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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籍名:《月夺心》    作者:吉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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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间,早已过了清明。又不到七月半,城内郊外的墓园里绝少人迹。

  山上的风很大,大风从高坡上的树林间一阵阵吹过来,带动着波上两人衣袂飘飞,一紫一青。

  天一看着不远处伫立在一块石碑前的月君,他已经在那边静静站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从昏迷中清醒,月君没有给自己半句解释,就把他带来了这个地方。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月君修长的手指一遍遍在没有刻字的墓碑表面摩挲,终于转过身来,「你一定很奇怪,这里面埋着的是谁。」

  天一见他在墓前坐了下来,也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这里面的人,跟你的身世有关系?还有你的名字,为什么萧盟主会说,他有一个跟你同名却失踪多年的弟弟?」

  月君的语气淡淡的,他的眼睛望着澄净蔚蓝的天空,仿佛一直要看穿那里白色的云层,「想不想,听我说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任性的女孩子。

  这个名叫柳千红的女孩子在家中长到十七岁,忽然有一天生出了要去闯荡江湖的想法,她的父母和与她订下了婚约的师兄都爱她至深,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只好放她出门。

  大漠飞雪、江南烟柳,她花了几年时间从塞外一直走到烟花三月的扬州,却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失足跌进了一个男子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从那以后,她的脚步只为他而跟随。

  他在月下仗剑狂舞,剑光如网,她就把自己迷迷障障地圈进了那张网中。他在灯下酩酊大醉,把酒吹花,她就恨不得自己就是他手底的那枝娇红。

  她终于打听出来,那人是江南天云山庄的庄主,也是正道的武林盟主,一个注定跟自己出身势不两立的人。

  最糟糕的是,他有娇儿美妻在家,早已过了可以陪着她浪荡江湖的年纪。

  可是她的一颗心已失落在烟雨迷蒙的瘦西湖畔,再也收不回来。她回到家中,跟师兄解除了婚约,即便被父母锁了起来,也不肯忘记那个让她失魂落魄的男人。

  师兄流着眼泪跟她说师妹你会后悔的,他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是行李你拿好,如果受了委屈就赶紧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笑了笑,远远挥了挥手,师兄找个好姑娘成亲吧,我不会再回来,替我孝顺爹娘。

  一年之后,她抱着他们的孩子去找他,那男人到底没能拒绝她,她甘愿做了他的妾室。

  成亲的那夜,她在红烛之下看着他,一字一句誓言般开口: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男人紧紧拥了她,喃喃发誓:千红,我决不会负你。

  可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他知道她的来历,秋水神宫的圣女,她从未打算瞒着他,可这却成了她悲剧的源头。

  那一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天云山庄的大门外,她手里的剑指着对面的丈夫,雨水从她湿透的头发上一滴滴落在地面,身体冷得不住颤抖。

  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身分,我说过嫁给了你就前尘尽弃,为什么你却始终在意?

  千红,我是武林盟主,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一个来自魔宫的妻子……

  你给我住嘴!萧牧人,你没资格再这样称呼我。既然你要你盟主的威望和清白,我柳千红今晚就与你断发绝情,从此以后,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决裂的剑光在手底闪过,湿漉漉的长发断落在雨水之中,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雨夜的尽头。

  她果然没有再回秋水神宫,而是回到了那年那月与那人初遇的瘦西湖畔。往事如灰烬,她的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笑,就掩藏了所有的悲哀。

  过了两年,师兄找到了她,她已经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她的孩子从天云山庄接了出来,她在儿子稚嫩的臂弯间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半句那人的不好。

  一直到死,她都不能忘记,那人在如水月色下舞剑的身影,那年,那月。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月君弯着腰,细心擦去空碑一角缠上的蛛网和灰尘,「你会觉得无聊么?」

  药师回过神,皱了皱眉,这个故事让他想起了密室里萧寒岭对他说的话,「你的那幅画,原来就是你娘,难怪我看着眼熟。」

  月君抚着墓碑,安静的笑容里有种寂寥的怀念,「不错,我的母亲就是柳千红。她死前吩咐我不必在墓碑上写任何东西,她不想被外人打扰,尤其是那个负心人。」

  天一沉默想着,也许你的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她可能只是不希望每次自己的儿子来祭拜她,看到萧家柳氏的头衔,都会忆起这段不堪的往事。

  月君的手指慢慢捏紧,「我曾经很恨萧家,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虚伪小人,可是最可笑的是,我这辈子都不能摆脱他们的姓氏,因为这是母亲的遗愿。」

  天一叹气,「你爹已经死了,你该原谅他。」

  月君大笑起来,笑声却没有半点快乐,「他出殡的那天,我混在人群里看了看那具棺材,然后来这里陪着娘喝了两天两夜的酒,真是开心!」

  天一又问:「他既然把紫虎茸给你,可见还是看重你这个兄弟……」

  月君忽然扭头,狠狠盯住天一,「你不要替他说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武林正道的盟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跟我娘都是魔宫妖孽,死不足惜。」

  天一看了看那空碑,垂了眼道:「你何必这么偏激,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他知道月君此刻的心里有多么难过,他愿意痛上千倍万倍,只求能替月君一替。

  月君半晌不开口,天一就陪他静静站在坟前,希望这样子的陪伴,哪怕微薄,也可以平缓一下月君的痛苦。

  又过了许久,月君转过身来,「你现在知道我是秋水神宫的人,如果你害怕成为武林的公敌,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天一定定注视着苍白的男子,「你觉得我会因此疏远你?」

  月君的表情酸楚万分,「你不会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你喜欢的是魔宫的人。等你被那些往日对你十分尊敬的所谓正道的朋友追杀,等你成为全武林的公敌,你会!你会开始后悔跟我认识,你会站在我的敌人那一面,你会跟我拔剑相向!」

  天一愣在原地,月君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口扎下一针。

  「我只是累了……」月君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黯然的眼睛里藏着寂寞,「也不想再蹈母亲的覆辙。」

  他说完,转身要走。

  天一站在月君的后面,山风呼啸起来,那人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天际。

  「你等等!」天一追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总要听听我的心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说喜欢你,就是要一辈子真心真意对待你!」

  他一口气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可是他还害怕月君不明白,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瞧个明白。

  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

  月君却没有留意到天一的这种情绪,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只想远远离开这个扰乱自己心思的男人,「不要随便说喜欢我,我没有义务来回应你。如果你要喜欢我,就要有准备被我伤害!」

  天一的胸口涨得发痛,声音艰涩,「萧寒魄,你一定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狠狠推开,没有任何人敢于靠近,你才会感到安全么?」

  月君惊得看他一眼,退后几步,「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

  「自以为是的人是你。」天一冲过去抓住他,再也按捺不住,「我只要你,也只看你!如果你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来找你的麻烦!什么地位、什么名声,我只听从我自己的心。」

  月君一怔,扭头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温和的,不管过去自己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他也从来不曾真的生过气。而这一刻,他的愤怒,是真实的。

  天一的眼圈红了,却拼命仰起了头不肯示弱,「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大可以明白说出来,我绝不会让你为难!可是你这样对我时而冷、时而热,我不是个死人,我的心也会难过!」

  很久,山岗上只有一片沉默。

  成片的云彩在他们头顶飘浮过去,浅色的阴影投落在相隔不远的两人身上。月君盯着天一的表情起先是不可置信,他不明白这个明明在江湖里有着大好前途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跟声名狼藉的魔宫牵扯起来。

  天一回视着他,不躲不避,好像赌着气:你看吧看吧,你若是不相信我,我再说一百句也没有用处。

  不知过了多久,月君忽然动了,他朝着天一走了过去。

  「药师,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这声音被轻轻吹进了天一的耳朵里,他像被施了定身术,忽然愣愣低头,一个浅浅的吻就这么印在了他的唇上。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月君的唇有点发凉但很柔软,带着好闻的甜香,霎那间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魂。

  药师的耳边,完全听不到四周的山岚林啸,他只听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这瞬间的心情,就好像昨夜的那些焰火,啪——砰——咚咚——争先恐后绽放在寂静已久的暗蓝夜空里……

  月君好笑地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僵硬状态的药师,张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不过一个吻而已,你不用好像被雷劈到吧。」

  天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确认上面的温度不是自己的幻觉,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刚才你亲了我?」

  月君的脸微红,故意把视线偏开,冷哼一声,「我高兴就亲了,不行么?」

  天一回过神,手足无措,「你、你……」

  月君瞪他一眼,「你你我我的,有问题么!」

  天一太激动反而结结巴巴,「太、太有问题了……怎、怎么可以这样……应该是、是我亲你,怎么可以是你主动?啊啊啊……」

  看着一脸郁闷惨叫起来的药师,月君冷冷砸了个白眼过去,「要下雨了,你在这里淋醒吧。」

  「喂喂,你变脸怎么跟这天一样啊!」

  「我没兴趣陪笨蛋淋雨。」

  跟着月君下山脚步的天一完全沉浸在慢了一拍下手的懊悔里,于是错过了发现前面走着的男人,那眼底狡猾且快乐的笑意。

  * * * * * *

  从扬州起程,月君不让车夫往北走,而是改向西面。他这么跟天一解释,秋水神宫的位置百年以来都是秘密,他担心被有心人跟踪,所以故意在四周兜圈子。

  事实证明,月君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日,马车行走在一条密林中山道上,路旁忽然冲出来两个人,一言不发就将车夫砍翻在地。月君拉着天一从受惊狂奔的马车里飞身到半空,算是逃过一劫。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路的那头,赫然站着手持刀剑的陶砚和甄贤二人。

  真是阴魂不散。

  月君冷笑,「二位自命侠士一流,却无故杀害我家的仆人。」

  甄贤眼见暗杀不成,凶象毕露,「大胆贼人,偷了我们银票,我还杀你不得?」

  天一暗惊,他怎么会忘记水秀山庄经营着江南四省的钱庄当铺,管事的只要查一下银票上的号据,就可以轻易知道使用者的行踪,难怪陶、甄两人可以一路追踪到这里。

  他故作镇定地笑道:「两位大侠利用过了人家小姑娘,却忘记要给些赏钱,我们可是为你积德。」

  甄贤被人识破伎俩,恼羞成怒,「今天不杀你们,大爷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月君冷笑,「你要杀我们?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事呢。」

  陶砚伸手拦住甄贤,上前一步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二位其实就是秋水神宫派出的杀手吧,天云山庄的客人名单里,只有你们是不请自来。」

  「你们不要乱说,我跟萧盟主是旧识,不信你们回去问问。」天一的背心慢慢渗出冷汗,他害怕月君的身份已经暴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君却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懒懒道:「他们才不会去问呢,扣一顶杀手的帽子给我们,这样才不会师出无名啊。」

  陶砚眼微眯,「如此镇定,倒是我小看了你。」

  月君又笑,「我也没想到一个金刀门的弟子,竟有野心要做这天下武林的盟主,就怕你有命来找秋水神宫,却没有命回去领你的奖赏啊。」

  「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今天还是先给我们一个说法吧。」陶砚眼中的迟疑一闪而过,隐约觉得眼前的男子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烟视媚行,一种掉落陷阱的阴影慢慢罩上了他的心头。

  甄贤拔刀在手,一旁插口道:「陶大哥,跟他啰嗦什么?看他一幅妖孽模样,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月君的眸子骤然缩了一缩,声音变得森冷无比,一字一字盯着甄贤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天一看到月君慢慢攒紧的手掌,知道他心底已经动了发机。

  甄贤还在那面不知死活,「大爷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说你一个男人,行动举止却风骚得像个娘们,可惜这张脸长得太一般,不然大爷说不定会找你乐一乐……」他说着猥琐地笑了起来。

  天一大怒,挺身拦在月君身前,大吼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甄贤斜了眼睛看他,「哟,看你们这么亲密,该不是早就好上了吧?啧啧,难怪堂堂医圣,甘愿给个妖人驱使。」

  月君听着,忽然抬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绝美的面孔呈现在阳光之下,立刻引来一阵抽泣般的惊叹。他向着甄贤笑了笑,抛了个媚眼过去,「那么我现在这个样子,可配得上甄少庄主?」

  这莫名而来的笑,让天一有种不好的预感。陶砚的脸色也变了,却又忍不住死死盯着月君的脸。

  甄贤的口水流了下来,「好漂亮……」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冰冷修长的手,而那张让他心猿意马的脸,已近在眼前。

  「我美吗?」月君温柔地笑着,朱红的唇吐出魅惑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的召唤。

  「美、美……」连神智都迷失,尚不知死期到来的人,兴奋得两眼放光。

  「哦,那你愿意为我去死么?」月君的神情愈发妩媚起来,一江南的春色仿佛都从他的眼角眉梢掠过。

  「愿意、愿意!」甄贤欢喜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张美丽得让人疯狂的脸。

  天一的心中警铃大作,待要出手,却不知道该帮谁。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只听月君一声轻笑,「呵呵,你愿意啊……那你,就去死吧!」

  喀嚓——!

  天一和陶砚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一声骨骼错裂的脆响,甄贤已经五官扭曲的歪倒在地,他的双目圆睁,鲜血慢慢从口鼻和眼中流出,手脚却还在抽搐着。

  这幅场景,叫人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更佳浓郁了,月君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颜。他一步步向着目瞪口呆的陶砚走了过去,后者也许太过震惊,竟连闪躲都忘记了。

  「他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兄弟,不如也下去陪他吧。」月君这么说着,身形已经靠到了陶砚的近旁。

  就在他的手掌要刺向陶砚胸口的那刻,药师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够了!」话音未落,天一挡在了月君和陶砚之间,「饶了他吧,甄贤必死无疑,你不要再多造杀孽。」

  陶砚退后几步,想要拔剑,手却抖得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已经跌在地上,「救、救救命……」

  太可怕了,这个美貌却周身散布着寒气的男人。在那种可怖的杀气下,他根本逃不掉,如果不是医圣,自己现在已经是具尸体!

  月君指着惊慌失措的陶砚,「你今天不杀他,明天他就可能带着人来报复你!」他说着送出一掌,气劲狠辣,只扑着陶砚的面门而去。

  天一出招去挡,月君一惊避开他,换招间撤了八分力道,剩下的两分也将陶砚远远击飞出去。

  月君回过身来,盯着天一,厉声道:「你一定要跟我做对?」

  天一摇头,看着地上吐血瘫倒的陶砚,「就算他以怨报德,今天我还是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上天有好生之德。」

  「愚不可及的想法!」月君瞪着天一,「他们下手杀我们的时候,有没有心慈手软过?他们杀死一个无关的车夫时,有没有想过上天有好生之德?」

  天一扯住月君的衣袖,低声说道:「寒魄,我只是不喜欢看你手沾鲜血。」

  「你!」月君的手指骨节握得发白,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终于冷哼一声,放弃走开了。

  陶砚朝着天一叩头,「多谢医圣救命之恩。」

  天一并没有去扶他,只是看着一远一近的两具尸体,重重叹了口气,「救你命的不是我,而是要杀你的人心中尚存的一点仁慈。如果你是聪明人,就放弃寻找秋水神宫,去把被你们枉杀的车夫和你的朋友埋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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