出来。

  好恨!好恨这样无力的自己!越是想要赶走脑海里的影子,却只是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那个人,再怎么被欺骗也无法讨厌他!

  不甘心,不能甘心,却不能不甘心!

  天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死死抓脑子最后一点残念:总得有些是真的吧,就算月君对他是假,可是他却无法把为月君付出的一切随便抹杀。

  总得要有些真实的东西留下来。

  虽然月君不是真心对他,也让他尽自己的最后一点力,努力给这份残破的感情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天一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恨月君,那就只能给他想要的。感情好比一场赌博,他输了这局,输了自己的心,却不想把最后一点尊严也输在这里。

  他打理好刚才弄乱的衣服,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却抹不去脸上灰败的痕迹。

  绵娥开门出来,发现药师显然在院子中央站了很久,忙走过去拉他:「先生,大毒日头的,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天一看着她,还是无法把眼前无邪的少女跟她背后的阴谋联系起来。

  绵娥怔了怔,不禁抬手摸了摸脸,「先生,奴婢脸上有脏东西么?」

  天一摇了摇头,低头绕过她迳自进了月君的房间。

  月君就睡在里面的凉榻上,天一走了过去,试图从他放在胸前的那只手里把那杆苦竹烟枪拿走,月君忽然睁开眼睛,泄住了烟枪上的玉佩,雪银色的丝络缠住他雪白的手腕,指尖有一点淡淡的紫色。

  「不给。」那眉眼耍赖着弯了起来。

  天一无奈,在他身旁坐下,「这个对你的身体不好。」

  月君不说话,先把身体倚了过来,「你跟安慈还真像,都爱找我的麻烦。」

  「不要小孩子气,身体是你自己的……」

  「够了够了,我不爱听这些。」月君将手臂环在天一的颈上,他的身体微凉,淡淡的香气袭来,药师的手一颤,烟枪随即被那人抢了回去。

  月君顺手把东西扔到了天一构不着的地方,转过脸来看他,「小孩子气的是你吧,到了外面怎么也不进来,额头都是汗,那大太阳下面有意思么?」

  额角上冰冰凉凉的,是月君手里的冰丝帕子,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的细汗。

  天一动也不动,乖乖让他擦完,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月君。

  月君忽然看到了他手指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天一看了眼手上的纱布,「不打紧的,我刚才去后山采药的时候没抓牢树枝,这个是小伤,我有大事要告诉你。」他轻轻捉住了月君的手,这才认真开口:「师尊的信来了,我给你治病好不好?」

  天一说完这句,把头靠在了月君肩上,神情很疲惫。

  月君的眼神闪了几闪,静静说道:「你不是一直在给我治着么?」

  天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声音不可以有异样,「这次不一样,我师尊找到了根治你的法子,只要等他回来,我们就一起动手。」

  静了片刻,月君才问:「可以治好我么?」

  天一直起身,用力挤了一个笑容,「是。」

  月君摇头,「我不信。」

  「真的可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天一把后半句吞进了喉咙,如同吞下一截布满利刺的荆棘。

  月君忽然提高声音,「为什么你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天一便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药师并不害怕自己眼底藏匿的悲伤被月君发现。早知道躲不开,他又何必再躲?好不好看都是挣扎,既然是个游戏,不如好好配合月君演完最后这几场。

  月君果然微微一笑,「我说笑的,我信你。」

  天一贪婪地看着月君的笑颜,突然胸口一窒,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会骗你。」

  月君笑着敷衍她,稍稍扶着他的肩膀用力,「是、是,你不会骗我……天气很热,你不要这样抱着我,会流汗啦。」

  天一松开他一些,却还是不肯放手,「寒魄……」药师低声唤出这个名子,「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喜欢我,可不可以说一次给我听?」

  怀里的人咯咯笑了起来,「你想听啊?」

  「嗯。」

  「那你先说一遍。」

  天一看着他,一字一顿,「我喜欢你。」

  「我也是。」月君微偏着头,清波潋滟的眸子里含着笑,用情意缠绵的眼神回视着天一,「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四周的空气一瞬间,都变成了谎言的箭,狠狠朝着天一刺戳过来。他感觉自己好像落进了一个寒潭里,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冻结起来,躁动的情绪却在身体里冲撞,要把他从里面撕裂开来。

  如果说破一切,就只能形同陌路,这样的结果,真的是自己要的么?

  如果可以放弃尊严和执着,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留在他的身边,这样会不会比较快乐?

  天一紧紧抱着他,沙哑着喉咙,发誓一般说出每个字,「寒魄,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要记住,你要记住……」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能用力把喉间的哽咽压下去。

  月君依旧微笑,「我知道。」

  天一的指甲陷进了掌心,血丝慢慢从白色的绑带间渗了出来,可他感觉不到那伤口撕裂的痛。他的世界毁于一旦,刽子手却在他的怀里,他甚至没办法恨他。

  月君的手掌抚着天一的发,声音仿佛从无尽的虚空传来,「或者,你还想告诉我些什么?」

  天一不说话,忽然站起身来,他偷偷把手藏在衣袖里,「也没什么要说的。时辰不早了,我去准备你晚上要喝的药。」他说完头也不抬,逃命一般朝外冲了出去。

  端着茶壶进来的绵娥与他擦肩而过,「哎」了一声,只望见药师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倒了杯茶,捧过去递给月君,「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来去都反常得很。」

  青瓷小盏里的茶汤碧绿,月君垂下眸子,慢慢饮了一口,「不过是,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谈话。」

  「君上!」绵娥的手一滑,茶壶打翻,织锦桌布湿了一片。

  这一声惊叫落在月君的耳里,他不过是一声幽幽叹息,自言自语道:「这个笨蛋啊,竟然连质问我的勇气都没有……也好,省去我多少力气……」

  「君上,难道你先前是知道先生就在外面,所以故意引我说那些话?」绵娥再要追问,眼见月君朝她挥了挥手,只好噤声退了出去。

  只剩一人的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月君苦笑一声,不觉盏中茶雾氤氲,一时间竟然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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